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瀝的春雨下了整整一日*,楚琰獨自一人跪在文帝墓碑前,僵硬的好似石塑雕像。腦海中不斷出現幼時的回憶。他是唯一被文帝養在景陽宮中的皇子,初時,他不叫他父皇,只喚爹爹,他似乎很歡喜,親手教他騎術射獵,教誨他治國之道,帝王之業。
母后的死,雖一度成爲他們父子之間的鴻溝,可在他心中,對父親依舊是仰望敬愛的。
墨發白衣早已被雨水打溼,他反而覺得更清醒,疼痛也越發清晰。
不知何時,頭頂的那一方天空竟然晴朗,回頭,竟是玲瓏。她精緻的小臉不然一絲阡華,撐著一把油紙傘,遮住了他頭頂的天空。
“玲瓏知道皇上心疼,讓玲瓏陪著你。”她溫柔一笑,靜默的立在他身側,無聲的陪伴,勝過一切言語的安慰。
她手中的雨傘多半遮住楚琰的身體,自己大半個身子卻淋在外,不多的功夫,便溼漉了一片。春風入骨,她冷的雙脣顫抖,卻倔強的將脊背挺得筆直。
此刻的畫面,與十幾年前悄然重合。母后死的時候,他跪在母親墳前,陪在他身邊的依舊是玲瓏。只是,時過境遷,當初那個天真的小女孩,在心口已經逐漸模糊。
“回去吧,朕累了。”楚琰沉聲開口,聲音有些微的沙啞。他緩慢的起身,向皇陵外而去,每一步,邁得十分沉重,卻又帶著莫名的迫切。
玲瓏僵直的站在原地,看著他逐漸遠去的背影,隱約間,感覺某些東西正在悄然的離她遠去。
……
東宮漪瀾殿,天瑤安靜的伏在窗櫺旁,淡看窗外細雨如絲。清澈的眸中,一片茫然。懷中白玉琵琶,散發著清冷的溫度。青蔥玉指隨意勾動琴絃,試了幾個單音。
隨之十指的遊動,悽婉的曲音緩緩流淌而出,是一首《離歌》。
母親曾說:愛情是寂寞的,卻讓人歡喜著。師傅卻說:情深不壽,情動而智損。天瑤想,什麼是愛呢,愛不過如飲鴆止渴,明知是死亡,卻一如反顧淪陷。
脣角不由溢出一抹苦笑,她微擡了頭,茫然的目光隨意遙望窗外風景。如絲細雨中,窗外一道白色身影傲然而立,他身上都是溼漉的,也不知站了多久,漆黑的目光入鉅,深深凝望著她。
天瑤失措,心神一散,懷中白玉琵琶發出一聲刺耳的嗡鳴,鋒利的琴絃割破了指尖細嫩的皮肉。
“啊。”天瑤下意識的嚶嚀一聲,失神的望著指尖上那一抹鮮紅。
窗外的身影快速閃動,片刻的功夫後,已來到她身前,不由分說的握住她玉腕,將流血的指尖含入口中,輕柔的吸允。
“楚琰,放手。”天瑤惱火,用力想要收回手臂,無奈他握的太緊,不僅不讓她抽回手臂,反而健臂一攬,將她柔軟的身子困入胸膛。
他將頭埋在她發間,凌亂的氣息吞吐在她耳畔。“不放。”他霸道的開口,手臂逐漸收緊,恨不得將她融入血脈中。
“父皇不在了,瑤兒,我現在只有你,只有你了。”他聲音暗啞,額頭摩擦在她馨香的頸窩,疼痛的閉上雙眼,天瑤只覺得肌膚染了淡淡溼漉,她微震驚,從未想過,這個高高在上,無堅不摧的男人,也有無助而脆弱的陰暗面。
如果是曾經的天瑤,她會心疼,會給他最溫暖的安慰。可惜,現在的天瑤,她的心都是冷的,又何談給他溫暖。
“你還有玲瓏,還有萬里錦繡江山。”她清冷的開口,蒼白的容顏,無波無瀾。
楚琰沉聲不語,依舊緊擁她在懷中。爲什麼在痛心的失去之後,他想要的,想擁有的,只有天瑤,只有天瑤而已。
父皇曾說:他給的,纔是他的,他不給,他不可以搶。可他從未詢問過他的意願,只是一而再的將他的意願強加給他。楚琰要的,從來不是那個冰冷的位置,無休止的爭鬥,只因答應過母后,要做頂天立地的男子。
“我只要你,瑤兒,本王許你一生,如何?”楚琰溫冷的脣貼在她耳畔,吞吐的氣息卻是溫熱的。修長的指尖穿透她柔軟的髮絲,小心翼翼,如獲珍寶。
天瑤無動於衷,不著痕跡的掙脫他的懷抱。“對不起,天瑤不在需要。”
楚琰墨眸深諳如枯井,情緒難辨。他握著她手臂的手逐漸收緊,冰寒的氣場逐漸渙散蔓延。“沈天瑤,我要你,是決定而不是商量。你沒得逃。”他手臂用力,反手將她再次扣入胸膛,炙熱的吻便覆了上來,放縱的吸允著她脣齒間的馨香……和鹹澀的淚水。
高大的身體一震,他放開她,目光中帶著受傷的神情。天瑤倔強的仰頭,眸中一片冰寒。冷的可以冰封人心。
楚琰心口微疼,溫柔的將她輕擁在胸口。“我不逼你,我給你時間。瑤兒,答應我,別離開。”
天瑤漠然,仰頭迎視著他深邃的目光,清冷開口。“多久?”他還想困住她多久?
楚琰劍眉冷挑,毫無猶豫的回道:“一輩子。”
天瑤苦笑,頹然轉身,雙手撐在桌案邊緣,身體微微的顫抖。楚琰知道,她在哭,他又讓她哭了。
“希望沈天瑤還有一輩子可以活。”
楚琰的手背從身後環上來,心疼的將她困在胸膛。“天瑤,我們會有一生一世。”他的脣片輕吻著她臉頰的肌膚,輕聲呢喃,“瑤兒,我發現,我好像真的愛上你了。”
天瑤苦笑,臉頰掛著冰冷剔透的淚。楚琰的愛,來的太遲,她已經不再相信。
“皇上,雲相與薛將軍已侯在御書房。”門外,傳來劉忠恭敬的聲音。
“嗯。”楚琰悶哼一聲,卻捨不得放開懷中的溫香軟玉。“好好休息,晚些時候,我再來陪你。”楚琰在她臉頰輕吻後,才戀戀不捨的轉身而去。
明日是他的登基大典,很多事,還需要精心謀劃,萬無一失。
嘎吱一聲房門合起,天瑤轉身,呆愣的看著緊閉的門扉,陷入沉思。她心細如絲,又怎麼會沒有發現,從始至終,他與她對話,自稱‘我’,而不是‘朕’。他已經是至高無上的皇,而在她面前,他甘心放下身段,只做普通的男人。
淚無聲的滑落,爲什麼,他的好總出現在傷害之後,她怕了周而復始的惡性循環。
……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減免賦稅,扶持商賈。
爲穩固朝堂與後宮,司徒芳菲封爲後位,入住坤寧宮。大將軍薛讓之女薛瑩冊封爲賢妃,入住景仁宮。玲瓏被封華妃,入住鍾粹宮。尹涵雪冊封爲麗妃,入住永和宮,均享正一品之尊位。而沈天瑤欽封貴妃,封號爲瑤,是四妃之中,唯一有封號的一個。貴妃之位僅在皇后之下,彰顯無限尊*。
淑妃死後,蕭家已初現沒落,蕭貞兒被封爲嬪,東宮中另幾位妾室也賜了份位。太后變爲皇太后,文帝的幾位妃嬪做了太妃,享了清閒,後半生卻也徒留漫長寂寞。
冊封大典,司徒芳菲爲首的妃嬪均是豔妝華服,禮數週全。唯有沈天瑤,從始至終都不曾出現。太皇太后蕭氏頗有微詞,卻被楚琰巧妙的化解。她的避而不見,早在意料之中。
東宮之中,天瑤安靜的坐在院落中,宮人們的忙碌似乎與她毫無關係。楚琰的身份今非昔比,他的妃嬪按例都要搬入正宮之中。她的東西並不多,清一色的素白裙衫裝置了半箱,首飾珠寶少的可憐。至於物件擺設,能不拿的,都是不拿的。
“貴妃娘娘,請您移架。”劉忠躬身俯首,親自迎接這位娘娘入住中宮。他是楚琰的心腹,自然懂得這位貴妃娘娘在景康帝心中的分量,只怕是將她疼在心尖上的。
“有勞公公了。”天瑤淡然起身,在侍女的攙扶下坐上鸞轎。
硃紅色的宮門大敞,門上燙金匾文,書寫著:未央宮。
天瑤漠然而立,美眸微瞇,透著幾絲茫然。
“奴婢/奴才叩見貴妃娘娘。”宮門外,太監宮女跪了滿地。
“都起來吧。”天瑤神色淡然,如一潭死水,掀不起半分波瀾。
劉忠躬身上前,恭敬道,“未央宮是離景陽宮最近的殿宇,宮內種了大片的玉蘭花,花香怡人,娘娘一定會喜歡的。”
“嗯。”天瑤淡應了聲,沉默片刻又開口道,“天瑤若沒有記錯,這裡本是延禧宮。”
“是,皇上命人重新整修了一番,匾額是陛下親手題的,陛下說……長夜未央。”劉忠說著,眼角餘光不著痕跡的打量著天瑤的反應。
而她依舊面容如水般平靜,淡淡吩咐一聲,“進去吧。”
“奴婢們遵命。”宮女侍從們跟隨在她身後,一一進入宮內,劉忠依舊靜默在原地,一搖手中拂塵,微聲嘆息。
長夜未央,卻終究沒有挽回瑤妃的心。榮華富貴她不屑一顧,萬千*愛她看做過眼雲煙,這般的女子,失去的容易,想要再次擁有,卻難如登天。
夜幕降臨,明澈的銅鏡中,映出女子絕美的容顏。她手握桃木梳,一下下梳理著如瀑長髮。一雙強勁的手臂突然環在腰間,鏡中,她身後多了個高大英俊的男人,一身明黃,分外清貴傲然。
他貼在她耳畔,輕聲詢問,“想朕了嗎?”
天瑤動作緩慢的放下手中桃梳,眸光低斂,輕吐了兩個字,“不想。”
楚琰失笑,板過她身體,將額頭貼上她的,脣角笑靨夾雜著曖.昧暖意,“可朕想你了。”
她睫毛顫抖幾下,劃過他臉頰的肌膚。揚起眸子,淡看著他,清冷道,“那又與天瑤何干?”
楚琰微惱,打橫將她抱起放在膝間,天瑤並不反抗,周身卻散發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疏冷。
“聽你宮中的人說,你晚膳沒吃什麼。正巧朕也沒用膳,陪朕吃一點。”他隨意瞥了眼身側的宮人,宮人會意,匆忙躬身退了出去。片刻的功夫後,幾樣精緻的點心與果品便被擺上了桌。清清淡淡,看著便很有食慾。
“天瑤沒有胃口,皇上自便吧。”她隨意丟下一句,起身便打算離開。楚琰反手握住她手臂,邪魅的勾動了下脣角,在她耳邊淡聲道:“是陪朕吃點心,還是讓朕吃你,你自己選擇。”
天瑤眉心緊鎖,不動聲色的在一旁的軟椅做了下來,夾了塊點心放入口中。御膳房的糕點,色香味俱佳,而天瑤卻食不知味,不過是硬塞硬嚥而已。人一旦失去了心,活著不過是行屍走獸,如今的天瑤,便是如此。
“喝點兒羹湯。”楚琰端起白玉碗,用瓷勺呈了湯汁遞到她脣邊,耐心的哄著,天瑤木然的張嘴,將羹湯嚥下。她看著他,空洞的眼眸中卻尋不到他的倒影。楚琰心口微疼,才發現,原來失去常常比得到容易。
……
另一處,鍾粹宮中,亭臺樓閣,美輪美奐。院落中,玲瓏安坐在石桌旁,手握一杯溫熱的清茶。她的對面,尹涵雪一身豔麗百蝶裙,比園中景緻還要美上三分。
“夜半深更,麗妃不在自己宮中,到玲瓏這裡所爲何事?”玲瓏不慌不忙的開口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