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馬篇
我什么時候見到你的,記不得了。如果說我的生命中第一個出現的是網球的話,那么第二個就是你了。
在那個我走幾步路就會間歇性跌倒的年紀里,當老頭子抱著我對你媽媽垂涎三尺的時候,你抱著洋娃娃對我流口水。
當你用濕漉漉的、沾滿口水的、又肥又短的手指捏我臉的時候,我“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太惡心了!
可即使我哭的死去活來、腸子打結、鼻涕飛濺、嗓子沙啞,依然擺脫不了我和你成為鄰居的命運。我瞪!
從那以后,老頭子每天找各種各樣的借口跑到隔壁去,你卻每天毫無理由的從隔壁跑過來,對著我依然流口水。我怒瞪!
當我走路不再間歇性跌倒的時候,你會用不再沾上口水的手牽著我,用無助的樣子請求馬路上的笨蛋警察送迷途的小孩回家,可報出來的地址往往是某個游樂園。
當我可以勉強接到老頭子發過來的球時,你大言不慚的說是男人就一定要爬樹。等我爬上樹為你摘下第一個橘子的時候,你也讓我深刻認識到什么叫上山容易下山難的人生哲理。
當我即使不用爬樹就能摘下橘子的時候,你會拉著我蹲在馬路邊看遺棄的小貓,然后對我說:
好可憐,龍馬,你來養它吧。
為什么是我?
因為我媽媽對貓毛過敏。
可當你媽媽一次又一次的把卡魯賓從你家抱到我家連一個噴嚏都不打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是一個只喜歡抱不喜歡養的不負責任的家伙。
我想我們的日子會一直這樣的吧,在每一個你啃著蘋果晃著腿,看我恨不得把球打到老頭子惹人嫌的大嘴巴里,時不時的說上一句還差的遠呢!的時候,我就是這么想的。
可是后來,不知什么時候有些規律被打破了,你不再每天從隔壁跑過來,有時候兩天,有時候三天,有時候更久。即便是來了也是心不在焉的待上一小會兒,臨走時還是一副只要你乖就給你買糖吃的欠揍樣。
我無所謂,你不來我就可以不用冒充迷路的小孩了,你不來我就可以專心練球了,你不來我……
我知道,你是去見你說過的最好看的人了。在你吹滅第十根蠟燭的那天,你寶貝似的捧著根項鏈對我說:龍馬,我遇見了世界上最好看的人。
世界上最好看的人?我想再好看能好看到哪里去呢?還不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就像世界上所有的網球都一個樣,所有的人也都一個樣。
所以我悄悄跟著你,想去看一下你所說的最好看的人。
一路上你歡心鼓舞腳步輕快,我卻擔心你會不會讓早已熟識你的警察帶你一段,如果你坐上可以名正言順闖紅燈的出租車,那我該怎么追?
還好,那天警察沒上班,你在我前方蹦蹦跳跳,經過花店的時候還買了支天堂鳥,我明明記得你喜歡的是向日葵。
一路上你都沒有發現我,即便有幾次我和你站在同一個紅燈前。我就這樣走在你后面來到了醫院。
你穿過長長的走廊,腳步加快甚至有點迫不及待,在花園里爬滿紫藤的花架下,你佇立在那兒,接著你緩緩俯身親吻了熟睡中的人,而那個再睡下去就好像要消失的人就在你的親吻下睜開了眼睛。
咦?應該是王子吻醒公主的戲碼這會兒怎么全反了?
那個就是你說的最好看的人嗎?
一頭金絲似的頭發刺的讓人睜不開眼,臉色白的像三輩子沒照過太陽,剛睜開的眼睛里白茫茫一片,沒有焦點,枉費了他有一對像卡魯賓一樣好看的藍色眼珠子。白色的襯衣里白色的手臂上清晰可見的青筋和血管像圖騰一樣蜿蜒而上,隱沒在袖管中。
白色,全都是白色,比醫院里的墻壁;病床上的床單;醫生的大褂都要白……
世界上最好看的人?因為你送天堂鳥給他就會傻笑的人?
切,Madamadadene!
再后來的某一天,你突然說你要學打網球,拉著我陪你選拍子買球鞋,我想這又是你的一個心血來潮吧!
我知道你學東西一向很快,有一次你說要學鋼琴,從一開始斷斷續續的《愛麗絲》,到完整版的至少我聽其來很Perfect 的《四季》,你也只花了半年而已。所以這次會多久呢?頂多也就半年了。
這個半年里,我可以教你外旋發球喔!超酷的,不爽時可以用來揍人的那種。這個半年里,我可以督促你做揮拍練習,用和老頭子比賽的時間來教你基本步伐。這個半年里,我會每天下午都陪你練習,糾正你的擊球姿勢……就像那每天縈繞音符的那個半年。
可是你沒有讓我教你打外旋發球,堅持了比我想象的還要長的時間,你甚至剪掉了心愛的長頭發。
所以我又一次跟蹤了你,這次我想知道你在跟誰學打網球。
第二次跟蹤我基本上是用跑的,并不是因為你坐上了可以光明正大闖紅燈的出租車,而是你穿了旱冰鞋,就像你曾告訴過我的中國神話中那個哪吒一樣踏著風火輪,只給我留下一個飛鳥掠過水面的剪影。
好在這條路很熟悉,熟到即使我跟丟了你卻依然知道你會在前方的哪一個十字路口。
同樣的醫院,那個世界上最好看的人,他教會了你基本步伐,糾正你的擊球姿勢,告訴你反手握拍的方法,教會了你外旋發球,和更多更玄更華麗的技巧。
不可否認,他教出來的徒弟很出色,可是你明明是左撇子,為什么要用右手打球呢?
再再后來的某一天,你說要和我一起參加比賽,如果你拿到冠軍就帶我去見一個人,我知道你要帶我去見誰,我只是不說罷了。
你果然贏了,捧著獎杯拉著我直奔醫院。一路上你興奮無比,又像下了重大決定似的緊張,而我只是無趣地望著車窗外不斷向后倒去的風景。
到了醫院,你突然臉色蒼白,你那雷達一樣的第六感又工作了嗎?
你撇下我一路狂奔,在一間特別病房前嘎然止步。我看見從那間病房里進進出出好多人,越來越多的儀器被推了進去,更多的醫生和護士走了進去,一片嘈雜聲,旁邊還有肝腸寸斷的哭泣聲。
我小心的看向你的臉,空洞的眼睛里蒙上白茫茫的一片,嘴角的鮮紅觸目驚心。
過了很長時間,長到我擔心你的嘴角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永遠變不回紅色,有醫生走了出來,對著一對夫婦模樣的人搖了搖頭。在那個女人哭昏過去的同時,你手里的獎杯“哐當”落地,發出很大很刺耳的聲響,空蕩蕩的,像深谷里的回音一樣,捏碎了凌亂的腳步聲,滾出去好遠……
最后是你媽媽把你帶回家,一路上我很怕你會號啕大哭,可是你不說話不哭喊,只是面無表情的從幽黑的眼眶里流出止不住地淚水,濕了滿臉,像沒有靈魂,只是用線牽連的木娃娃,我突然希望你哭出來,大聲地哭出來。
當你再次毫無理由的從隔壁走過來時已經是一個月以后了,你依舊會啃著蘋果晃著腿看我打球,只是看著看著會閉上眼,皺一下眉頭,然后抬起頭看一下天空,這時候如果天上有云掠過的話,你會露出像茯苓花一樣的笑容。
我問你,還打網球嗎?
你說不打了,你說你要當醫生,要成為世界上最出色的心臟外科醫生。
琉璃,你說這句話的時候,笑容真的很……漂亮啊!
琉璃,我說只要你成為世界上最出色的醫生,我就成為世界上最強的職業網球選手!
琉璃篇
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是離我吹滅第十根蠟燭之前的一個月。
那天,天空向被颶風掃過一樣湛藍清透,萬里無云。
醫院花園里,爬滿紫藤的花架下,他閉著眼靜靜的靠在長椅上。
我以為我看見了天使!
世界上怎么會有那么干凈的人呢?白的透明的肌膚,白色的襯衣白色的褲子,僅有的色彩是如黃金一樣的發絲和淡的幾乎可以忽略的粉色薄唇。我想即使把他丟到世界上最骯臟的地方,他也會純凈得不染纖塵,就像永遠潔白無瑕的天使羽翼一樣。
他在我面前輕柔呼吸,睡姿安詳,陽光穿透紫藤花的縫隙照在他身上,白光四下泛濫。周遭所有的一切都靜止不動了,只有他胸膛的輕微起伏成為微弱變化的風景。
可我好想叫醒他,告訴他不要再睡了,再睡他就要蒸發不見了。
如果王子可以吻醒公主的話,用數學的反證理論公主也可以吻醒王子的吧。于是我吻了他,在他長長的上下睫毛打開的時候,我看見了蚌殼張開時珍珠迸發出的強烈光芒。
龍馬,我見到了世界上最好看的人吶!
我告訴他我是住在這間醫院某個病房里的無聊病人,事實是我只是來給媽媽送她忘在家里的資料文件。他笑著說如果是這樣的話可以隨時來找他聊天,我這才知道原來他在這里住了比我想象中還要長的時間。
于是我每天都會去,在那個花架下面吻醒他,聽著他微笑著對我說:琉璃,你來啦!
醫院成了我們唯一的世界,在紫藤花開的最茂盛的時節,他送給了我他的守護天使,可我卻差點失去了他。
他說:琉璃,你來守護我吧!
每一個走過他身邊的人都會搖著頭說,太可惜了,那么優秀的人。每一次他都以明亮的眼神微笑著回應,如果他的微笑不那么牽強的話,那就是世界上最好看的笑容。
我查遍了他所有的的新聞資料:史上最年輕的天才職業網球手;史上職業生涯最短的網球手;像流星一樣隕落的‘彗星’;夢幻網球無法再現……
我看遍了他所有的比賽錄像,成名前的成名后的,在他捂著心臟倒地的一霎那也不原放開緊握的球拍時,我的心臟也如同被恨揪住不放,痛得我無法呼吸。
于是我不顧一切的沖出房門,跑上街道,不管是否是凌晨三點,不管醫院的門衛是否會放我進去……
當我看到下弦月里的他依然呼吸平穩的躺在那張油漆剝落的病床上時,揪住我心臟的那只手才慢慢的松開。可是更大的痛苦向我涌來,那只手放開了我的心臟卻捂上了我的口鼻,悲傷如潮水席卷,淹沒頭頂無法呼吸,眼淚像傾泄了的游泳池,急浪洶涌……
第二天,我背著網球拍出現在他面前,他歡喜的神情我永遠無法忘記。
他告訴我握拍的方式,糾正了我擊球的姿勢,教會了我單腳小碎步和外旋發球。我拼命練習右手,只用右手打球,因為我只想打出和他一摸一樣的切球。
他說我的重心不穩,腰太軟,所以我每天靠溜冰來鍛煉。他說頭發太長影響行動,所以我毫不留戀的剪掉。
我把他的比賽錄像帶看到雪花一片,貪婪的學習他的打球方式,剽竊他的絕技技巧,學他球場上的小動作,說話的語氣和微笑的弧度,把他模仿的惟妙惟肖。他也只是一笑了之,摸著我的頭說,難道琉璃想代替我站在球場上嗎?
是啊!我想。如果我用他的夢幻網球征服世界,他會不會覺得他才是站在頂峰的那一個?
他告訴我他終于等到可以做移植手術的心臟。
我告訴他我要參加青網比賽。
他說,等他康復他要和我來一場李鬼和李逵的較量。
我想,等我拿到冠軍我就要向他表白。
可是我得到了冠軍卻再也等不來和他的比賽,在我吹滅第十二根蠟燭的前一個月,醫院花園里爬滿紫藤的花架下,那個天使一樣的男孩終究還是去了上帝身邊做了天使替補。
他會不會跟上帝商量一下,做我的守護天使呢?
他會不會從他住著的高高的云朵上面看著我,在我高興的時候替我歡笑,在我哭泣的時候俯下身來,為我吻去淚水呢?
從此,我不再打網球了,可不可以,蘭德兒?
你說,我能成為世界上最好的心臟外科醫生嗎,蘭德兒?
當我的頭頂掠過第九片云的時候,我聽見了天使小聲交談的聲音,那個聲音在說:瞧,那個就是我要守護的女孩!
于是我,微笑著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