聞言白倏羽抬了眼,詫異道:“碧落和玲瓏不是風致雅閣的人么?”風致雅閣雖是都城第一會館,皇孫公子與之確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但這繞天闕既是八王爺手底,想八王歷來不與外權,風致雅閣之流又如何攀逾?
赫連徽墨抬手拾杯,眉眼凝靜,說道,“雅閣主人與我八皇兄的師父是故交。”話至此,酒滑落喉中,眼畔微微有些燒紅,卻又拿起執壺為自己斟滿,一口飲畢。再伸手時白倏羽按住了壺,望著他,“你怎么了?素來飲食節制,怎么這會兒倒像要把自己灌醉?”
“醉?”赫連徽墨失笑,“我這身子向來多災多難的,饒是這么養著,總還是壽數有限。罷了,與其為了它處處縛手綁腳,不如今兒痛快些。”說罷推開白倏羽的手,斟了一杯,只杯才到嘴邊,便被奪了下來。白倏羽皺了眉,說道,“你叫我來就是看你這么著作踐自己?我既是你的朋友,便不能任你妄為!”頓了頓,看著赫連徽墨燒紅的雙頰,又道,“我雖不通醫道,也瞧得出你病邪入體,你告訴我,到底怎么了?”
時有微風送雨,打在赫連徽墨垂在一側的發絲上,明珠清芒下蒙起茸茸一層光,他輕笑,支肘托腮,一手卻將白倏羽手邊杯子拿起,飲下,復又斟滿,這才說話。“小白,你可知,我最怕的就是這樣的雨夜。”
“每嘗夏夜有雨,就什么都做不了,你看——”他慢慢兒伸出拿著酒杯的手,白倏羽望去,那手緊緊捏著杯子,指節泛白,卻不住打著顫,杯中釀險些便要翻出來。
“徽墨——”
才要說話,赫連徽墨卻已將杯盞推送到他面前,笑道,“來,獨醉難求,你我又怎好辜負這佳釀。說來,這獨醉確是特異,初飲內里如焚,再飲如逢甘霖,復飲則牽動情思。你可想一試?”說著話,眉目中若有思慮,執杯的手顫得更厲害了些。
白倏羽望著眼前靜若往昔的面容,又低頭看他手中杯盞。晶石美人盞中,酒呈淡青色,急急晃著,酒水撞在杯壁之上,綿密掛起卻又瞬息回落。他伸過手,將杯子穩穩接起,送到唇邊,眼見赫連徽墨眸中軟意褪去,手中杯卻毫不猶疑往口中折去。
酒水順喉而下,落入腹中,暖意融融而注,散到四經八脈,好似要將人也化去一般,與先前兩杯竟是不同。白倏羽放下杯子,盯著赫連徽墨,良久才緩緩說道,“復飲并未牽動情思,倒將全身內力散了七八分。這酒——并不是之前所飲——徽墨,我一直信你,便是我父親再如何教我謹慎,我也始終不曾疑心過你。”
赫連徽墨聽著他說話,并不言語,反是信手拿起欄邊一枚夜明珠把玩,明珠柔白輝芒照亮了他一雙眼。白倏羽望去,碧目依舊,里頭卻是冷冷清清并無顧戀。
想當日父親說起要他留心十一王爺時,他曾說過,交人交心,何言提防,便是有朝一日真為他所傷,只看到往日里的情意,也是認了。可是此情此境當真發生了,心頭卻悶痛得厲害。
“徽——”正要再次喚他,卻是一股氣血抵不住,直沖上丹,臉色瞬時漲紅,接連著頭昏腦脹起來。赫連徽墨放下了夜明珠,伸手搭過腕去,縱是白倏羽有意掙脫,渾身只是軟綿綿失了勁道,只得倚在桌邊任他診脈。
“不妨事,你不必運功相抵,否則倒會傷及經脈。”赫連徽墨移開手,臉上仍是淡淡的,說來的話卻如往常一般關切。這教白倏羽惱怒起來,掙著支起身子,恨道,“何必惺惺作態?”說這話時,全身氣力似被抽盡,唯有更深痛意在胸口凝結。
赫連徽墨望了他片刻,方輕聲說道,“你接我手中酒杯時不是已覺出不妥了么?做什么偏要喝下去?”白倏羽心中一窒,卻連開口的氣力也再聚不起來,頭里昏沉,加之臂上酥軟,掙不過,整個人伏在了桌案上。依稀間聽得赫連徽墨又道,“不必憂心,你中的只是**,藥性雖強,只要不強行抵御它,好好睡上一覺,醒了藥性就盡了。”
白倏羽勉力睜開眼望他,只覺人影忽近忽遠,似是幻化成三兩個,又都靜靜坐在那里,面龐上帶著凄苦涼薄。他似是在說著什么,幽幽話音由著微冷雨絲送傳,然而到了白倏羽這邊兒,那些字句究竟是迷迷蒙蒙,聽不真切了。
“罷了,想來這真是天意。”見白倏羽掙得辛苦,赫連徽墨倒微微笑了起來,起身將自己的罩衣脫下,往他身上披去,再看白倏羽已然昏睡過去,只仍皺著眉頭。
赫連徽墨望著他,目光溫軟了許多,上前將他近前的鮫綃風簾拉起,好遮蔽風雨,又拿了桌上的半盞酒,踱步到欄前,將飲而未飲,心頭微微糾纏起來,也不知這么做來是對是錯。世事無常,便是嫡系血親,利字當頭也再無情意可言,勿論旁人。好比當日,赫連帛仁身為他的兄長老師至親之人,卻能親手將他送入那森森鬼魅之地。
念及此,赫連徽墨眸中漸冷,手中起了力道,杯盞立時在指間碎裂開來,酒水浸濕了衣袖,細小的晶石碎片深深嵌入皮肉之中。
“轟隆——”
空中瞬起驚雷,一道紫電直直劈到摘星小樓外的庭院,院中杏樹轟然斷裂,木起天火,噼啪的火苗蔓延極快,只在須臾間庭院便火光沖天,黃白火光襲起滾燙的煙氣,連到站在摘星樓上的赫連徽墨亦能覺出股股熱流襲來。
他淌血的手瞬時抓住了欄桿,卻止不住身子顫抖。此時起了風,風助火勢,庭院里已燃成一片,縱是多少人想去施救,也被生生逼退。
當日,通紅的神像,掉落的橫梁,坍塌的屋檐,火舌卷著一切能夠吞噬的物件——
當日,整個大殿里全是噼啪裂斷的聲響,不斷有燒透了的梁木迎面倒來——
當日,那個人也是這般無能,這般束手無策么?
“啪”——又一道雷劃空而過,青白的雷光由他面上一閃而逝,將他滿臉的驚懼曝露無遺。
當日,那個人應是——如同旁人一般,冷眼望著,任天寶宮內那個孩子怎樣哭喊哀求,也再不動容。
沉悶雷聲再起,赫連徽墨覺出背心透出寒氣,驚懼的面色卻帶出了一絲冷笑。他慢慢松了緊抓欄桿的手,直起身,凝神瞧著眼前熾烈火光漫天風雨。站久了,風送雨入,打濕了他的頭發和衣衫,雨水一滴滴順著發梢落到眉梢,眼中,雙頰,看來竟像是掛了滿腮的淚。
“徽墨,你可還好?”身后來了人,一句話尚未說完便不住咳嗽起來。赫連徽墨慢慢轉身,對著來人先自恭敬頷首,才道,“聽您嗽息窒怠,傷勢倒像是更重了幾分,可是之前送來的藥用得不妥?”
那人本站在芙蓉鮫綃的暗影中,聽了這話往前走了一步,露出面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