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記得是誰告訴我, 若是離開一個人久了,你便是永遠離開了他……莫要回首,因為你會看到那人身邊原本屬于你的位置, 早已悄悄被人占了。
清走的時候, 尚君沒有出現(xiàn)。
然而, 我卻透過那座高聳地宮墻看見, 躲在陰影之后的他。
哥哥, 好像與以前不同了。
他的憤恨,仿佛在一夜之間變成了悲傷。
想不到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竟然變得如此憔悴。
憔悴, 卻依然無法止住愛人的腳步。
他身邊依舊站著那個戴面具的男人,我覺得熟悉, 卻猜不透那人究竟是誰……但我很清楚, 這個站在哥哥身后的男人, 不是傀儡。因為我隱約感覺得到,他似乎并不像溫柔□□控時的那般空洞模樣, 反而是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離開禁宮,大約五天路程。
現(xiàn)在,我與清一路向西北前進,當然,這是我刻意選擇的路線。
……
溫家堡。
只一眼就好, 我很想去看看。
我不知道阿嵐會不會在那里……我只想去看看……那里, 至少留有溫柔的痕跡吧。
每當我從清的窗外望去, 看見那片紅抹如海的嫣紅時, 我總會想起某個人身上那點點淡淡的海棠花香。
入我骨髓的味道, 至死我依然無法忘懷。
還有……阿嵐和萊兒。
我想他們。
很想。
也許自上次見到阿嵐一面后,我心里開始隱隱有種想去見他們的沖動……可是我又不能撇下清。再說, 天下之大,我又能去哪里找他們?
如今也好,哥哥口中的石頭八成是天石,而拿走天石的人,應(yīng)該就是那日貿(mào)然出現(xiàn)的阿嵐。
可有一點我想了好久也想不透,他拿這石頭究竟想做什么,畢竟這石頭既不能吃又不能用。
對此,我在意得很。
而現(xiàn)在的主要問題是,前方騎在馬上生悶氣的清。
本來是打算南下游玩的他,在興致勃勃準備了一宿后,我卻說想去西北,他能不氣么?
其實那晚看他這么高興地收拾東西,我就沒好意思跟他說想要去西北,可是到第二天出發(fā)走了一小段路程之后,我還是忍不住跟他說了。
清很不高興,立即板起臉。
“你怎么不早說!”他惡狠狠地望著我。
我低著頭,沒敢看他。
誰知道清突然拉住馬,停了一會兒,就變得悶悶不語了,無論我怎么逗他,他都毫無反應(yīng)。
最后,我只好灰溜溜地跟著他。
是我不對,沒跟你說……可你也沒聽我的話要去西北啊!
直到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清雖然生氣,可還是為了我,偷偷掉了一個頭,向西北走去……而跟在后邊飄蕩的我自知理虧,更不敢跟他主動開口說話。
過了一條河之后,我們來到一個叫山月的小鎮(zhèn)。
古橋,小河,蜿蜒在小鎮(zhèn)周圍,遙遙望去,天邊掩著黃沙,一片昏黃……鎮(zhèn)里的老人告訴我們,翻過幾座山之后,是一個很大的城市,叫寒都。
見天色已晚,我便與清去客棧先住下,準備第二天再啟程上路。
清仍是跟我生著悶氣,不與我說話。
我飄到他身邊,輕聲說:“清?”
清不理我,放下物品,直接倒頭就睡。
知道他還悶著,由他裝睡罷。
隨后,我飄離了遠點,站在窗前,忽而發(fā)現(xiàn)今夜的月亮特別明亮,或許是接近大漠,就算是夜晚的天空也顯得如此澄明。
越接近西北,心中便有種莫名的悲壯。
想著,我從前也去過寒都
記得那時候跟著阿嵐兩個人風(fēng)塵仆仆的模樣,還被路邊的乞兒嘲笑一番。
阿嵐告訴我,穿過大漠,就會看到綠洲,就會看到家。
家。
當年我無家可歸,如今依舊孤身。
想及此,不禁有些傷感,于是對月自顧嘆道:“……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夜來風(fēng)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鬢上。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誰與孤光,把盞凄然北望……”
想不到有一日,我竟也會吟出這首詩。
從前只笑詞人多情自擾,卻不想人生真到一定境遇之后,方才真正明白一個人會在什么樣的心境下寫出這首詞。
不知何時,清走到我身后,圈住我。
我笑著問他:“怎么,不生氣了?”
他將頭埋在我的頸后,說道:“對,我很生氣……可我不是氣你要來這里,而是氣你為什么不能跟我坦率的說話,老是把東西藏在心里。”
“我……”
低頭,半晌不語。
對你,有些事情,只能永遠藏在心里。
“我跟你來這里,不問你要去何方,也不會問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因為我相信你會告訴我。”清扭過我的頭,半帶命令似的口氣卻帶著期盼的意味,問道:“你會告訴我的,對吧!”
聽見他這樣的口氣,我不禁掩嘴笑道:“你怎么就這么確定呢?”
他聽我這么一說,脾氣躁了起來,不禁高了幾個音調(diào):“我相信你,你必須得相信我!不然不公平!”
不公平?
你捫心自問,到底是誰對誰不公平?
有些好笑地看著他,輕輕拍著他的頭,說:“好啦,先去休息,明天就告訴你去哪里……”
“真的?”他懷疑地問。
“是!你給我去睡覺!”我推開他,怒道。
清抓過我的手:“一起。”
我搖搖頭,說:“不行,這里靠近西北,晝夜溫差太大,白天熾熱,晚上寒冷……我這鬼體么冷,要是把你凍壞就不好了。”然后指著前面的床鋪說,“我就在你身邊,安心的去休息吧。”
他忽然笑了笑,把頭湊過來,問:“尚臨,我聽說鬼都是要害人的,可是像你這么會關(guān)心人的鬼真是少見!”
說完,他用他的手輕輕捏住我的鼻子,用嚇唬人的口氣說:“要是敢跑,我饒不了你!”
不用你說我也不會跑,原先是想跑不敢跑,現(xiàn)在倒是不想走了。
隨風(fēng)而過這么多年,難得自己擁有這么多表情,說過這么多話。就算這個人是清。但清也不是原來的清,所以,我才可以如此輕松的呆在他身邊。
人家說鬼留在世界上,必然是有未完成的心愿,若是能完成它的心愿,它便能重新開始輪回……我想我可能很久都不能開始輪回,因為我妄念太多,永遠都不能回到蒲龕上為自己一世燃上最后一炷香。
緩緩等到天邊稍稍有一絲紅線露出,我飄到窗臺旁,等待著在黑夜中跋涉千里的旅者最期盼的日出一刻。
殘云圍繞在那抹光亮出現(xiàn)的地方,霎時,天邊仿佛燃燒一般,橘紅色的球體從夜的懷抱中慢慢掙脫,徐徐而上,平靜而自由的升起。
我欣喜的望著它,仿佛真的可以感受到它的溫度。
那是帶給人希望的溫暖。
低頭望去,路邊已經(jīng)開始有早起的小販在擺攤,對于他們來說,辛勤的一天又開始了。
忽然,我望見一個消瘦的年輕人,他正熟練的拿出蒸爐,然后又小心的從身后的老人手上接過一排蒸籠。而他的身邊,是一個身懷六甲的女人,女人很漂亮。
女人接過他脖子上的汗巾,輕輕擦掉這個年輕人臉上的汗水,他朝她憨憨地笑了笑,然后又繼續(xù)開始他的工作。
我的嘴角不知為何慢慢上翹,感動得有些想哭。
待清醒來后,臨行前我執(zhí)意要他去那年輕人的小攤上買上一點兒東西。
年輕人接過錢,朝清笑了笑,但是沒有說話。
他的女人也笑著將饅頭包好,遞給清,她的微笑的表情仿佛迫不及待地告訴人們,她有多么幸福。
清接過饅頭,想拉我走,而我卻定住了。
女子身后的老人走過來,略帶緊張地輕輕拉過女子,將她扶到椅子上,說:“阿沁,翠娘有了身孕,你怎么還讓她做活?!”
還是這么嚴肅呢,你這個愛護女兒的老頭子。
女子笑了笑,聲音柔和:“爹,您就別操心了,對女兒來說,能跟他一起,做什么都很快樂……”
她的眼里不再有悲戚,不再像那夜般,似一股搖搖欲墜的幽魂,仿佛下一刻就會被地獄吸走般。
我站在這個女人面前,最后輕輕地笑了出來。
如果有人愛你,記得要珍惜。
你做到了呢。
好女人就是應(yīng)該得到幸福……所以要這樣幸福下去,知道么。
回頭望著仿佛有些生氣的清,我微笑著走到他面前,說:“好啦,你老是這么看著我,眼睛不累么?”
清繼續(xù)狠瞪著眼,問:“你盯著人家老婆干什么?”
“我啊……”我想了想,牽住他的手,“我在看幸福……究竟是個什么模樣。”
被我握住的人收回可怕的眼神,不解地問:“然后?你看到了嗎?”
我回頭望著那個女子,點點頭。
看到了。
我看到了。
清也沒再問其他,拉著我的手就走了。
出了小鎮(zhèn),清便問道:“我們現(xiàn)在要去哪里?”
我望了望前面的幾座大山,說:“我們先去寒都,再從那里去麒麟山。”
“麒麟山……”清若有所思。
經(jīng)過兩天的跋涉,我們終于在翻越四座山之后來到寒都。
寒都,顧名思義,這里非常寒冷。
據(jù)說是受到城鎮(zhèn)附近的寒山影響,所以才會變得這么寒冷。
但這兒并不一天到晚都是冷的,也只有在晚上的時候,這里才會這么冷,而白天卻溫暖得很。
不巧的是,我們恰是晚上到的寒都。
記得從前與阿嵐來這里的時候,寒都的人告訴我們,這里的夜晚是不會有客棧開門,所以說我們今夜只好露宿了。
身為鬼的我倒是沒問題,可看著清,我不免擔(dān)心了起來。清發(fā)現(xiàn)我在看他,便問道:“看著我做什么?你冷么?”
廢話,我怎么可能會冷!
我搖搖頭,看著他哈出的白氣,說:“我不冷,可是我怕你冷。”
“尚臨,”清突然抱住我,聲音里透露出些竊喜,他說道,“我以前很討厭人家對我噓寒問暖,可是聽到你關(guān)心我,我很開心。”
……那是你性格太別扭了吧?
安靜的大街上,只有一人一鬼在同行。
倏爾瞧見前面有一處地方燈火通明,清興奮地拉我過去,待我慢慢靠近,才看清那個地方,竟然是一個……妓院。
而且,門牌上赫然標識著三個大字。
醉塵樓。
看清字的我用力止住前進的清。
望著那個門牌,我心里什么滋味都有。
當日這么決絕的離開,我一直不敢去見柳夢萊。
如今,站在他的店前,我是無論如何都不愿進去的,縱使我知道自己變成了一只鬼,他們再也看不見我。
無法面對的人,是我。
清不解的望著我,大聲吼道:“尚臨!你干什么!”
我連忙掩住他的嘴巴,嘴里道歉道:“對不起對不起……不要叫這么大聲好不好?”
還未來得及說明原因,那扇大門突然打開了,從里面緩緩走出一個美麗的女人。當我看到她那一瞬間,完全忘記自己要對清說什么。
麗紅見到清,然后又左顧右盼了一會兒,見到只有清一個人,便微微欠身,說道:“方才奴家聽見門外有聲音,寒都夜晚寒冷異常,家家閉戶,若是閣下不嫌棄,請到小店來坐坐吧。”
清望了望麗紅,問:“你是……老板?”
麗紅潛嘴一笑,說:“奴家只是替老板守著店鋪而已,老板出門在外,若是閣下想要見老板,怕是還得等上一段時日呢……”然后她欠身,“外面風(fēng)寒,里面請。”
原來……萊兒不在。
心中長長地舒了口氣。
我扯了扯清的衣服,點頭說道:“去吧……里面暖和點,別凍著了。”
“請。”麗紅抬手引路,先進門招呼去了。
而清則是望我兩眼后,問:“先前拉我不要進去,現(xiàn)在又要我進去……”隨后他仿佛恍然大悟般,沖我奸笑道,“原來你是怕我去風(fēng)流么……”
我用力敲了一下他的腦袋,罵道:“你在亂想什么!還不快給我進去!”
他摸摸頭,一臉壞笑,還在不滿地瞪著他的我,不覺被他輕輕帶著,走了進去。而后,麗紅引著清走到一個比較清靜的房間,吩咐奴仆們備了些酒菜,摒退他人,便只剩了他們二人在房間。
隨后,麗紅輕練起袖子,為清斟了一杯酒。
清舉杯輕酌一口,笑道:“好酒。”
你還喝起來了?
我怒視。
麗紅點頭,說:“這是陳年的老酒,公子真會品嘗……”然后不斷抬頭望著清,似乎有話想說。
不理我怒視的目光的清,依舊端酒酌飲自顧地喝著,仿佛在等著麗紅開口。
幾杯暖酒下肚,麗紅終于緩緩開口問道:“恕奴家耳拙,方才聽見公子在門外呼喚老板娘的名字……莫非公子是老板娘的舊識?”
我頭腦開始發(fā)熱。
“老板娘?”清停止了飲酒,望著麗紅,眼神中閃出一絲犀利的光,他問道,“她叫什么名字?”
我心一緊,連忙擋在清面前,手舞足蹈地說:“……你喝太多酒了……問這亂七八糟的做什么!”
然而,清淡定著眼神,直直望著麗紅,沒有理會我。
“尚臨,”麗紅望過來,從口里緩緩傳來清晰無比的聲音:“奴家的老板娘,名叫尚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