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安回到安隆府已是深夜。她輕輕走進房間, 蕭郎在自己的榻上已安然入睡。懿安關門的聲音極輕極輕,即使再輕,也能驚醒蕭郎不能再淺的睡眠。
“你去哪兒了?”蕭郎心中不安地問道。
“我去哪兒你似乎從來不關心的, 怎么?今兒個你怎么關心起來了?”懿安故意挖苦著, 沒有正面回答蕭郎的問題。
蕭郎打量著懿安風塵仆仆的一身, 發現她的鞋子上沾滿了黃泥土。“堂堂懿格格的腳上怎么會全是黃泥土?”
懿安驚慌起來, “今日到北郊山上去玩兒, 不幸迷路也沒人來找,我懿安真是好可憐啊!”懿安故意搪塞道。
“北郊山上有黃泥土嗎?安隆這一帶都沒有黃泥土,只有幾十里外的周口村才有, 你去周口村干嘛?”蕭郎憤怒起來。
“呵呵!你認為我是去了周口村?呵呵,對, 是, 我是去了周口村, 對這個回答你滿意嗎?”懿安也憤憤然道。
“你去那兒干嘛?”憤怒與驚慌交織著,纏繞在蕭郎原本快要被摧毀的心上。
“我博爾濟吉特·懿安不是那種蛇蝎婦人, 絕對不會對你的心上人有半分傷害,我所做的,也只是希望她有個好的歸宿。”懿安問心無愧地說著。
“你都跟她說了什么?”蕭郎焦急地問。
“你若想要知道答案,你自己去問她吧,我于她無愧!”懿安脫下粘滿黃泥土的鞋, 躺下自己的床, 轉身睡去, 留給蕭郎一個無言的答案。
終于, 蕭郎打開房門, 沖向那茫茫黑夜,只聽到房間的門毅然而決絕地關上了。
乘著夜色, 蕭郎出了府門,騎著他的寶馬,加急駛向周口村。
府門口的侍衛竊竊私語,“格格與駙馬這對夫婦可真怪啊,一個半夜歸,一個半夜出。”
另一個侍衛隨聲附和道,“這也是哦,看來夫妻不睦啊!”
蕭郎連夜趕路,直到天明才到達周口村,一路行來,整個村子空空蕩蕩,連只生畜也未曾見到。樹木凋零,寒風呼嘯,這與當年早春時分,柳綠花紅,炊煙裊裊的和諧美麗村莊相去甚遠。
當他的馬兒來到老屋前,馬兒自覺地停下腳步,他未下馬,就看到老屋的門窗緊鎖,四處一片寂靜,只有柵欄中的雞兒因缺少吃食而叫個不停。
他懷著不祥之感,神情凝重地跨下馬來,緩緩走到老屋的破門前。還是當年那把銅鎖,只是它也經不起時間的考驗而銅銹斑斑。摸著銅鎖上的綠斑,他似乎看到了貞兒那滿布滄桑與瘦黃的臉頰,他輕輕地撫摸,心痛至極。然后,又從衣兜里摸出那珍藏多年的鑰匙,小心翼翼地拿捏在手中,手不停地顫抖著,沒有勇氣打開鎖。
“貞兒,我回來了!”鎖開了,他撕心裂肺地說道。
可惜,屋內沒有回應這句話的人。就像當年,每次他打獵回來,說道,“貞兒,我回來了!”貞兒便從屋內,滿臉笑意地迎上前,“是不是又有小兔子受傷了?我們把它養起來吧!”
鎖開了,門也開了,耳畔寂靜無聲,無人相迎。
其實,就在他停下馬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她肯定是走了,但是,他不相信,不相信一直在這兒等候他回來的貞兒,真的走了,去向一個他再也無法找尋的地方。
他強忍著痛苦走進屋子,那陳舊的屋子還是一如當年的樣子,每一件擺設,每一個家具的位置,都是原來的樣子。那布機旁,那灶臺前,那梳妝臺前,那幾案旁,那床榻上,這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里,留下的全部都是貞兒不可抹去的身影。
在屋內沉浸了整整一日,天黑時分他恍恍惚惚地走出來,不知白天還是黑夜,不是饑餓還是寒冷,這兒,這個死一般的村莊,沒有人,沒有風,連吹動樹葉的聲音也很輕微。在無意間,他走到了屋后,兩座墳墓赫然入目。
他焦急地走近,兩眼發直地看著墓碑,“蔡婆婆!”蕭郎含淚而泣,“貞兒不是給您請大夫了嗎?您怎么還是走了?”蕭郎跪下身來,用力地磕頭,表示自己的罪責之重。
“蔡婆婆,真的好感激您,那么多年來,一直為了照顧著貞兒與麟兒,如果沒有你,他們母子會受更多的苦。這些,全部是我虧欠您的。愿您在天堂好好安息!”蕭郎再一次磕頭。
用眼睛的余光,他又看到了另一座墳墓,他站起身來,走到另一座墳墓前:“亡夫蕭郎之墓。”幾個紅字是如此刺眼與讓人無法承受。此時,蕭郎無法形容看到自己墓碑時的心情,是的,五年前,蕭郎已死,是自己把血衣給了李奎,讓貞兒誤以為自己戰死沙場。
他無法想象,貞兒收到血衣的那一刻的神情,悲傷至極,無以為生,可她卻連個死的理由也沒有,她必須活下去。后來,當她與蕭郎相遇,知道他沒有死,而蕭郎又對她如此決絕并另娶新歡。
蕭郎用紅閃閃的雙眼望著自己的墓碑,“貞兒,你是那么深地恨我是嗎?所以,在你知道我未死還祭拜著我的墳墓是嗎?對,是的,當年的蕭郎已死,在你身旁一直呵護著你的蕭郎早在五年前就死了,他是真的死了。”蕭郎大聲地咒罵著自己。
就這樣,蕭郎在自己的墳前整整守了一夜,第二次清晨,懿安趕了過來,故意挖苦道,“夫君,你昨夜臨時出門為的就是在這兒守自己的墳墓嗎?這可真稀奇啊,世上好像沒有聽說過為自己守靈這樣的荒唐事兒!”
“你給我閉嘴!說,你都向貞兒說了些什么?她怎么會無緣無故離開周口村?”蕭郎惡狠狠地對著懿安大吼道。
“無緣無故?整個村子的人都走光了,你覺得是無緣無故嗎?”懿安訕笑著,“聽李奎說,原本他們早走了,就是因為貞兒放心不下你的墳墓。她說,即使死也要守著你的墳墓。后來,她遇見了你,知道了你現在的身份,她才終于醒悟了,她說,你早已不愛她了,她的心也死了,她也沒有了留下來的理由。”
“呵呵,早已不愛了,是嗎?老天爺,你聽到了嗎?我朱慈炤從沒有對徐貞動過情,我另娶新歡了,我對她早已忘得一干二凈了,哈哈哈!”蕭郎又一次跪倒在地上,仰頭向天,似乎在乞求上天給他應有的懲罰。
正在此時,安隆城快馬加急,“稟告元帥,多尼元帥將在近日與大明李定國交戰,戰場正是此地,副帥請元帥早日回府,商量事宜。”
“在此交戰?不,不可以。”蕭郎騎上寶馬,向安隆城疾馳而去……
馬至安隆府門口,珠蘭已在門口等候多時,“大哥,你終于回來啦!這回是真的要開戰了,我們應該如何應對?”珠蘭跟在蕭郎身側,邊走邊說著。
“這戰是要打的,但不能在周口村。”
“那我們要不要去援助多尼?”
“自然是要援助的,不援助就說明我們有異心。”
“大哥說得極是。”
“你去準備一下,明日便啟程與多尼匯合吧,今日派特快前去通個迅兒。”蕭郎果斷地作出這一決定,作為大明皇族后裔,親自去攻打大明的最后一點殘余勢力,心痛至極,心痛至極!
第二日清晨,襄黃旗整整四萬大軍繞過周口村,與多尼軍隊匯合,而李定國軍隊也在周口村不遠處。明著看起來是兩軍勢力的對壘,實則,是一個三足鼎立的局面。蕭郎作為多尼的援軍,是要與之并肩作戰對付李定國的。然而,蕭郎多年作戰對付的都是北方蒙古異族,從未對大明殘余勢力動過武。他作為大明皇族的后裔,會對大明將士兵刃相間嗎?多尼心中是有顧慮的,對蕭朗,對珠蘭總是心存芥蒂。
開戰前夕,在從各個村莊中延伸出的小路上,總會出現三三兩兩的難民。蕭郎總會四處走走看看,細細打量難民,并一一放走。他好想,能夠在那一群群難民中,尋到貞兒母子的身影。他像個平凡的士兵那樣,認認真真地站在路口,一晃眼,一對衣衫襤褸的母子走過,只看到一高一矮的背影。
“站住!”蕭郎大聲疾喊,連忙奔上前去。
那對母子膽戰心驚地轉過身來,一臉的窮困與無助。“給他們點錢財吧!”蕭郎在發現不是貞兒母子時仍憐憫地說道。
那對衣衫襤褸的母子跪地磕謝,蕭郎緩緩走過去,輕聲問道,“孩子他爹呢?”
“回軍爺,孩子他爹在孩子未出生時就參軍打戰了,至今未歸,也毫無音訊,多半是戰死了。”說著便嗚嗚地哭了起來。
“起來吧,好自珍重!”蕭郎轉過身去,眼眶濕潤著,看著這對母子,他想起貞兒與麟兒,在這樣的戰亂時刻,他們到底在哪里?他們是否也像這對母子那樣落魄。抑或躲在某個山洞里,忍受著饑餓與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