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植將一個紅色瓷瓶放在手裡,取下軟木塞,倒了一點粉末在桌子上。那粉末呈淡黃色,孟仲垣坐得離他最近,還能聞見這粉末有一股子淡淡蘭香。
“大夫,怎的你用在我臉上的時候,並無這陣花香?”
陸植見這後生觀察入微,眉眼間不由帶了笑意,“凸凸散用在人皮膚之上,那蘭香之氣便會消失。”
孟仲垣點點頭,阿星卻是急了,“大夫,您用在我家公子臉上的藥,何時才能退啊?”
陸植沒說話,只從身上取出一個青色瓷瓶來。九斤不免好奇,這小老兒身上到底藏了多少奇奇怪怪的東西?青色瓷瓶是上好的官窯雨後天青釉,瓷面細(xì)膩,瓶口用一枚玉珠封住。陸植將那玉珠取出,把小青瓷瓶放在孟仲垣鼻子跟前聞了聞。
孟仲垣一愣,倒是狠狠吸了一口氣,誰曉得,這青色瓷瓶裡頭的東西,味道腥臭無比,直嗆得他眼淚都要流出來了,甩起袖子捂臉道,“大夫,這是何物?怎生如此臭?”
陸植咧嘴一樂,顧樂卻是不著痕跡的往邊上讓了讓,他方纔也好奇那青瓷瓶裡頭的東西,也想聞上一聞,見孟仲垣吃了虧,趕忙閃到了一邊。“此物乃是黃鼠狼的臭腺所制,專解我這凸凸散,怎麼?孟公子再摸摸臉上的胎記,可還有凸起之物?”
孟仲垣還沒伸手去摸,阿星就咋咋呼呼道,“果真沒了!”
秀兒攪了攪杯盞裡的涼茶,提醒道。“萬一先前那撥人想通了回來,咱們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哪裡是他們的對手,還是快些啓程吧。”
幾人紛紛贊同,打包了一二十個饅頭之後,兩輛馬車重又踏上了征程。此去西京,五日的行程,千里之遙。
馬車啓程後不久。秀兒掀開車簾子往外看去。天際只剩一隻血色殘陽,遠(yuǎn)處羣山如黛,此間官道往來無車無人,真不知,再往北邊走,還要遇上什麼。
華月初上的時候,幾人方到了梁州吳郡的驛館。此處乃是官驛。值勤的小吏僅五人,算上灑掃的僕婦丫鬟車伕,整個吳郡館驛,也不過十五人而已。
大雍每個縣級地區(qū),都設(shè)有館驛一座。根據(jù)這一縣的人口決定這館驛規(guī)模的大小。到了驛站,吃食自然比下晌的路邊食肆好上一些,起碼不用吃著吃著。惹得一鼻子灰。
吳郡盛產(chǎn)梅子,此間正是梅子季節(jié),驛館的小吏們,便拿出了自己家裡秘製的梅子酒來招呼客人。吳郡梅子顆顆飽滿瑩潤,入口滋味酸甜,顧樂方換了牙,吃上一顆新鮮梅果,只覺得牙根泛酸,要被酸倒了一般。
用過晚膳,幾人不敢停留。那值勤的小吏十分不解。勸道,“大人,這外頭黑燈瞎火的,您就是連夜趕路,那馬匹也跑不快,惶不如您幾個吃飽睡足了,將馬兒餵飽乾草,明個兒天一亮便趕路。也來得及啊。”
因著在館驛裡頭用膳住宿需要官員的印鑑,是故這幾個小吏便清楚,孟仲垣一行,是打青州松陽縣過來的。卻不知他們要往哪兒去。
阿星正想說,就讓秀兒接過了話,她與顧樂二人,裹著孟仲垣帶來的貂毛大氅,雖然暖和,卻瞧著十分詭異,兩個人擠在一件大氅下,看著滑稽。“實不相瞞,我等此次是爲(wèi)了救治母親,方從青州過來的。”
那小吏聽言,趕忙道,“原是如此,我說咋這麼趕呢。您還真沒來錯地方,臨縣笛郡有個出名的胡大夫,乃是名醫(yī)胡不醫(yī)之後,好些客商來此都要借路去笛郡呢,小姑娘你瞧著,從咱們驛館往後,有條碎石子路,過去了,繞過前頭的梅嶺,便能瞧見笛郡的界碑,到時候,稍一打聽,便能找著那胡不醫(yī)後人的藥堂。”
秀兒連連稱謝,一行人便離開了吳郡驛館。上了馬車,駛出了一段距離,阿星方道,“顧家姑娘,你方纔,緣何那麼說啊?”
顧樂正一手一串梅子,吃的正酣,聽言答道,“阿星小哥,白日裡那些人你忘啦?他們都是軍爺,若是朝這吳郡驛館的人打聽咱們的下落可咋整?”
“那爲(wèi)何咱們還要在這驛館用膳?豈不是……”
秀兒莞爾一笑,將貂皮大氅往上扯了扯,蓋在自己身上,“一來,若是那些黑衣人想明白咱們下晌是騙他們的而追回來,他們那黑鬃馬,日行千里,咱們這老驥,如何跑得過他?此舉正是一個障眼法,讓他們吃不準(zhǔn)咱們到底去了哪兒,至少能分散他們的注意力;二來,若是他們並不知道咱們就是他們要尋的人,那即便是他們追上咱們,也好留一線生機,因爲(wèi)他們以爲(wèi)的孟大人一行,是該往笛郡去的。”
孟仲垣在一旁,惴惴不安道,“顧二姑娘既然如此縝密,可能猜到,這來人是誰?”
“若是大夫沒瞧錯,這些人穿著衢州營的官靴,卻出現(xiàn)在咱這梁州之地。按著朝廷法度,何以如此?必然是得了衢州總兵的允許,才能跨越州省,來追咱們幾個。這隻能說明,大人先前上到聖上跟前的摺子,以及聖上給大人的旨意,已經(jīng)傳到了那些賊人的耳中。秀兒想來,此去西京,必然是,九死一生的。”
九斤聽到這兒,放下了懷裡一小壇梅子酒,“九死一生?”
秀兒察覺到氣氛突然詭異起來,孟仲垣少年爲(wèi)官,心性自然比不得那些西京城裡摸爬滾打幾十年的老狐貍,想來他叔父信中提點他一切小心,也是讓他給忘了個乾淨(jìng)。
秀兒提點道,“那能在衢州坐擁千頃良田的,必然不是個小人物,想必在朝中,也是有些分量的。大人記著,若是咱們能平安抵京,那賊人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敢在天子眼前胡作非爲(wèi)。可是,若是咱們半路上遇到什麼,便是聖上,也救不了咱們。因此,咱們只能自救,你與阿星千萬記著,莫要透露了身份,再到下一個縣城,咱們?nèi)?zhǔn)備些東西,喬裝一番,再繼續(xù)上路。”
孟仲垣與阿星相視一眼,阿星趕忙道,“公子,咱們就聽顧家姑娘的,小的覺得,聽顧家姑娘的,準(zhǔn)錯不了。”
從吳郡出發(fā),並未往笛郡去,那這一行人,便要經(jīng)由子規(guī),凝縣,禹糧官道,往西京去。除卻官道之外,那山路縱是並不兇險,也不能走。因著山間盡是虎豹豺狼,沒讓黑衣人抓著,就先讓猛獸撕碎了。
馬車徐徐在夜間行駛著,前後兩輛馬車。爲(wèi)首的馬車坐著顧家姐弟,九斤,孟家主僕;後頭的馬車,則是陸大夫、柳捕頭和范姜夫人。兩輛馬車的車伕都是松陽縣衙趕車的老手,從未到過外地,一口青州口音。
馬車顛簸著,秀兒顧樂兩個,沒一會兒就迷迷糊糊裹在貂皮大氅下頭睡著了,九斤也打起了呼嚕,手中還抱著一小壇梅子酒,也不知是睡過去了,還是醉過去了。
阿星與第一輛馬車的車伕輪流趕車,而柳西捕頭則與第二輛馬車的車伕輪流趕車。如此不歇著,天剛矇矇亮的時候,人困馬乏,終於瞧見了子規(guī)的界碑。
到子規(guī)的時候,馬車踩著一塊巨石,重重的顛簸了一下,秀兒睡得輕,讓這一震,便迷迷糊糊醒了過來,見著馬車內(nèi)倒也安靜,方擡手,將頭上的車簾子稍稍掀開一些,見著天色漸漸起了亮光。輕輕從顧樂身邊跨過去,爬到前頭,掀開車簾子,“大叔,咱這兒是過了子規(guī)?”
車伕趕了半宿的車,兩隻眼睛熊貓一樣,聞言,清了清嗓子,“姑娘沒瞧錯,剛過了子規(guī)。梁州這個鬼地方,一個縣城也那般大,若是在咱青州,這麼一宿的功夫,怕是能過三四個縣城了。”
天邊魚肚白,馬車的速度也漸漸快了起來,待到衆(zhòng)人都醒了,已是將近午時,也快到凝縣了。
這時候,馬車的位置發(fā)生了變化,柳西捕頭,阿星,兩名車伕在第二輛馬車裡頭休息,趕車的換成了陸大夫。而范姜夫人,顧家姐弟和孟仲垣則擠在了第一輛馬車裡頭,外頭趕車的,正是九斤。
九斤長得胖,一個晚上擠在旮旯犄角里頭,手腳伸展不開,十分痛苦,他剛醒,就哼哼唧唧的要去趕車。至於陸大夫,則是不同,他擔(dān)心車伕太過疲乏,趕不好車,把一行人帶到溝兒裡去。
秀兒和顧樂正擠在一堆,看孟仲垣帶來的書冊,忽然聽見九斤在外頭喊道,“阿秀,小六子,孟大人,咱們到凝縣了!”
吳郡,驛館。
值勤的小吏剛把門打開,就瞧見門前立了烏泱泱數(shù)十的人馬,均是黑衣黑騎,不禁腳下一滑,顫聲道,“這……此間尚早,諸位大人來此所爲(wèi)何事啊?”
帶頭的黑騎人冷聲道,“昨個兒夜裡,青州松陽縣縣令孟仲垣可是領(lǐng)著人馬來過此處?”
這小吏眼珠子一轉(zhuǎn),回憶起來昨晚那一行人,點頭道,“確實有,不過……”他剛想說,不過是來給母親治病的。話還沒出口,就讓黑騎人攔了下來,“既是來過,那麼他們往哪邊去了?”
聽到這兒,那小吏不假思索道,“往東面笛縣去了。”
黑衣人聽言,手中長鞭一甩,那小吏只覺得臉上一陣火辣辣的疼,一摸臉,方知讓這黑騎人給打出了血,頓時來了氣。卻讓黑騎人一句話給壓住了氣勢,“胡說,他們怎麼會往東去!該是往北去!”
這小吏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語氣不善道,“大人既然知道,問小的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