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迂——”
老程揮韁打馬:“爺,到地兒了!”
“好。”沈硯青掀開簾子,叫伙計把一只錦藤小箱搬進如意粥鋪:“都是些稀罕的西洋玩意,搬動的時候小心些。”
他今日著一襲石青色修身冬長袍,外搭云狐皮對襟短褂,因昨兒得了鸞枝的答復,此刻那清雋面龐上掩不住神采奕奕。一時半刻也熬不住不見她,把布莊上的事兒交代完了馬不停蹄就過來。
只才拂著袍擺步入店中,朱秀卻倉倉惶惶跑了出來:“啊呀,人、人不見了!剛才還在這里,怎么忽然就沒了,見了鬼了!”
抬頭見沈硯青佇在跟前,連忙拉著他的袖子道:“姑爺快去瞧瞧吧,怕是……怕是咱桃子著了土匪綁票了!”
一路進到后院,那屋內空寂無人,床榻上被褥凌亂,女人半濕的紅兜被揉成一團;一件淡綠的襖子沿著胸口撕裂開,腰臀處的面料上赫然三兩點暗紅血跡……這場景!
沈硯青眉宇一蹙,只覺得心弦一瞬揪緊,容色冷冽起來:“方才可有誰進來過?為何岳母大人就沒有聽到動靜?”
朱秀又豈是傻子,看這場景就知道鸞枝剛才被人‘欺負’了,知道瞞不住,卻又怕姑爺日后嫌棄自個閨女,很是惴惴不安:“是…是鳳蕭來過,說是去看什么祈的受刑來著,忽然連人帶孩子全不見了……唉,阿桃這孩子慣是最信任他的,只怕是連她自個都想不到……不然我也不至于什么都沒聽見……”
“該死!”話還沒說完,沈硯青卻已經奪路而出。
腦袋里揮不去女人襖面上的鮮紅血跡,昨兒個還聽她說月事未完,今兒個卻招了這樣大的欺負……哼,鳳蕭是嚒?枉我留你去路一條,你卻這般挑釁爺的底線!
鋪子里老程正在喝粥,見主子一身陰煞之氣,連忙訝異地站起來:“爺,東西都叫伙計搬進來了,可要叫二奶奶出來看看?”
沈硯青冷冷地抓起馬鞭:“你去把那匹奧爾馬卸下來,我即刻就去城門口堵著!另外再去倉庫上,帶兩隊精壯的護院跟上來!”
“誒,是是!”老程聽不明白,然而看著親家夫人一張潸然欲泣的秀顏,也曉得出大事了,連忙顛著瘸腿奔去門外。
——*——*——
柴市在城西,這里是朝廷歷來刑斬之地。午時三刻開斬,犯人還未到,正中間圓柱旁幾名赤膊敞胸的儈子手,手上一把把大刀閃著赤目寒光,含一口燙酒噴灑在刀面上,滴滴答答淌下來,就好像先把人的紅血過了一遭,地獄鬼剎一般可怖。
百姓們在外圈圍觀,男女老少穿花的戴綠的,三教九流擠擠攘攘成一片。高臺上,刑部李大人看著那密茬茬的人群,莫名心跳有些亂,探身過來問:“殿下,如此布置,不知是否還有什么紕漏?”
話不敢說得太明白,怕未來太子誤會自己懷疑他能力。
元承宇瞇眼看著臺下,只見人群中幾張臉面遮遮掩掩,鳳蕭著一襲玄色修身常服,正在與把門的兵士交換牌子,那兵士略微遲疑,末了還是由著他將一隊‘侍衛’引了進去。
元承宇嘴角便噙上一抹淡笑,果然沒有算錯,這人如此重義氣,必然不至于把救命恩人袖手旁觀……倒好,如此一來,也省得自己再去琢磨沈二的要求了,他倒是不在乎用兩條土匪的賤命去換一個賬本。便肅下臉來:“無妨,時辰已到,李大人可以開斬了。”
那李大人只得答道:“是。謹聽殿下吩咐。”
沖臺下揮一揮手。
“讓一讓,讓一讓!”官差便把木欄左右打開,兵士推搡著眾百姓讓開來一條道。
犯人押來了,幾輛囚車行在前頭,后面一隊從犯頂著枷鎖蹣跚尾隨。撕拉撕拉,天地間頃刻便被腳鐐蠕動的聲音充斥。
領頭的是個二十二三歲的俊美男子,著一襲帶血的白色中衣,墨黑的長發披散在肩頭。許是受了太多的重刑,寒風把他的衣裳吹得向后輕揚,可見他變了形狀的修長雙腿,蕭蕭條條的,斂盡昔日風流倜儻模樣。
車一晃,人便清醒過來。狹長雙眸把人群滯滯一掃,卻不見熟人面孔,嘴角不由掛上一絲苦笑……呵,空賺它半世逍遙,末了卻甚么也不剩下一個。
那個叫鸞枝的女人她不是把自己恨之入骨嚒,竟然連如此快意的場面都舍得錯過?
祈裕涼涼地收起眼神,只這一眼掃過去,卻看到那人群中一個奇丑無比的婦人在巴巴地翹首張望,裹一抹灰褐的粗布頭巾,面色蠟黃而瘦,癡癡的看著自己,眼神萬分哀傷。那眉眼之間依稀有幾分熟悉,他正要仔細再看她第二眼,她卻好像發現自己在看她,立刻把頭一低,倉惶之間躲藏了蹤影。
她太丑了。可這一瞬間祈裕卻記起來她是誰……那個被自己利用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大丫鬟,懷過他四個孩子又被他狠心打去的女人,他忽然后悔從前風光的時候沒有好好對待過她,竟讓她落得個如此凄涼下場。
……可惡沈家,生生把人命折磨!祈裕第一次體會到了心痛的感覺。
人之將死,不自覺把從前回憶,這一輩子短短,也不知道怎么就變成了這個樣子。早先的時候一樣是個良善的少年,一大家族聚會,所有親戚長輩都把那沈二沈三捧著,每個孩子手上一個紅包,他惴惴歡喜地等在最后,然而輪到他卻沒有了。老太太叼著個銅黃煙斗,青煙彌漫中她的表情冷漠而嫌惡:“這個是寄養的,不用算上他。”
一句話便將他生生隔開在榮華世界之外。
彼時才不過六七歲,一個人躲在假山后抹眼淚,想爹娘,爹娘卻已在黃泉之下。那寄人籬下之苦便漸漸把心中的執念催化,壞事做一回心虛,第二回是僥幸,第三回心安理得,第四回便習以為常了……但入了惡道,從此便踏上不歸路。
車輪子轱轆轱轆,絕決地把他往刑臺上送去。
后面跟著的是大當家的和英姐,大當家的著一身銅錢黑,常年吃食煙膏的老臉精瘦而灰白,兩只赤紅的眼睛卻在人群中滴溜溜地轉;英姐依舊是入獄時的一身亮紫,嘴角噙一抹慣常勾人的諷弄,酥-胸-圓-臀豐腴妖矯,竟看不出來將死的恐慌。
男人們瞅著她美艷的容貌,忽然便不爽:“就是這婊-子!就是這一群害人的王八蛋!”
“他媽的,害人不淺,打死她!大伙兒砸起來!”有漢子雄厚的嗓音貫穿人群,一邊說,一邊在斗笠下對鳳蕭掃了一眼。
鳳蕭不著痕跡地點點頭。
“轟——!”
只聽幾聲震天的爆炸聲響,人群中忽然一股濃煙滾滾,嗆人的火藥味道迅速彌散開來。
“劫獄啦,炸死人了!”也不知誰人喊了一聲,本來驚魂未定的百姓頃刻間嚇得四散奔逃。踩踏的、推搡的、尖叫的,此起彼伏,場面一瞬大亂,官兵們連忙迅速將人群包圍。
十幾個土匪從背上拔-出大刀,殺將將沖上囚車,趁勢把大當家的和英姐枷鎖劈開兩半。
英姐揚著馬鞭,仰頭對高臺上喊話:“朝廷的聽著,弟兄們也沒打算與朝廷作對,既是不給營生,以后不賣煙膏就是!給大伙留一條活路,若要趕盡殺絕,那就不怪咱土匪無情,你家妹子也他媽別想活命了!”沖手下兄弟揮一袖子,那欄桿旁一輛不起眼的馬車里便押出來一名五花大綁的嬌美少-婦。
“唔——”個兒不高,著一抹水紅蘇繡小襖兒,看起來不過十六七歲年紀,一路走一路掙扎。刑場上寒風凜冽,將她散亂的流云小髻吹得撲簌輕揚,迎面看到她清俏的臉龐,還有那雙不屈的倔強水眸。
是鸞枝!
元承運猛地拍案而起,一貫只知道鳳蕭疼她、念她,卻沒想到他竟敢利用她來要挾自己……哼,不要命了。
“放了她。”元承宇冷冷地凝著高臺下一襲黑衣翩飛的鳳蕭。
鳳蕭卻不肯放,命人把鸞枝搡至跟前。
“他媽的,乖乖給老子死過去!”那土匪粗莽,一胳膊差點把鸞枝搡倒在地上。
“唔……”鸞枝憤怒地瞪去一眼,抬頭看到鳳蕭,忽然步子卻將將一滯,萬般不可置信地紅了眼眶。奈何嘴巴被堵得嚴嚴實實,說不出來話。
那眼神中的痛與震驚鳳蕭又豈能不懂,抿了抿薄唇,狠心把銳利劍鋒往鸞枝脖子上一架:“江湖規矩,欠債還錢,欠命償命!蕭某欠了大哥一條命不能不還,斗膽借殿下一條生路,還請把城門一開!”
那寒光閃閃的劍鋒貼近女人粉白的香頸,看到她緊咬的下唇,元承宇驀地想起多年之前母妃執拗的面孔,心中只覺得不忍,涼涼地勾起嘴角:“好啊,鳳蕭,本殿下念你破案有功,好心給你一條生路準備提拔你……大好的前程你不要,偏要尋這種鬼門關,當真是枉負阿桃對你一片牽掛!”
英姐冷笑著啐道:“呸前途!殿下莫要以為一個破官便能收買人心?咱蕭哥兒還不是為著個女人?女人都不要他了,再要你提攜何用?”
酸酸地掃了鸞枝一眼,把馬鞭在囚車上‘刺啦’一抽。那車轅子呱當一聲斷在地上,大當家的臉色難看起來。
“唔——”鸞枝用力掙扎著,雙眸濯濯地瞅著鳳蕭,想要與他說話。
鳳蕭卻只是置之不理,狠心把劍鋒又往鸞枝頸間逼近幾分,齜著牙一字一頓道:“讓所有人立刻退后!…再靠近,刀子可不長眼睛!”
李大人緊張起來,低著嗓門問:“那女人是誰?乍一看,怎么像從前朱妃……”
師爺連忙附耳解說:“大約就是太后娘娘和小德妃跟前的紅人了,福鸞縣主,聽說是殿下的姨母妹妹……大人還是別說話為妙。”
眼看一縷紅絲從女人粉白的肌膚下裊裊滲透,元承宇眼中的狠意更甚:“哼,姓沈的讓你消失,我原留了生路給你,你執意要選擇這條死路,那便不怪我對你狠心了……都給我退后,讓他走!”
“嘶——”
“讓開!”
“不想死的給老子閃一邊去!”
城門口一眾百姓正在看戲班子雜耍,忽然前方殺將將迎面而來一隊帶刀的土匪,嚇得個個驚慌四散。卻還不及反應過來,那一隊人馬頃刻又浩浩蕩蕩地消失在城外曠野里。
本來還是陽光淡暖的天氣,忽然一下子陰蒙蒙一片,怕是又要下雪了,寒風凜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