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行曰神色淡然,說道:“大王這是打算刺殺單于?”如此重大之事,一旦泄露風聲必被千刀萬剮,可在中行曰的口中說出卻是平淡無奇。
伊稚斜驀然一驚,暗道:“這人當真料事如神!”心神一動,不由得聯(lián)想起:“莫非此人是漢廷派來的奸細,專門挑唆我匈奴人內斗?可是真是這樣,他何必向我說破?”
伊稚斜心中雖驚,卻毫無懼意,只因他自信憑長生天之術,翻手間就能將此人滅殺,就算有天大的陰謀,也奈何不得自己。他遂點了點頭,坦然承認。
中行曰微微一笑,說道:“你果然還有幾分血性!”又道:“動手之前,下臣有些事想要稟告。此地不便說話,大王可否移步,隨下臣到城外一敘?”
伊稚斜點頭默許,心說:“正好看看你這宦官安的什么心思?”兩人同行出城。
夜色已深,火光之外,無垠的大地被黑暗籠罩,遠處的山巒,近處的溝壑,如隱藏在黑暗中的兇獸,散發(fā)出危險的氣息。
兩人來到一處靜僻處,相對而立。伊雉斜問道:“說吧,你究竟要做什么?”中行曰忽然放聲大笑起來,神情也變得有些瘋癲,譏諷道:“伊雉斜你可真是個廢物!”
伊雉斜萬沒想到對方竟是在辱罵自己,臉色驟變,說道:“你說什么?”
中行曰不理會他,繼續(xù)說道:“南宮公主看上了你,她那雙美目算是瞎了一半!”
伊雉斜本就殺意充盈,只想立刻就殺了軍臣泄憤?,F(xiàn)在又被中行曰出言譏諷,胸中怒火幾乎到了無法抑制的地步。眼前若換做旁人,早已身首異處,只是這中行曰乃是南宮的好友,他不能殺,只得強自忍下。伊稚斜千念涌動,在殺與不殺反復搖擺,三重人格同時浮現(xiàn)。
中行曰也瞧出他的異狀,可并沒理會,繼續(xù)折辱道:“我聞你幼時受父兄排擠,被流放到了西域,在月氏國做了十年的奴隸。如今雖當了左谷蠡王,卻是靠著討好軍臣上位。你每年上繳單于庭的黃金最多,奴隸人數(shù)最廣。為了奉迎軍臣的喜好,還真是不遺余力,更將心愛的南宮公主也拱手讓人,自己卻躲在屬地數(shù)年不出,真可謂‘兄友弟恭’!”
伊稚斜氣到頭腦發(fā)昏,雙手忍不住顫抖起來。他身體中的長生天之術純以怒氣做引,這時也不由自主運作起來,一種無形的氣勢輻向四周。
中行曰忽然瞪著伊稚斜,森然問道:“你可曾聽過南宮被鞭撻時的慘叫?”伊稚斜心中一沉,只聽中行曰接說道:“你可曾見過她在夜里獨自啜泣?”伊稚斜雙拳緊繃,把自己的手攥地紅紅的。又聽中行曰問道:“你可知她數(shù)度求死,念起你的名字,又隱忍了下來?!薄昂俸俸?!你什么也不知道!”
這三連問,把伊稚斜激的七竅生煙、目眥欲裂。他身子劇烈顫動之下,竟有些走火入魔。腦海中,“長生天”、“長恨天”兩大神格正以截然相反的方式運轉長生天之術,前者乃是順天之勢,而后者卻是逆天之勢,兩股“勢”在他體內相斥相容,迸發(fā)出意想不到的力量。
中行曰背過身來,繼續(xù)訴說這些年南宮受到的欺辱。誰也不知,他說話之時,也是雙目含淚。
他講到一半時,忽覺心中戰(zhàn)戰(zhàn)惶惶,似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所震懾。茫然轉過身,只見伊稚斜大有異樣,半張臉哭,半張臉笑,半張臉呈紫靛色,另半張又現(xiàn)青紅色。瞬息之間,臉色連變數(shù)次。
就在同時,林中鳥不叫、蟲不鳴,百獸瑟瑟發(fā)抖,烏云蔽月、邪風乍起,一股凜然氣勢向四周蔓延。
饒是中行曰見多識廣,更膽色超群,也不由得嚇了一大跳。他想去呼喊伊稚斜,卻發(fā)現(xiàn)五官、四肢都不聽使喚。
中行曰駭然而立,心道:“此人竟身懷什么秘法神通?究竟是怎樣的奇術,能引得天地變色?”他約出伊稚斜,只想激一激對方。哪怕自己丟了性命,也要讓其堅定信念,誓殺軍臣。不料卻陡生變故,現(xiàn)如今他也是束手無策,只得靜觀其變。
但見得烈風呼嘯、飛沙走石,天地間一片昏暗。巨大的力量在伊稚斜體內涌動,幾乎要將身子撐爆。鮮血從他每個毛孔中滲出,沒過多久,便流滿了他的全身。
“長生天之術”是一種曠世奇術,但原本也只有一重修煉之法。而伊稚斜一心三念,誤打誤撞,竟把正逆法門同運于一身,將這門奇術修煉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新高度。
正“勢”、逆“勢”起初劇烈沖撞,過了好一會兒功夫,終于達到了一種奇異的平衡。霎時間,乾坤合一,水火共濟,正逆相融。漸漸地,三重人格也漸漸合二為一。青紅色與紫靛色相融,半哭半笑的臉也恢復如常。風止了,云散了,月色如常。
伊稚斜半跪在地上重重喘息,扯下身上的衣服,擦拭渾身血跡。
中行曰說道:“想不到你身上還有不少秘密。”
伊稚斜冷聲道:“怎么不繼續(xù)說了,說呀!不就是讓我殺了軍臣嗎?”他心意堅決,哪怕這中行曰就是漢廷的奸細,自己也要殺了軍臣。
中行曰道:“我的目的已經(jīng)達成,不用再說下去了?!币林尚碧ь^瞪視,說道:“你這么做是為了誰?”中行曰坦然說道:“為了劉念,她是我中行曰一生最敬最愛之人!”
聞聽此言,伊稚斜啞然失笑,說道:“你怎么敢當著我面,說愛我的女人?”卻見中行曰脫下了衣服,赤身裸體于自己面前。
伊稚斜見他下身空無,吃了一驚,原來這中行曰是個純粹的閹人。古時宦官并非全是閹人,直到東漢以后,才變成全由閹人擔任。而這中行曰的的確確是個閹人。
伊稚斜不僅沒有譏笑,心中反而對中行曰暗生敬意,暗贊道:“此人竟能將自己奇恥大辱示于旁人,且泰然自若,神色如常,這份心志已非常人所及。果然非同一般!”
中行曰道:“你這下放心了?”伊稚斜恭敬說道:“請穿衣!”中行曰重新穿上衣服,嘆了一聲,說道:“你們只道南宮生的美貌,卻不知她真正的好。我十歲那年受了宮刑,旁人都看不起我,譏笑我,更有人欺辱我,只有阿念視我如常人,與我玩耍。”
伊稚斜輕輕點頭,心想:“說來此人年少時也同我一般,吃了不少苦頭?!庇致犞行性焕m(xù)道:“我今生今世別我所求,只盼能報答南宮也就是了。”
伊稚斜道:“既然如此,你此為就是讓我殺了軍臣?”中行曰道:“對!不僅讓你殺了軍臣,我還要助你當上大單于!”
伊雉斜心中一動:“此人敢說出口,看來是已有良策。”就聽中行曰接言道:“你當上大單于后,須幫我做兩件事。”
伊雉斜道:“什么事?”中行曰道:“第一件,娶劉念為閼氏,善待她一生一世。”
伊雉斜點頭答應道:“這不必你說,我也會做!”
中行曰沉聲道:“第二件,南下攻漢,剿滅漢廷。”伊雉斜大為驚詫,問道:“這是為何?”
中行曰冷笑道:“我恨軍臣,更恨漢廷,若非皇帝答允,劉念身為南宮公主,何須來到這荒涼之地,嫁給你們這些匈奴人?”伊稚斜道:“好!這第二條也正合我意,我答應你!今日我與你歃血為盟。”
歃血是涂抹或微飲牲畜的血。伊稚斜放眼四顧,卻不見周圍有任何活物。他不愿麻煩,便重重一拳錘在了自己胸口,吐出一口血,抹在了嘴角。
中行曰見狀,由懷中掏出一把銀亮色的匕首,在手掌上劃出一道口子,將鮮血也抹在了嘴角。
兩人結盟之后再無顧忌,伊稚斜問道:“今夜子時我就動手殺了軍臣,怎樣?”中行曰搖了搖頭,道:“臣以為不妥!”
伊稚斜道:“那何時動手?”中行曰道:“暫且不要動手。那軍臣久為單于,威望遠非大王可比。您若親手殺了軍臣,諸王必定推太子于單繼承大位,于單更勢必為父報仇。如此一來,大王還需懾服諸王各部,將于單趕下大位,才能統(tǒng)一匈奴。因此殺軍臣雖容易,當單于卻是難上加難?!?
伊稚斜微微點頭,臉上現(xiàn)出憂愁的神色,尋思道:“我一天不殺軍臣,南宮就要多熬一天,這可怎么好???”
中行曰知他心意,接說道:“臣本想激得大王立刻殺了軍臣,可是細細想來,似乎有些多此一舉!”
伊稚斜不解道:“為何?”中行曰道:“臣觀軍臣已是行將就木之軀,即便大王不動手,他也活不久了。”
伊稚斜奇道:“怎么?難道軍臣的身子已經(jīng)不行了?”中行曰道:“非也!軍臣的愚蠢已將自己陷入到一場陰謀當中,大王只要在旁推波助瀾,就能借漢人之手將他殺死?!?
中行曰接著講了一件事,原來這幾日單于庭中來了一位叫聶壹的漢人,此人乃是雁門馬邑縣的商販。他向軍臣單于投誠,說是他手下有百人尚在馬邑縣中,只要一聲令下就可殺了縣令,到時候單于揮兵南下,馬邑所有財物全歸匈奴。軍臣已將馬邑視為囊中之物,對此是深信不疑。
伊稚斜雙眼微瞇,又聽中行曰道:“大王以為此事可信否?”
伊稚斜道:“不可全信!”他靈機一動,問道:“難道你是讓我通風報信,將單于奇襲馬邑的消息告知漢廷?”
中行曰微微搖頭道:“此事全不可信,那雁門馬邑如此重地,豈會防守空虛?臣以為這必是漢朝小皇帝的奸謀,無需大王通風報信,馬邑自有埋伏?!?
伊稚斜忽想起:“南宮曾說她有個弟弟,小名彘兒,是如今漢人的皇帝。這小子自小聰明英毅,才能不在其祖、其父,文帝、景帝之下。想必是這小子的計策?!彼B連點頭稱是,說道:“不錯,我若去通風報信,反倒讓漢人起疑。”
中行曰陰沉沉地道:“大王只管鼓動單于攻打馬邑,剩下的事就交給漢人來做就好了。即便馬邑沒有埋伏,亂軍之中單于受些傷勢,也不足為奇?!?
伊稚斜領會到這話中深意,忍不住邪笑起來。他點點頭,又問道:“只是這軍臣一死,單于之位還是輪不到我,南宮怕是要嫁給于單那小子!”
中行曰道:“于單算什么東西,怎能比的了你?”伊稚斜道:“我要殺于單也不難,可是殺了于單,軍臣還有兒子,其余諸王不會支持我的。”
中行曰道:“這個簡單!該拉攏的拉攏,該殺的殺!”說話之時,語氣甚為平淡,輕描淡寫之間,卻蘊藏了巨大的殺機。中行曰直視伊稚斜,道:“我聽聞大王早已派手下拉攏呼衍氏、蘭氏、須卜氏、丘林氏四大氏族,是不是?”
伊稚斜坦然承認,道:“正是!不過這些人都不可靠,平日里把我送的東西都收下了,到了關鍵之時未必能指望的上!”
中行曰道:“墻頭草最好應付,只要軍臣一死,大王展示出絕對的實力,這些人自會屈服。畢竟誰做單于對他們都沒有什么區(qū)別。”
伊稚斜道:“此言有理!”中行曰又道:“至于剩下的王權貴族中,右谷蠡王可以拉攏,只要大王答允讓他兒子成為王位繼承者,此人必定會支持您。而左、右賢王之中,左賢王胸無大志,為人做事得過且過。大王只要不動他的位置,這人不會公然反對您。右賢王與老上單于同輩,常常自詡是單于與大王您的長輩,行事狂妄,肆意妄為。等到軍臣死后,大王自可找個機會與他挑明直說,他若支持,便可留他一命,若是反對,一刀殺了便是!只是在那之前,您要把單于庭左右大將、左右大都尉、左右大當戶,一一肅清,這些人才是阻擋您走上單于寶座的障礙。”
中行曰三兩句話,已將局勢說的鞭辟入里、十分透徹。伊稚斜聞聽之后,豁然明朗,更是深以為然。他滿懷敬意地道:“誠謝指點!”中行曰彎下身子,說道:“大王已答應下臣兩個請求,以后您就是主公,這些也是臣應當做的?!?
伊稚斜道:“快請起!”中行曰站直了身子,說道:“明日軍臣就要召諸王議政,商討攻打馬邑的事,大王早些回去休息吧。待那時,臣與您兩相配合,自能成事!”
伊稚斜道:“那好!只是這些時日還請你好好照看南宮,我還是有些不放心?!敝行性淮饝溃骸斑@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