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鳳六年, 冬,幾場雪過後,天愈發的冷了。這天, 霽雪和劉弗陵坐在太液池旁的亭子裡, 一旁還有小火爐煮著茶。
此時太液池冒著寒氣, 一陣風吹來寒氣撲面, 霽雪忙收緊劉弗陵身上的斗篷問道:“冷嗎?要不我們回去?”
劉弗陵只是搖搖頭, 然後倚在霽雪身上苦澀的笑道:“以前你生病,我一直抱著你,如今倒反過來了。”
“沒事, 我也不會鬆手的,像當年的你一樣!”霽雪說完只是看著爐子上冒著熱氣的茶水發呆, 他的病越來越嚴重了, 有時候一暈過去要很久纔會醒來, 所以他醒來後想去哪裡她都不反對。
少頃,霽雪道:“其實今日這樣的天氣, 真不適合來這裡。”
“夫人可知,我一生中最最難忘的地方就是太液池?”
霽雪聽後只是更緊的抱住了劉弗陵,眼淚早已滑落卻未察覺,她幽幽開口道:“弗陵下一道遺詔讓我陪葬可好?”
劉弗陵聞言,猛的怔住了, 放眼望去太液池的湖水泛起一層寒氣, 道不盡蒼涼, 忍不住心痛, 只好閉上眼沉默。
他不回, 霽雪嘆道:“我不能像皇后那樣名正言順的與你合葬,那便讓我以殉葬宮娥的身份與你一同入葬吧!夫妻應當生同寢、死同穴。”
“霽雪!”劉弗陵才喊出她的名字便已經慟不成聲, 他顫抖著伸手摟緊她,眼淚悉數落在她的肩頭。
眨眨眼,擠掉眼中的淚水,霽雪笑道:“弗陵不會又食言於我吧?我可是纏定你了,你別想跑!”
“我不跑,如何捨得跑呢?”一語纔出,卻咽不成聲。
少頃,侍衛來報霍光在未央前殿候著,霽雪不悅道:“那就讓他來這裡呀,真是沒見過這樣做臣子的!”
劉弗陵笑道:“夫人冤枉霍光了,是我不讓他入內宮的。”
霽雪回:“那我陪你去,可好?”
“沒事,你先回漪瀾殿等我。”
霽雪拗不過他,便吩咐桔梗跟著去,才放心的看著劉弗陵離去。
劉弗陵走後,太液池突然變得愈發冷清了,湖面的寒氣成厚厚的霧氣,籠罩著整個亭子,霽雪沒馬上回漪瀾殿,而是看著茫茫的湖面出神。
天空又開始飄雪,雪花大片大片落在湖面,有的落在池邊的枯樹枝上,泛著晶瑩的光。霽雪收緊身上的斗篷,想起第一次在太液池的相遇,忍不住輕輕揚起嘴角,於自己而言這裡也是最難忘的地方啊!
突然,霽雪的身上多了件斗篷,她驚訝的轉身只見徐青站在身後,見他只著單衣,忙開口:“你披著吧!”說著正要取下斗篷。
徐青伸手製止道:“天寒,公主還是披著吧,卑職是練武之人,受得住。”
霽雪見他說完後目視前方,便沒再堅持,也轉身看著湖面笑道:“我竟然連徐青來了都未察覺!”
“卑職是皇上派來的!”
他總是淡淡的語氣,淡淡的表情。
霽雪輕嘆:“你的性格一下如此嗎?還是隻對我才這樣?”
“卑職一下如此!”
他惜字如金,霽雪不想冷場,便問:“暗衛期滿後,你有何打算?”
言畢,徐青似乎有些動容,終於轉過臉看著霽雪:“公主可知何爲期滿?”
聞言,霽雪愣了一下:“不是到一定年限就算期滿?”
徐青輕笑一聲後,扭頭看著湖面答道:“先帝建暗衛的時候曾言:除了龍一,所有暗衛只有死才能離開皇宮!”
“啊!”霽雪驚呼一聲後,顫抖著問:“暗衛皆如此嗎?”
“是,暗衛就是死士!”徐青淡淡的回。
“那爲何龍一例外?”
“龍一是所有暗衛的首領,直到下一個龍一選好才能離宮,他還是培養下一批暗衛的人。”
“所有暗衛?皇上身邊還有多少暗衛?”
“卑職不知,皇上身邊的暗衛和漪瀾殿的暗衛不同,除了皇上和龍一沒人見過他們。”
原來是這樣,難怪馬三不願答應娶桔梗,思及此,霽雪痛苦的閉上眼,她想起巫蠱之亂時死在眼前的那十一名暗衛,若非當時執意看名單,怕是沒人知道他們曾經活過吧!
過了會,終於有些緩和,霽雪才睜開眼,幽幽開口:“爲何告訴我這些?”
“因爲公主問了”徐青答。
霽雪苦澀的笑笑:“徐青可曾覺得護我這樣的主,太不值了?”
“不曾!”徐青搖頭。
“可我覺得不值啊!”言畢,霽雪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出亭子。
雪花仍大片大片的飄著,地面已經堆起厚厚的一層,白茫茫的一片刺得眼睛難受,霽雪無法剋制心底的酸澀,才走幾步就跌坐在雪地裡。
徐青一隻手爲她撐傘,一隻手扶起她道:“地上冷。”
然而霽雪似沒聽到一般,只愣愣的坐著。
徐青蹲下身用手矇住她的眼睛,只感覺掌心一片溼熱。
只見霽雪捏緊拳頭,說道:“我要廢了這個制度,在死之前解散暗衛。”
徐青搖搖頭回:“能成爲暗衛實屬幸事,若非先帝,我們早已餓死街頭”說著,他強行拉起霽雪。
霽雪起身時一下沒站穩,跌入他的懷裡,他也沒避開,只看著遠處淡淡開口:“我們還是趕緊回去吧。”
霽雪忙退出他懷裡,然後擡步向漪瀾殿走去。
徐青默默的跟在她身後爲她撐傘,雪地上留下一串腳印。
第二年,改年號爲元平,元平元年,夏季,四月,劉病已和許平君的孩子滿月了。
這天清晨,霽雪起牀後坐在鏡子前梳妝,劉弗陵爲她插好簪子後,開口道:“夫人記得要早些回來,莫讓爲夫久等!”
霽雪道:“怎麼起來了?我原是不想吵醒你的。”
“我怕你悄悄跑了!”
霽雪轉身抱緊他道:“你回去躺著吧,我去去就回。”
最後夫妻二人耳鬢廝磨一番,霽雪纔出宮。
到了劉病已家裡,看到坐完月子的許平君抱著孩子幸福的摸樣,霽雪心裡忍不住一陣心酸,自己怕是無緣再見自己的孩子了吧,霽雪想著。
劉病已發現霽雪的異樣,問道:“可是身體不適?”
霽雪搖搖頭後問:“孩子的名字取好了嗎?”
“恩,未出生前就取的,喚劉奭(shì )”劉病已答。
“好名字,奭,盛也!”霽雪說完,伸手逗弄了一下孩子,只見孩子咧著嘴笑了。
這時,寸芯和石休來了,見寸芯頂著大肚子還往這裡跑,許平君道:“寸芯姐姐就不用來了,你現在身子不便。”
寸芯雖然嫁給石休,但只是偶爾出宮,後來因爲有孕才讓她出宮,她笑道:“我是想念公主了所以順便來看看。”
霽雪見她行動有些不便,問道:“可是要生了?”
“哪裡,還有兩個多月的!”
許平君笑道:“定是大胖小子。”
“難說是雙胞”霽雪道。
許平君聞言,打趣道:“我怎麼覺得霽姐姐像做過母親似的?”
霽雪忙訕訕的回道:“看醫書看到的。”
一時間幾個女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聊起來,霽雪見她們都過得幸福,心底就稍有些安慰,想起劉弗陵的猜測,她又忍不住爲許平君擔憂。
見霽雪突然沉默了,許平君問:“霽姐姐好像有心事。”
霽雪突然鄭重的開口道:“若是日後病已發達了,平君妹妹要學會照顧自己。”
許平君不解:“病已能發達嗎?他連張賀張大人舉薦出仕都拒絕了,不過若真發達了倒是好事。”
“富貴人家是非多,所以,我是說萬一他真發達了,妹妹一定要小心謹慎”霽雪又交代。
許平君見霽雪今日怪怪的,問道:“姐姐今日怎麼了?”
霽雪剛想解釋,只聽桔梗急急來報:“公主,皇上急召。”
霽雪一行人緊急回到漪瀾殿時,劉弗陵早已昏過去,霽雪焦急的問:“文清可知這次要多久才能醒?”
蘇文清把頭埋在膝前答道:“臣不知!”
“擡起頭回話!我要你告訴他還能不能醒”霽雪喊道,眼淚早已流滿面頰。
然而蘇文清只是埋著頭回道:“公主息怒,只能憑天命了,我已經盡力了!”
只能憑天命了嗎?霽雪一下癱坐在地上,她把頭埋在他的胸前聽著他微弱的心跳,只覺得心痛得無以復加,這一天終是來了。
這時,只聽龍一道:“公主,送皇上走吧!”
“走?”霽雪不解的擡頭看著龍一。
“沒錯,離開皇宮,皇上留在宮裡身體只會越來越差。”
“可是離了這裡又能送他去哪裡?再者帝王離宮哪裡那麼容易!”霽雪道。
“去南疆吧,如今既然只能聽天命了,便去南疆,聽聞雪山上的雪蓮花能讓人起死回生,只要皇上還有一口氣就有希望,但留在宮裡只會加速皇上的病情!”
“加速病情?何解?文清是否已經知道弗陵的病因?”
蘇文清擡起頭艱難的回道:“臣查不出病因,但是臣敢斷定是奏章有問題。”
“奏章?”
“是,皇上在長門殿期間不曾犯病,因爲那段時間不曾查閱奏章,但是後來奏章的量越多病情就愈加嚴重,臣懷疑是奏章有問題,但是找不到證據,我已經驗過了,奏章本身沒有毒。”
“你爲何要隱瞞?怕我要報復嗎?”霽雪怒道。
“霽雪,我不想你活在仇恨裡!”蘇文清痛苦的回道。
這時十二名暗衛齊聲喊道:“讓皇上出宮吧!”
霽雪忍不住顫抖,一個帝王哪裡能不閱奏章呢?霍光他真想得到。
這時,徐青上前道:“帶皇上離宮吧,我已經和蘇太醫商量好了。”
霽雪擡起頭看著徐青,問道:“何意?”
“皇上從小就不喜歡在宮裡,就算駕崩,他也未必會願意在宮裡,請公主給卑職一個機會吧!”
他這是要替弗陵死嗎?霽雪驚痛的看著他。
徐青重重的磕頭後,埋著頭接著道:“還請公主成全!”
這時,暗衛齊呼:“請公主成全!”
看著牀榻上氣虛微弱的劉弗陵,再看跪在眼前的暗衛,霽雪不知該如何,她希望弗陵能活下去,但是要眼睜睜看著犧牲別人,她又忍不住的難過。
蘇文清道:“請公主早做決斷!”
徐青道:“卑職活不過幾日了!”
霽雪聞言震驚的看著他,只見他微笑著看著她道:“卑職怕公主難做決斷,早已服下□□,到時候死癥會和皇上一樣。”
霽雪閉上眼睛開口道:“好,你們帶皇上走吧,遠離這吃人的皇宮!”
蘇文清問:“那你呢?”
霽雪笑道:“我要留下,我倒要看看他敢不敢驗屍!”
“不可!”屋內的人齊呼。
“就這樣,你們快些帶走弗陵,只有我留下了他們纔不會懷疑徐青的真假,到了南疆後若安定下來記得派人傳信即可,等國葬過後我再去南疆。”
“那萬一新帝不讓你離京呢?”蘇文清問。
“到時候我自有辦法!”霽雪回道。
徐青本就是劉弗陵的替身,易容起來也容易些,等易容完畢後,霽雪最後在劉弗陵的脣上印下深深的一吻後,才讓他們給他換上暗衛的衣服,這一別或許就是死別吧?只要能離了這裡,以後就能死同穴了,霽雪看著遠去的馬車一時思緒紛雜。
暗衛是帶著劉弗陵從漪瀾殿的密道往長門宮出去,長門宮在城外,出了長門宮就安全了,同行的有六名暗衛,還有蘇文清,爲了以防起疑霽雪下令封了長門宮及漪瀾殿兩端的密道口。
之前他們在屋裡商議時,福貴和桔梗都守在外面,所以當徐青陪著霽雪從密道回來的時候,他們以爲那人是劉弗陵忙上前請安,徐青只是擺擺手。
晚膳過後,徐青起身道:“你先休息吧,我回宣室殿了。”
霽雪道:“你留下吧,不然別人會起疑的,弗陵以前一直在漪瀾殿就寢。”
徐青愣了一下,然後又重新坐回案前。
到深夜,徐青道:“公主上榻休息吧,卑職席地而休即可。”
其實到了晚上,想起屋內只有一張牀,霽雪有些後悔把他留下了,如今他自己先開口了,倒解了難處,她忙吩咐桔梗加牀被褥後,從榻上抽出墊的給徐青打地鋪。
躺下後,霽雪睡不著,輕輕喊了聲“徐青?”
只聽徐青馬上便回:“何事?”
“你有什麼未了的心願嗎?”
“明日公主陪卑職去遊湖吧,太液池的荷花好像要開了!”
“好!”
翌日,霽雪陪著徐青去遊湖,夏天的太液池一如當年,看到打好花苞欲綻放的荷花在風中搖曳,霽雪惋惜道:“好像來早了,花還沒開呢,不過過幾日就能看到開滿荷塘了!”
“可惜卑職見不到了!”
霽雪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話,只愣愣的看著湖面。
少頃,徐青道:“公主能爲我唱那首歌嗎?陛下作的那首。”
霽雪見他期待的看著自己,回道:“可惜沒帶琴。”
徐青搖搖頭:“清唱即可,卑職想聽!”說完,突然向霽雪倒過來。
霽雪嚇得忙伸手扶住他問:“徐青怎麼樣了?不是還有幾日的嗎?”
徐青虛弱的笑笑:“公主爲卑職唱吧!”
一下子,霽雪的眼淚忍不住滑落。
徐青顫巍巍的伸手替她擦去眼淚後,笑道:“不要落淚,霽雪笑的時候是最美的!”
他第一次喊自己霽雪,讓霽雪更加忍不住的想哭,她抱緊他輕輕唱起:
秋素錦兮泛洪波,
揮纖手兮折芰荷。
涼風悽悽揚棹歌,
雲光曙開月低河。
她唱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看到徐青的手垂下,感受到懷裡的他慢慢變冷,依然不停的唱著,邊落淚邊唱,不停的重複,忘了時間也忘了小船飄向何處。
元平元年夏四月癸未,帝崩於未央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