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的治療,一天比一天更疼。
我心裡對這些治療和醫生們,感覺到了恐懼,但我除了忍著,什麼都不能做。
不能攻擊他們,不能弄壞那些器械。
辛苦的不行,恨不得立刻從這裡逃出去。
但是每次,水修都會抱著我,撫摸我的頭髮,輕聲安撫我。
有他在身邊,我的心裡總會平靜下來,卻不能,緩解那些疼痛。
想到一會兒還要做檢查,我直接從窗戶爬出去病房,躲到了,山坡旁邊的一棵樹下。
樹影斑駁,微涼的風吹在臉上,吹的樹葉沙沙作響,樹葉間的陽光晃著,落在我身上,倦意一陣陣兒襲來,渾渾噩噩間,我就這樣睡著了。
夢很奇怪。
我好像站在了,一個山下的農村裡,田地,小溪,枯萎的只剩下樹樁的大槐樹。
樣樣都熟悉,卻又陌生。
而我面前綿延著的,是一條長著青苔的紅磚路。
我順著這條路往前走,兩側高大的,落了一半葉子的樹,被風吹的,發出沙沙的聲音。
沿著路往前走,兩側都是人家,畫面,突然定格在了,路邊敞開的一戶農家前面。
這裡似乎,正在發生爭吵。
半敞著的鐵門前,站著一個穿著墨綠色長衣,面容消瘦憔悴,留著一頭黑長髮的男人。
他低著頭,單手抵住鐵門,半步不讓。
在他的身後,站著一個穿著連衣裙,長相清秀可人,臉色卻煞白的女孩子。
那女孩一臉憤怒的,瞪著院子裡面。
院子裡,站著一對老夫妻。
老伯舉著一把鐵杴,阿姨揚起手裡的搟麪杖,兩人都是滿臉的兇狠,氣勢洶洶地,趕著這個長髮的男人。
男人擡起頭看了看他們,聲音尤其無力:“爹孃,我只是來看看,二老過的如何。
我是你們的女婿,是半個兒,有責任照顧你們。”
“你還有臉叫我們爹孃!!”老伯的鐵杴狠狠的砸在了,這個長髮男人面前的地上。
他一雙眼睛,因爲憤怒充滿了血絲,聲音裡帶著沙啞和一點兒絕望,說:“你怎麼還有臉,站在這裡!
都是因爲你,我閨女才……
我當初是怎麼瞎了眼,纔會讓我丫頭跟了你!!
要知道你是這麼個東西,當年我就是拼死,都不該,讓你把我閨女娶回去!”
說著,他伸手在臉上,抹了抹,擦掉自己眼中的淚水。
“爹孃,都是我的錯,但我真的,有責任照顧你們,請你們……”
男人的話沒說完,那位阿姨就衝過去,用搟麪杖狠狠的砸了他好幾下。
她用搟麪杖,指著男人身後,那個臉色蒼白的女孩,說:“你帶著她來?
我閨女,跟了你快三年了,東奔西跑就沒閒過!
當初爲了給你塑個肉身,不知道吃了多少的苦!
你想想你傻了那會兒,她是日日夜夜的守著你,保護你!
她那會兒還懷著孩子啊!爲了個你,頂著大肚子到處奔波!
她哪兒對不起你了,你說,你倒是說啊!!
你把我閨女弄不見了,還有臉帶著這麼個玩意上我家門來?!
呸!!”
阿姨憤怒的,啐了男人一口,才說:“你們這對狗男女,給我滾,滾的越遠越好!
我倆就是死了,還有孫子給我們送終,輪不著你來哭喪!!
滾!!滾!!”
“你幹什麼啊!”女孩兒驚呼一聲,上去擋在男人的身前,才說:“我們也是好心,想來看看,你們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你們打打殺殺的,算是什麼事!”
剛剛還在偷偷抹淚的老伯,突然就打了雞血一樣。
他舉起鐵鍬,往那個女孩身上砸過去,他用了那麼大的力氣,連頭上的青筋都爆了出來,恨不得,砸死她一樣。
“啊!!”女孩兒尖叫著,舉起手擋著自己的頭。
“爹孃,和她無關。”男人卻已經,替她擋了下來。
捱了這一下,他手臂上都被鐵杴的邊角割破,流下暗色的血,但他臉上,卻居然有一種淡淡的解脫。
就好像,他從心底就想,被面前兩位老人家,狠狠的暴打一頓那樣。
“你居然當著我們的面護著這賤*人!!”
阿姨爆發了,抓著女孩兒的頭髮,就往她的臉上撓,邊撓邊罵:“你個不要臉的玩意,我讓你勾搭別人男人!!
你把我閨女還給我,還給我!!”
一陣兒慌亂,男人不知道,捱了這對夫妻多少下。
頭髮凌亂不堪,墨綠色的衣服被撕破,染上丁點血跡,臉上被抓出血痕,狼狽的,讓人看著不忍。
即使這樣,他還是,被趕到了門外。
他盯著那扇關閉的鐵門很久很久,才慢慢轉身,往村莊的外面走去。
快到村口的時候,遇到了,一個懷抱著母雞的,山羊鬍子老頭。
那老頭惡狠狠的瞪著男人,還沒來得及說話,他懷裡的母雞就衝了過去,揮著翅膀猛刪男人的頭。
“誰家的雞!!”女孩兒吃了一驚,上去幫忙,那母雞卻瘋了似的,對著女孩兒的臉又啄又抓。
好一會兒過去,老頭才假惺惺的走過去,抱著有點喘的母雞,摸著它的毛,陰陽怪氣的說:“哎呦,師姐,你也真是的,怎麼什麼東西都下嘴呢?也不怕髒了自己的嘴。
這有些東西啊,咱就是看一眼,那都污了眼睛。”
他說完這話,嫌棄的看著男人,等著他開口。
可男人卻用一種,快要崩潰的難過眼神看著他,一句話也不說。
老頭似乎還想埋汰他,但他看著男人這幅模樣,張了張嘴,什麼都沒有說出來,抱著母雞快步走開了。
男人又站了一會兒,才很沉默很沉默的,拖著沉重的腳,往前走了一會兒,接著,突然飛起來,落在了一個水灣前。
而那個女孩,一直就跟在他的身後。
“你恨我嗎?”女孩兒攔在男人的面前,急切的問。
男人掃了她一眼,搖了搖頭:“我不恨你,你是無辜的,這件事從頭到尾,並不是你的錯。”
女孩兒蒼白的臉上,浮出了一個笑容,剛想伸手去抓他。
男人卻再次開口:“我恨的,只有我自己而已。
如果當時我帶著她一起,或者,或者我留下陪她。
或者我從一開始,不攙和進這些事裡面,她現在,就不會下落不明。”
女孩兒抓住他的手,急切的說:“不是你的錯,明明是她……”
“去靈盟吧。”男人揮開她的手,無力的聲音像寒冰一樣:“不要跟著我,走吧。”
說完,他縱身一躍,跳進了水裡。
“我不去,我要陪著你,明明就是她……”
女孩兒在岸上對著他揮手,大聲的喊著,很快,聲音就被水阻隔,漸漸什麼都聽不到了。
冰涼的水刺骨,有魚從他身邊穿梭而過。
他張開雙手,背對著水底,看著空中明亮的太陽,一點點的往下沉。
深秋的陽關本來就不夠濃烈,隨著水越來越深,漸漸就只剩下,水面上斑駁的光亮。
他的頭髮飄散在他的身邊,漆黑的長髮,和這漆黑的水底顏色相近,很快就分不出來,只有黑和寂靜。
這一切,卻把他的臉,映的更加蒼白。
更是顯得他那雙眼睛,深邃的觸不到底一樣。
那是怎樣一雙,哀傷的眼睛啊……
黝黑而絕望。
毫無活力和神采。
就如同在一個活人的身上,安了一顆冰冷的玻璃珠子。
他死死的盯著水面的太陽,隨著光線漸漸消失,他身上那種窒息感越來越強烈。
就好像,他的生命就依仗著,這份光芒,而如今光芒消失,他將墜入黑暗永無活日。
他的眼神,看的我心裡越來越壓抑。
簡直像有人用手死死掐著我的心,讓它再不能跳動一樣,我驚慌的手足無措。
這種疼比拿著刀去割,要更甚千百倍。
他沉的很快,四周越來越暗,他的眼睛也越來越黯淡。
明明,他一滴淚都沒有流。
可我知道他在哭,他的每一根汗毛,每一寸皮膚,都在發出聲嘶力竭的哭號。
越來越往下,水裡越來越黑,而我那種窒息的感覺,越來越明顯。
我不想他這樣,我想伸出手去撫摸他,想讓他開心起來,想告訴他,太陽就在那裡,光芒不會不見。
可我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看著他張開的雙臂,被水草纏繞,看著他那身墨綠的衣服,鼓在他的四周。
看著他,跌進了水底的淤泥裡,被淤泥掩埋。
四周都是被翻起來的淤泥,什麼都看不到,他的長髮也好,衣襬也好,甚至那雙絕望之際的眼睛,都消失了。
他……死了嗎?
死了嗎?
不要死啊!!
我忍不住,悲傷的哭了起來:“不要死,不要死,你看這裡,看我,水……”
“丟丟!丟丟,你怎麼了?”
有人把我從這無盡的絕望中,喊醒了。
我緩緩睜開眼,眼前是面龐有點模糊的龍水修。
風微涼,吹在臉上,微微的刺疼。
我愣住了,撐起身體四下看著。
沙沙作響的大樹,落在我臉上的,不住變化的樹影,隱約的消毒水味道,和麪前的龍水修。
我還在醫院,剛剛那只是一個夢。
一個逼真到,讓我心疼的夢。
“你怎麼在這裡睡著了?我找了你很久。”他扶我坐起來,靠在他身上,然後掏出一塊素色的手帕遞給我,問:“丟丟,你怎麼哭的這麼慘?連衣襟都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