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近寒山, 眼前的霧越濃。
暖濕氣流在山腰處漸漸相匯,卻又互不相讓,造就了寒山“綴雪朦朧底如春”的獨特風景。
可惜寒山氣象萬千, 多數人只能在山底遠觀便駐足不前, 只有少數人愿意深入寒山之中, 而勇士中的絕大多數, 卻是一去不復返。
江山如此多嬌, 引無數英雄競折腰,大概就是這般吧。
我與清漸入山腰,四周開始彌漫起一層薄霧。
從山上傾涌而下的霧, 似乎尋不著方向,鋪天蓋地的向前伸展著, 蔓延著, 就像某個清晨你醒來, 還分不清哪里是現實,哪里是夢境。
它仿佛是大地生出的一層薄紗, 套在蔥郁的針葉樹上,生出若珍珠般的露水,回頭,城市仿佛是自己臆想出來的畫面,不久便漸漸在眼前沉滅。腐敗的落葉、樹根殘落一地, 被濕濡的空氣慢慢腐蝕, 它讓一切仿佛步入靜止, 停止呼吸。
清抓著我, 小心地往山上攀爬著。
山路蜿蜒崎嶇, 偶爾還有幾處深深的裂谷,剛開始攀爬的時候還沒什么問題, 可是愈深入,不僅道路泥滑,就連四周的石頭都沾滿青苔,教人一步走錯,便無法回頭。
況且周圍的霧氣變得似乎讓人窒息的濃。
我輕扯了扯清,說道:“清,這里道路難走……我們還是回頭,繞遠路吧?”
他撇頭過來,臉上出現倔強的顏色:“回頭?既然已經到了這里,怎能輕易回去?我從來不走回頭路!”
還真像你會說的話。
你從以前就是這樣,總是這么一意孤行,不考慮別人的想法。
是啊,你何時走過回頭路?
嘆了口氣,我只好飄在他身后,無奈地看著不斷攀爬著的他。
不過這點崎嶇小路還難不倒身手靈活的清,只見他三兩下便爬上那些滑溜的石頭,站在高處,沖我招招手。
“臨,你待在那里干什么!快上來!”他喊道。
唉,既然你決意要走這條路,那我就舍鬼命陪君子吧。
記得從前的自己也是喜愛冒險的,就算在那個長長的夢里,另一個世界的我也從小做著探險的夢。
可我在人生旅途中漸漸變得成熟,世故,也懂得深思熟慮,于是在不知不覺中,自己的天真與好奇心已經在旅途中悄悄死去,興趣也被途中的滄桑情感磨滅,就連曾經輕快的步伐也因那些無謂的傷害開始遲鈍緩慢。
一天天看著同樣的風景,同樣來往的人群,同樣的時間,同樣的自己,竟也漸漸習慣。
只是偶有閑時,我會捫心自問,成熟,究竟是好是壞?
或許任性的清不明白,我有多羨慕他。
方才飄到他身邊,就見清朝著腳邊的懸崖向下望,我疑惑著望過去,卻發現在峭壁之中,竟有一絲殷紅!
懸崖峭壁上怎么會有花?
我驚詫不已。
只見清微微翹起嘴角,望著我,問道:“臨,你喜歡么?”
對于生命里這么頑強的東西,我向來欣賞得很。
于是我微微點頭,說:“喜歡啊。”
清聽到我這么說,咧開嘴說:“那你等我!”
沒等我理解他話里的意思,他便一個越步飛身下去,我心一緊,用力往下看……清單手扶著巖壁,另一只手輕輕將那抹鮮紅采摘下來,然后沖我一笑。
他翻身想上來的時候,不料手一滑,翻身就要落下。
我立即飛而過想抓住他,可我卻發現,做為鬼的自己根本沒有力氣抓住他。
心猛地一涼。
反倒是他轉身踏石,三兩步就攀越而上,而且,我還被他一起拉了上來。
……
“臨?”清望著我,將手放在我眼前晃悠,問道:“你怎么了?”
驚魂未定的我立即用力敲了一下他的腦袋,罵道:“你是不是沒長腦子,這么深的懸崖你也敢望下面跳?!”想起剛才握不住清的感覺,我不住后怕,“……剛才我抓不住你,以為你會掉下去……”
他摸摸被我狠敲一記的腦袋,委屈地說:“我這不是好好的……”
“萬一呢!”我打斷他的話,“我不想一輩子都愧疚著你!你知不知道,看著一個人在自己眼前死去,而自己卻無能為力的感覺有多么無助……這比親自殺死那人更加令人難受!”后面的話,我幾乎是狂吼出來的。
若是清真有意外,我怕是永生也無法償還自己的罪孽。
聽完我的怒吼,那個毫無愧疚感的男人突然笑著擁住我,輕聲道:“雖然你擔心我是必須的,可是我還是很高興……現在我好好在站在這里,所以你就不要生氣了!”
大言不慚,什么叫擔心你是必須的?!
我被他氣得想哭又想笑,最后只能無奈地瞪著他,說:“要是你以后再這樣,那時候我一定跑得遠遠的!”
他好像受到天大地委屈似的,噘嘴答道:“好好好,我以后再也不讓你擔心了……臨,你真小氣。”
“隨你怎么說,”我解氣了些,瞥見他手中的東西,問:“你手里是什么?”
清笑了笑,將手中的東西遞到我面前,說:“給你!”
仔細一看,是方才看見的那朵花。
令我驚異的是,我的手居然能碰觸這束鮮紅的小花。
接過這朵長在峭壁上的花,左看看,右瞧瞧,不知道是什么品種,便問清:“這是什么花?”
“桔梗。”清說,“這是桔梗花。”
桔梗?
“你開什么玩笑,桔梗不是紫藍色的么?怎么會像這個……”我望著手中的小花,“……紅得似血。”
從來沒有聽說過,會有紅得像血一樣的桔梗。
清望著我手中的花,幽幽地說:“我也是聽人說過,世上有紅色的桔梗……他們說,要是見到紅色桔梗,下一世便仍會眷戀著前世的愛……”隨后他抬頭望著我,“臨,就算下輩子我失去了我們過往的記憶,可我也永遠不會把你忘記,我會找到你,再愛上你……”
面對他專注的眼神,我不知該如何回答。
手中這束鮮紅的桔梗花,仿佛是由鮮血澆灌而成的,就像那時候,你的血,澆灌了我全身。
你用你的鮮血記住了我,同樣也束縛了我……
我小心地捧著這束桔梗,輕聲說:“謝謝你。”
然后,隱去花瓣,將紅色桔梗藏于胸前。
清見我喜歡,很是高興。
突然,一個人出現在身后。
伴隨著腳步聲,那人從迷霧當中跑了過來,仔細一看,是一個中年男子,一身獵戶模樣的裝束,身后還背著一把弓箭。
他跑過來,看清人后,有些懊惱地說:“唉!聽到聲音還以為是野獸呢!”然后看了看清,“小哥,密林高山的,你怎會一個人在此?”
清轉身過去,望了那人半天后,說:“你又是誰?”
中年男子聽了哈哈大笑,說:“看你就不是本地人,我是寒山半腰上唯一的獵戶鐵松,這方圓幾里誰不知道我啊!”
說完,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清,點了點頭,說:“看小哥的模樣是想要去麒麟山吧?”
“你怎么知道?”清疑惑。
鐵松笑起來,靠近了點,說:“我在山上打獵這么多年頭,除了獵戶、游人之外就是一切想抄小道去麒麟山的旅人,看你的模樣不想獵戶,而游人又不可能會這么深入寒山的迷霧……所以你一定是過路的旅人。”然后鐵松摸摸下巴,笑道:“怎么,迷路了?”
清噘嘴。
我用力捅捅他的腰,他才猛地點點頭。
“既然如此,不妨去我家先坐坐,反正天色不早,而且這里夜晚猛獸出沒頻繁。”鐵松熱心地說。
我在清身后說:“沒錯,我們還是先去他家歇息一晚,問清楚路,明天再走吧……”
清終于應允。
跟著鐵松一路穿越迷霧,步行到他家,他每到岔路便會用鼻子到處嗅嗅,回頭看見清不解的眼神,他笑道:“霧太濃,看不見路的時候,我就會像這樣聞聞空氣……我家附近有一株奇特的荊棘,會發出一種香味,我迷路的時候便是尋著這股味道回家的。”
沒多久,就看見遠處漸漸隱現一間小木屋子。
走進了,發現木屋前真的生長了一株茂盛無比的荊棘,鐵松自顧自地先走到荊棘旁邊,溫柔地貼著荊棘說道:“我回來了。”
他的表情,似乎是在看著自己深愛的人一般。
奇怪的是,那株荊棘雖然銳利,卻未傷到鐵松一絲一毫。
圍坐小屋內,伴著淡淡的燭光,我透過半開的窗戶望見窗外的荊棘樹,叫清幫我問道:“這顆荊棘樹……究竟是?”
在我的印象中,荊棘一般是不會有味道,就算有,也不會有這么強烈的香味。
鐵松輕輕望著窗外的荊棘,眼神柔和,他笑了笑,說道:“我原本是流竄山下的混混,人人都討厭我,我自己也覺得活著很無聊,便到處招惹是非……有一天,我被仇家打得不省人事的時候,一個女子救了我。”他陷入回憶,嘴角不禁彎出了一絲笑意:“她叫荊吉,是個寡婦,雙目失明,生得也不美,我見她家里比較殷實,便心生歹念,傷好之后借著報恩之名,經常出沒她家。她很善良,對誰都很好,經常施舍錢財給窮人,我偶爾會做些小偷小摸的事情,其實她都知道,只是不說……后來我聽說,吉兒的眼睛本來是好的,只是被她死去的丈夫虐待瞎了,我當時就動了惻隱,久而久之,我便不忍心再欺負這樣一個女人。”
“然后呢?”清問道。
鐵松回神,有些悲傷的說:“后來吉兒身染重病,見她這般模樣,她的親戚不僅不管她,還將她的錢財全數分盡……我于心不忍,便將她接回家中,見她病情稍微好轉之后,我們便搬上寒山,住在了一起。可惜好景不長,吉兒沒過多久還是去了……于是我又開始渾噩地生活,直到有一年清明我來到這里,忽然發現吉兒的墳前生了一株荊棘……”
他看著燭光,再望向那株荊棘:“有時候我覺得它就是吉兒……每當我在森林里迷失了方向,無論多遠,它總能給我指出回家的路……縱使一個人處在深山,我也不曾孤單活著迷失……”
十年生死兩茫茫,誰知道百年之后,誰還會在寒夜之中,為你不眠不休的燃起一盞明燈,抑或是,靜靜地等你回家?
鐵松望著那株荊棘,輕輕地笑了出來。
或許他的吉兒真的轉世成為一株荊棘,用盡生命的力量,散發著引導愛人回家的香味,就算不能再世為人,只要能伴著他,再伴著他一世就好……
卑微的愿望應該得到成全。
一定會得到成全的。
清不由地望向我。
鐵松緩緩氣氛,說道:“小哥是真的要穿寒山而行么?”
“是。”清答道。
“唉,可能是我多事吧,不過我還是勸你不要走那條路……”鐵松搖搖頭,誠懇地說道。
“為什么?”清不解地問。
鐵松接著說:“我在這山腰也住了十幾年,去過幾次寒山頂,那里風雪很大,氣候異常寒冷且空氣稀薄……曾經有幾個旅人往那里去了,卻是一去不回頭……”
聞言,我馬上對清說:“清……我們下山吧。”
然而清卻毅然決然地篤定道:“不,我明天就要走!”
你不要這么任性好不好!
鐵松也嘆了口氣,說:“年輕人就是這樣……不過最近天氣回暖,山上氣候也沒這么冰寒了,而且春季風小,倒是過路的好時候。”
不小心瞥見清得意的表情,我心里極不舒服。
“不過,”鐵松提醒道,“山上氣候多變,最好能在白天穿過山頂,過了山頭,背后就是秦陽鎮,順著秦陽鎮走上望風嶺,就是麒麟山了。”
清點點頭,表示明白。
翌日,被我要求著向鐵松表示感謝的清,在與鐵松道別之后,便順著他給出的路上山去了。
越到山頭氣候越冷,清步行的速度很快,接近正午的時候我們就爬到山頭。
開心得不知道寒冷的他,哈著白氣東瞧瞧西看看,圍著我跑來跑去,而后我實在受不了了,便大聲喝道:“別玩了,我們快點下山!”
清勒著我的腰,大聲喊道:“臨真小氣!玩玩都不可以!”
拗不過他,最后我還是屈服了,無奈道:“好啦,看你那模樣,我又不是十惡不赦之徒……反正天色還早,就讓你玩一會兒吧。”
于是,他真的開心地在一旁玩起了雪。
真像小孩子。
不過從小在深宮中長大的我們,好像除了爾虞我詐,真的沒有像普通孩子那樣在童年好好玩過。這或許就是皇家的悲哀吧?
見他玩得這么開心,我便飄到一邊,朝四周望了望,驚喜的發現身下是濃淡淺深的云朵,這樣說來,我似乎都站在云之上了呢。
轉頭而過的時候,不經意發現一個像墓碑的東西。
于是我飄過去看。
果然是一個墳墓,然而墓碑上卻什么都沒有寫。清跟著過來了,他見到這個墓碑,同樣疑惑地很,問:“怎么沒有名字?”
或許,這個人沒有名字?
我猜測,卻又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沒有名字,至少也要有個稱謂吧?
“管他的,要是你想知道,我們挖開看看不就得了么?!”清一臉興奮。
你……不會是上回想挖我墳墓的興奮勁還留到現在吧?
看著他躍躍欲試的表情,我連忙制止,說道:“這是對人家的不尊敬,你可別亂挖啊!不然以后你被冤鬼纏身我絕不會救你……”
清笑道:“要是你不救我,那我也變成冤鬼,纏你一輩子!”
你還敢威脅我?!
說罷,清就挽手想挖開那座墳墓,我制止不及。
突然,一陣完全無預兆的勁風襲來,清一躍而起,正視前方,只見墓碑旁邊站著一個蓬頭垢面的野人。那野人完全被毛發遮住了臉,看不出長相,只覺可怖。
估計長得跟黑熊差不多吧?
玩笑話。
這野人掌風如此凌厲,想必應該是一個高手。
清直視那人,冷聲問道:“你是什么人?!”
那野人面對著著清,沒有張口說話,隨后抬手又是一陣掌風襲來,將清逼退十幾步之遙。然而,這對清來說仿佛是小菜一碟,只見他騰空一躍,便朝那人身上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