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平將秀兒抱起,放在九叔的騾馬車上。她微瞇著眼睛,看見顧樂紅了眼圈兒,正臥在身畔嚎啕大哭。秀兒動了動手指,咳嗽了一聲,虛弱說道,“小六,姐……還沒死呢。”
顧樂聽見她開口說話了,似不相信一般,仔細確認之後,知道她無性命之虞,方纔放了心,急忙喚道,“大哥,二哥,二姐醒了!”
顧樂回身一望,顧安正站在衙門口兒,手中執著鼓槌,擊打鼓面,鏗鏘有力,那守門的老頭兒聽見動靜,嚇得一屁股從板凳上掉了下來,揉著惺忪睡眼,趕到門口。
那邊,顧平卻是腳下一快,往朱家馬車方向追去,由於此間正值晌午,伏牛街人多,朱家的馬車離了半刻功夫,卻未能走的多遠。
那朱掌櫃掀了車簾子一看,又是顧家的少年郎,當即皺緊了眉頭,“哎呦,”朱掌櫃揉了揉後腰,讓秀兒打的這一拳,力道剛猛,傷了筋骨。“我說這顧家人,怎麼如此邪乎?難怪有那敢殺人的叔叔,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盧方打車簾縫隙往外頭張望,只見顧平正在身後追趕,他腳下健步如飛,額上青筋暴起,不過片刻功夫,便追上前來。顧平橫在馬車前頭,那拉車的烏雲寶駒見前頭有人,任憑車伕如何鞭打,也不肯再挪上一步。朱掌櫃的聲音從馬車裡傳將出來,“沒用的東西,車也趕不好。”
車伕吃癟,嘟囔道,“老爺,烏雲寶駒訓練有素,見著前頭有人,自是不會再前行的。”
“滾蛋!”朱掌櫃字馬車裡頭下來,一腳將車伕踢到在地,手中執著馬鞭,朝那烏雲寶駒狠狠抽了一鞭,這鞭子打在駿馬身上,馬兒受驚,騰地擡起前蹄,就要朝顧平面門踏去。
顧平雙手擋在頭上,危難關頭,猛的閉上雙眼。
那馬蹄卻遲遲沒有落下來,後只聽得踏踏之聲,急轉之下,一頭戴斗笠的青年男子,雙手上頂,生生將那馬匹擋了下來,此子力大如窮,似有千鈞。這番對仗正是在松陽縣伏牛街市口,來往商販尤其的多,見著這空手接馬的本事兒,衆人不由驚歎道,“小哥好本事。”
連那縱馬行兇的朱掌櫃,也愣了一愣。只瞧見這人戴了一頂巨大斗笠,辨不清面容,斗笠下頭,露出一小截尖下巴,其色如瓷,十分細膩。這年輕人穿著一身黑衣短打,足踏官靴,一左一右,靴子上頭,綴著東珠裝飾,朱掌櫃一番打量下來,見這青年雖然衣著普通,可是這腳下的東珠,卻是價值不菲的,心下做不出判斷,聲音便弱了一成,“這莽撞少年攔了我的車輦,卻不肯走。老夫也是……”
朱掌櫃正想說,老夫也是一時氣急,卻聽見後頭傳來陣陣腳步聲,那倒在地上的車伕扭著脖子往後一看,只見捕頭柳西,領著少說二十名衙役,正匆匆趕來。
與這柳西相比,朱家的護院朱共,就顯得小鳥依人多了。柳西伸手就要掀開車簾,卻讓朱共出手給擋住了。柳西怒道,“本捕頭辦事,恁的你個小護院多手?”輾轉間,幾番動作,單手就擒住了朱護院。
身畔的小衙役將車簾子掀開,見著十三娘母子正抱做一團,十三娘驚色道,“柳捕頭,你這是……”
柳西沒看十三娘,只睜著一雙豹眼,打量十三娘懷裡的盧方,良久,問道,“你是盧方?”
十三娘聽言,又緊緊的箍住了兒子。“柳捕頭,你叫我兒作甚?”
柳西咧嘴笑了笑,吩咐兩個小衙役上前,一左一右,將盧方母子分開。待盧方讓人捉住,帶出了馬車,十三娘大半個身子還在拽著他,心裡總提溜著,覺著若是抓不住盧方,那這輩子也就再也抓不住了。
“顧家告這盧方毆打幼女致殘,如今那顧秀兒正在縣衙躺著,若是她傷重不治,十三娘,你可休怪大人要秉公處理了。”
這,這,這,十三娘心裡畫魂兒,雖說盧方與顧家有口角,可這聚衆圍毆一事,盧方卻是絲毫沒有參與。這不是,把屎盆子硬往人身上扣嚒!十三娘當即紅了眼圈兒,轉身對朱掌櫃說,“爹,他們要將方兒來走。”
朱掌櫃扭過身,見著一衆衙役果真押解著盧方,也慌了,顧不上理會這攔馬車的青年。“柳捕頭,這,這顧家秀娘是朱護院打的,與我外孫無關,你切莫冤枉了好人。”
朱共讓兩名衙役押解著,聽見朱掌櫃的話,怒道,“掌櫃的,方纔分明是你吩咐我對那小娘下的手。如若不然,誰會如此喪心病狂,毆打一個女娃娃?”
朱掌櫃眼珠子轉了轉,見柳西容色絲毫未變,知道他不是好商量的主兒,果不其然,“冤枉與否,大人自會定奪。”
孟仲垣此刻正坐在堂上,驚堂木一拍,左右衙役威武之聲頓起,朱掌櫃攜著盧方跪在堂下,身側立著哭的期期艾艾的朱十三娘。
阿星此刻也正了衣襟,偷偷睨著顧家幾人。顧安雙手負在身後,身側是顧秀兒躺在矮幾之上,大夫正在爲她診治,顧秀兒腳邊,蹲著顧樂。顧平站在一衆人後頭,神色焦灼。
衆人屏息而立,只待那大夫說明顧秀兒的傷勢,大夫連連搖頭,待一番診治過後,拱手稟告道,“回稟大人,這女娃身上原有舊疾,如今遭外力擠壓腹部,肺腑出了血,因而才傷重昏迷。”
孟仲垣雖然不待見顧家人,卻不至於是非不分,當下驚堂木一拍,問責道,“此事經過,你們誰給本官說道說道?”
朱掌櫃搶先一步,以爲早說便佔了理,故而特意誇張了顧秀兒的行爲,說自己只是小懲大誡,沒料到這女娃身上有過舊疾,總之,所言之事,便是盡全力將自己的罪責說的最小。
孟仲垣點了點頭,朱掌櫃以爲孟仲垣接受了自己的說辭,誰料,他變臉的速度卻比翻書還快,當下怒道,“小懲大誡?本官問你,如此女童,成年男子狠狠往肚腹上踢了一腳,能撿回條命已是造化。朱掌櫃,你顛倒是非,縱奴行兇,傷人性命,該當何罪?”
孟仲垣一生氣,臉上的蠶狀胎記便顯得分外猙獰,嚇得年過半百的朱掌櫃,膝蓋發軟,渾身打顫。“小的錯了,小的不該……”
孟仲垣挑了挑眉,“錯不在你,顧家狀告的,可是你外孫盧方!”
原來,柳西將盧方押解回來,卻不是爲了懲罰朱掌櫃,而是因爲,顧家擊鼓鳴冤,告的是盧方傷人致殘。
在雍國,未滿十四歲的少年,縱然是殺人了,也不必與成年犯人一般,承受應有刑罰。但是,犯了錯的,都要被趕到縣鎮修建的教習所去,勞役聽課,好勸解他們悔改過來。
朱掌櫃哪裡捨得外孫去那既不生蛋鳥不拉屎的地方,他極爲護短,不惜拿自己做出犧牲。連連朝堂上叩首,嘴裡唸叨著,“大人,都是小人的錯,小人縱奴行兇,可這一切,與方兒絲毫沒有干係啊,大人明鑑。”
對外人和自己外孫,朱掌櫃自來分的很開。
孟仲垣神色頓了頓,不知道在尋思什麼,似乎被朱掌櫃說動了,便轉首看向顧家幾個?
顧安恭敬一拜,這少年小麥膚色,身形高大,面目清俊,聲如金玉,十分好聽,“稟大人,顧家只告盧方傷人致殘,與朱掌櫃無關。”
朱掌櫃一聽,氣不打一處來,心說,真是倒黴催的,怎麼碰上這麼一窩瘋魔的,人明明是他傷的,卻死活咬著自己外孫不放。朱掌櫃恨極,他自來都不是能忍讓的人,“你這小兒,休要胡說,明明是我派人將那小娘打傷的,你兩隻招子是擺設不成?我孫兒一直待在馬車裡頭,與你家小娘,是碰都沒有碰過,如何傷他?”
顧樂沒有看朱掌櫃,只朝著堂上孟仲垣稟報,“大人,朱掌櫃有意包庇外孫,方纔,晴天朗日的,在衆人纏鬥之時,那盧方見我二妹軟弱可欺,便縱奴行兇,致她重傷昏迷。這些事情,我們都親眼所見,朱掌櫃休要再信口雌黃了。”
“我呸,睜著眼睛說瞎話!”
朱掌櫃只覺得十分難受,明明是自己做的事情,非要賴到別人頭上,這是什麼行徑?
那盧方一直跪在堂下,垂頭不語,眼角餘光,打量著一旁昏迷不醒的顧秀兒,見她一張小臉蒼白髮黃,毫無血色,奄奄一息。
正打量著,就讓顧樂一眼瞪了回去。
盧方盯著地面,忽然笑了,顧樂見他笑容滿面,恨不得伸手撕爛他一張臉。也不知道自家二姐怎麼想的,非得要指認盧方爲兇手,可是越看這盧方越不順眼,顧樂心想,無論如何,都不能讓盧方好過。
孟仲垣聽過兩方陳詞,當堂宣佈,朱掌櫃先出了藥費,將秀兒治好,這問責之事,他日再審。
人羣正要散去,卻見方纔那斗笠男子沉聲道,“如此輕判,恐怕不妥。”這聲音如金石墜地,曼妙悅耳。那男子將斗笠摘下,傾城容色,惹得滿室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