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3661年、天鵬瑞吉十年,十二月初九。大都城西門。
護城河已被尸體填滿,城頭城外火光熊熊。漫天的箭雨,將城下剛起的喊殺聲湮沒,卻立時換來更大的喊殺聲。偶爾炮聲響起,將一切聲響都淹沒,炮光未滅,城頭落下的滾油木石又帶起陣陣的慘叫聲。
曾經固若金湯的城墻此時卻如衰草,在風雨里飄搖,仿佛隨時都會倒塌。
“陛下,賊兵已經登上城樓,不如退回河東,再圖東山再起。”說話那人單膝跪地,雙拳抱于額前。瑟瑟寒風吹來,身上已染成紅褐色的殘缺披風獵獵著響,露出同樣殘缺的鐵甲來。
對面龍袍裹身的景河皇帝仿如石像,緊鎖的雙眉襯著三千華發,為他經風刀霜劍雕刻的臉平添了幾分憂愁之意。
“東山再起?東山再起?哈哈!京城沒了,柳姬也沒了,你叫朕怎么東山再起?”景河凝眉冷笑,只是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那隨風回蕩的蕭索的聲音是在嘲笑膝下的男子,還是嘲笑自己,亦或是在嘲笑這個從來高難問的天意……也許,他只是想沒有任何意義地笑一笑吧。
此時地下那男子抬起頭來,一臉的血污,眉毛上都粘著一種叫疲憊的東西,布滿血絲的雙眼里卻透露著堅毅。他咬了咬干裂的嘴唇,勸道:“陛下,天鵬王朝不能就這么完了啊?只要陛下還在,天鵬就還在。終有一日,我們一定會殺回來的。”因為太久沒喝水,他的嗓音顯得嘶啞而低沉,因此很快被周遭獵獵寒風、喧囂的喊殺聲所湮沒。
“天鵬王朝?哈哈,天鵬王朝!”景河仿如聞得世上最好笑之事,竟縱聲大笑,其聲直沖霄漢,將附近正爬城墻的十余名義軍兵卒震得心膽俱裂,墜下云梯。
“陛下?”地上那男子一臉的迷惑。
“自大鵬王忽必烈死后,這世上哪里還有什么天鵬王朝?”景河倏地轉過身,冷冷說道。只是那人卻聽出了他語聲中說不出的蕭瑟與無奈。是啊,自大鵬王死后不到三年,古蘭叛亂,后五年,大荒也群賊蜂起。好在天泰帝繼位后,勵精圖治,才又平定大荒局勢。只是后來繼位數帝,窮奢極欲,弄得民怨載道。景河陛下繼位后,也想中興天鵬,只是帝國積弱已久,他雖英才蓋世,卻又怎能挽狂瀾于既倒?到得去年,天災連連,盜王陳不風登高一呼,便連大荒也亂賊四起。曾幾何時,威震縹緲的大鵬王朝已是風光不再。難怪景河陛下會感慨世上早沒了天鵬王朝。
“陛下……”地上那人還想說什么,卻見景河擺了擺手,立時住口,“楚誠,你無需多說,趁陳不風尚未攻陷這里之前,朕交代你件事。”
楚誠眼中熱淚打轉,卻終于還是沒有滴下,哽咽道:“陛下請示下。臣萬死不辭。”
“萬死?嘿嘿!只怕也差不多了。”景河的表情中居然帶出了一點玩味的笑意,不過隨即肅然,“這盒里藏有一件東西,關系天下沉浮,你幫我帶到昆侖山,交給一個叫諸葛浮云的人。”說時他自懷中掏出一只錦盒來,慎重的遞了過去。
楚誠雙手接過,揣入懷里。
景河皇帝拂了拂衣袖,淡淡道:“快走。”
“陛下……臣愿護送陛下一起走。”楚誠布滿血絲的雙眼中終于滴下英雄淚來。
一發流彈襲來,在二人附近炸開,激起一天的碎石屑。
“楚誠,朕命令你立即走。記住,保住錦盒,就是保住社稷。功莫大焉!”景河憤然作色。
楚誠最后看了一眼景河皇帝,毅然轉身飛掠向北門。
城外,義軍陣營。
“報陳王!三軍弓矢已將用盡,炮兵部隊又損失了五門龍炮,左將軍請求支援。”一個傳信兵騎著快馬奔到陳不風面前。
陳不風卻不理他,只是緊了緊腰間的長刀,笑著問身邊的劉三道:“我軍是什么時候圍住大都的?”
劉三恭謹道:“稟大王。自上月十九夜,我軍冒雪圍城以來,已足二十天。”
“二十天了……”陳不風皺了皺眉頭,卻看見劉三肩膀上吊著的綁帶,便問道:“劉三,你什么時候受傷了,嚴重不?”
“沒事。人在江湖飄,怎能不挨刀?小事而已,謝大王對小將的關心。”劉三一本正經答時,心里卻在祈禱自己昨夜和李四爭看插圖版《金瓶梅》而大打出手的事不要被他發現。
“哈哈!媽的!老子現在是在戰場,鳥的江湖啊?”陳不風又笑了起來,復沉吟道,“江湖,江湖……算了,老子就冒一次險,用江湖手段吧。”
“大王是準備親自出手?”劉三眼里冒出了火花,他已經有太多年沒見過天下第一高手陳不風親自出手了。
“傳我口令給左將軍:務必于今夜攻下大都。城破之后,允許搶掠三日。”陳不風揮了揮手,通信兵快馬而去。他轉過頭來:“劉三,愿不愿意和本王去把景河捉下來?”
“末將愿往!”劉三喜不自禁。
城頭。
無數的義軍士兵如潮水般涌了上來,眼中都露出前所未有的狂熱。城頭的守軍士兵驚恐地看著這幫悍不畏死的強盜,奮力地將手中刀劍砸向眼前的敵人。上空,道法結界在義軍法師烈焰冰雨的攻擊下,已是瀕臨破敗。
一條白龍忽然出現于城頭上空,立時天地刮起一陣狂風。那些烈焰冰雨,如秋風掃落葉一般,被吹了個干凈。“白龍!是皇帝陛下!”“天鵬必勝。”“陛下萬歲。”守軍士兵歡呼起來。
下一刻,空中驀然多了一柄巨型長刀,奮力斬向那條正口吐狂風的白龍。同一剎那,一道青影,如閃電飛上城頭,帶起一圈火焰撲向正全力施展白龍符法的景河。火焰近體,景河的身體忽然泛出一層白光,那人連人帶劍被震得倒飛而回。只是空中那條白龍同時也光彩一黯,被長刀斬下龍頭。景河面如金紙,騰騰退了三步,張口噴出一大口血來。
“劉三。辛苦你了。”陳不風抹了抹他嘴角的血跡,笑道,“白龍結界已破,接下來,就看老子的吧。”
當是時,陳不風大吼一聲:“移海推山。”滾滾的浪潮自他雙掌之間,自護城河里,自天際涌起。城墻一壁晃了幾晃,轟然一聲崩潰。墻倒浪收。
景河冷靜地看著這一切,如一個旁觀者。
“啊!”所有人停止了交戰,呆呆的望著這一切。接著,卻是歡呼與哀鳴同時爆發。然后,雙方又殺到一處。只是守軍已無心戀戰,而義軍卻士氣如虹。此消彼長,歷時二十余天的大都之戰終于于黃昏時分結束。
只是他們誰也沒看見,義軍攻破大都之時,北門,一道淡淡人影于萬軍中如風掠過。陳不風仿佛感應到什么,想躡腳追去,一提真氣,卻眼前一花,顯是方才用力過猛,“罷了!也許是景河命不當絕,隨他去吧。”
當夜,卻有人推進五花大綁的景河。陳不風見此哈哈大笑,舉酒對諸人道:“本王生平盜寶無數,最得意的卻只有兩件。”
劉三忙識趣地問道:“不知大王最得意的兩件寶物是什么?”
“這第一件,便是這天下江山。”陳不風指著景河大笑道。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一干下屬立時起哄,擁戴他為天子。
景河冷笑連連:“嘿嘿,江山?”
陳不風不理他,繼續道:“本……朕這第二件寶物,大家猜一猜是什么。”
“莫非是倚天劍?”“破穹刀?”“東海神木精?”“乾坤寶鑒?”“五行密典?”“陛下,不會是神龍內丹吧?”“要老子說,陛下一定是得到了一株生于南山的萬年靈芝,可以增加功力千年的那種。”“張將軍,陛下已是天下第一高手,萬年靈芝在陛下眼中又算得什么寶物?”
一時間眾說紛紜,好不熱鬧。
陳不風面帶笑容,不住搖頭,終于他拍了拍手,一位如仙女子裊裊婷婷的碎步而出。所有人張大了口,剛剛喧囂的聲響仿若剎那間被抽離開去,場中靜可聞針。劉三呆呆地望著這個女子,仿如入魔,以致口中一道瀑布流出,竟是未覺。
陳不風笑罵道:“媽的!一個個都愣成東海木頭了?你們還不來參拜皇后?”只是諸人癡傻如故。
“柳姬!”景河大聲驚呼起來,所有的人方回過神來。
那女子嬌軀微微一顫,對景河一福,歉然道:“奴家今已是陳王后,皇上多珍重。”下一刻,轉過身去,再不看他一眼,形同陌路。
剎時間,景河如遭雷擊,隨即顛笑如狂:“好,好,陳不風,你這狗賊,真是好樣的!朕的江山,朕的美人……”
陳不風意態甚豪,大笑道:“江山美人盡在手,人生至此,更有何求?”
“哈哈!江山?江山早被我帶走了。狗賊,你永遠得不到了,得不到了。”景河皇帝披頭散發,狂笑不止。幾乎所有的人,都以為景河瘋了。陳不風卻想起一個故老相傳的傳說,憶及城門口逸出的淡淡人影,驀然大驚站起,想去追那人,卻哪里能夠?
他心中一動,食指微曲,一縷藍色柔絲迅捷點向景河胸口。擊中之處,一道強光射出,天下第一高手陳不風竟被反震出一丈開外。再看時,景河全身血光暴射,根根亂發同時上豎,形如妖魅,下一刻,熊熊烈焰將他全身包裹,不久整個人都化為灰燼。陳不風看了看自己折斷的食指,喃喃道:“好霸道的沖冠一怒為紅顏!原來真有這種傳說中的自殺功法。”
當夜,大都血流成河,義軍搶掠燒殺,大火三日不止。后世史家稱之為“大都三日”。
次日,河東慕容無雙起兵,誓言復鵬,天下群雄紛起響應。大荒史上,一個延綿二百多年的戰國亂世就此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