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門前正在放炮,喜紅的爆竹噼里啪啦,興奮得兩個小姐捂著耳朵左蹦右跳。
沈二夫人周氏看了不由又笑又罵:“瞧瞧你們兩個,過了年都十七了,還是沒個正行!倘若被鄭公子看到你這副瘋樣,看人家還敢不敢要你?”
沈明遠是禮部左侍郎,平日里除卻考學上的事兒,也與四方諸多來訪的使者外交,因而思想比較開化。旁人家的小姐十二三歲便與人定親,他們家卻只縱著姑娘慢慢挑揀,恁是要嫁個稱心合意的好郎君。
說到鄭公子,沈蔚萱臉頰頓時羞紅起來,嗔怒道:“娘好端端提他做甚?…那人甚是討厭,只怕是我先不要他呢。”
妹妹沈蔚媛聞言,偏嘻笑著揭穿:“母親別信她。姐姐慣會嘴硬心軟,嘴上罵著,背著人又給那鄭公子偷偷繡荷包呢……嗷,疼!娘,姐姐她又欺負人~”
嘟著嘴撒嬌。
沈二夫人也不去拉阻,只愛寵地啐道:“死妮子,疼也是你自找。只你這副淘氣性子,等過了清明,看不先把你與那許家公子的喜事給辦嘍!”
這下輪到沈蔚萱取笑起來。
正嬉鬧著,一輛青樸的馬車在階前停下。車簾子挑開,下來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媳婦兒,著一身水紅色圓領斜襟刺花小襖,腦后梳著牡丹發髻,插一支鑲花玲瓏翠玉簪,清俏俏的,甚是好看。
沈蔚媛眼尖,認出趕車的仆人老程,便揚著嗓子道:“母親快看,那位可是二哥新娶的姨奶奶?”
周氏抬頭一看,只見一個新婦低頭頷首邁步上階,猜著就是她了,便笑笑著迎上前去。
鸞枝連忙把禮盒交給春畫,搭著手腕屈膝福了一禮:“妾身鸞枝,給夫人小姐們拜年了,恭祝吉祥。”
“快快別客氣,這大過年的,一路上辛苦了。”周氏笑盈盈扶起鸞枝。她本是不贊成納妾的,一雙眼睛暗暗將鸞枝上下打量,見她眼中清澈帶笑,態度謙柔大方,與慣常有錢人家姨奶奶矯作的作風可謂天壤之別,不由第一眼便對鸞枝生出了好感。
難怪聽說老太太很是抬舉她,這般模樣,哪里像是個姨奶奶的命格?
沈蔚萱捂著帕子,笑嘻嘻道:“知道你要來,我母親昨天傍晚就在家中等著吶。結果你沒來,擾得她擔心了一晚上。”一邊說,一邊只是盯著鸞枝不放。
沈硯青最得家中弟弟妹妹們的敬重,她想要看看,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女人,才能夠讓貫日清肅冷淡的二哥生出一腔的煙火柔情。
鸞枝被看到臉頰微微泛紅,連忙屈膝解釋道:“怪我,擾夫人擔心了……原是昨天傍晚就能到了的,哪兒想路上著了土匪,耽誤了時辰。后見天色已晚,便不好再來打擾長輩們。”
福著身子表了歉意,因又想起帶來的禮物,便從春畫手中接過來:“常聽硯青念叨二嬸最愛吃花茶甜點,又極懂延年養顏,昨日中午便特特在家中蒸了桂花軟糕。家鄉那邊人都說,這桂花對女人很是美容滋養的,只是做得不好,夫人不要嫌棄。”雙手把禮盒遞出去。
周氏最愛聽別人夸獎她美容,曉得這桂花乃是鸞枝南邊兒帶來的品種,花期長,味香濃郁,不由很是高興。便著下人把東西接過,還有一些老太太捎來的山貨野味,一并拿去了廚房。
態度一下子親近起來,一路只往后院廳堂里引去。
姐妹倆個跟在背后,瞇眼看著鸞枝裊裊無骨的身影,不由暗暗捂嘴偷笑。
“你看她走路,左呀右呀,怎么我就是學不來?”沈蔚媛調皮地扭了扭腰身,不行不行,太硬了,假作苦惱道:“她們南邊的人說話也軟軟的,走路也軟軟的,稀罕極了,難怪二哥那般喜歡她。”
沈蔚萱點著她額頭:“你既這樣稀罕,不如把許公子的婚事退了吧。我去問問她可有兄長哥哥,相一個給你,你也好整日看個夠。”
吃吃地笑。手兒帕兒的,又打鬧起來。
周夫人回頭瞪一眼,對鸞枝無奈嘆道:“貫日被我慣得沒規沒矩的,你不要介意。”
那語氣里都是為人母親的寵溺,只看得鸞枝心生羨慕,驀地又想起家中的阿娘。她原以為沈二老爺既是做官的,府上一定比老宅子更要拘謹刻板,此刻見周氏與兩位小姐們的言談笑語,卻只覺得放松。一點兒也不似那舊腐陰霾的百年老宅,連沈蔚玲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娃兒,說話也是一板一眼的,很是一股老沉。
斂藏心思,只抿著嘴笑:“來之前便聽少爺說兩位小姐很是親和可愛,此刻見了心中也只覺得親切呢。”
沈蔚媛聞言兩步追上來:“是極是極,我見了你也覺得親切極了。對了,你看起來年紀尚小,家里怎么舍得把你嫁給我們二哥?若是我母親,怕不要心疼死。”
倘若是家中尚可,哪有人愿意把閨女遠嫁?笨丫頭,一點兒也不懂講話。
都知道鸞枝先前逃跑過的一出呢,怕她再與自個二哥生出嫌隙,沈蔚萱連忙扯了扯蔚媛的袖子,對著鸞枝歉然一笑:“我妹妹說話從來嘴不把門。對了,你方才說你叫什么來著?不介意我們叫你名字吧。你看起來這樣小,叫姨奶奶怪別扭極了。”
曉得這是在照顧自己,鸞枝心中暗生暖意,便大方道:“哪里會介意。妾名叫鸞枝,小姐若不嫌棄,只管隨意叫我好了。”
“真好。那你也不要再‘小姐小姐’了,我叫蔚萱,她叫蔚媛,你只須記著我嘴角比妹妹多出來一顆痣兒就行。”沈蔚萱親昵地攬過鸞枝臂腕。
鸞枝便也脆生生叫了她們名字。
一點兒也不矯揉造作。姐妹倆很是高興,沈蔚媛道:“我們二哥先前可是連貞慧嫂嫂那樣的人才也不肯要的,雖你沒有她們漂亮,卻恁的討人喜歡……哎喲!”
屁股又被揪了一下。
可惡,一張口都不是好話。周氏怒嗔嗔地:“大過年的,提過去的事情做什么?那粥兒都快涼了,還不快快盛了去吃。”又對鸞枝解釋道:“瘋丫頭一個,沒大沒小胡鬧慣了。你是不見,硯青這孩子他是真真兒喜歡你,每次提起你,他嘴角便都是笑。我打進沈家快二十年,這還是頭一回見呢。趕明兒努力一把,早早生出個胖小子來,讓長輩們也高興高興。”
“夫人說的是,少爺他人是極好的。”鸞枝的笑容便微微有些凝滯,忽想起初入沈宅時聽到的只言片語。從前一點兒也不在乎沈硯青與從前兩位奶奶的過去,這會兒卻忽然地想要探知,探知他到底與那個貞慧到了什么樣的程度,以至于下人們一提起那個名字,他的臉色便要灰冷下來。
心中藏著事兒,面上卻不表露。見仆人端了吃食,畢竟餓極,便小心翼翼的吃將起來。
周氏因與幾個夫人邀約了要去尚書大人府上給老夫人拜壽,便帶著沈蔚媛去了,留下沈蔚萱陪鸞枝去街上看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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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街道不比州縣狹隘,那京東長街上擺攤兒說書的、耍猴兒做戲的、吹火棍賣藝的,每個場子前都堆著滿滿看熱鬧的人們。忽而這邊廂一拍案板,緊張得聽客噓聲齊呼;忽而那邊廂一只猴兒越過火圈,又引得大人孩子鼓掌扔錢。只把鸞枝看得眼花繚亂,暗嘆這北面的風俗果然與南邊的矜持不同,豁達極了。看到熱鬧處,忍不住自己也喝了一聲彩:“呀,真是厲害!”
聲音不高,卻偏生被二樓上一名月白長裳男子捕進了眼里。
四皇子元承明端著茶盞,見底下鸞枝笑臉綻放,眼中有欣喜興奮。這會兒看她,才真真有了那十六歲女子該有的青春活泛。他心中不免有些獵奇——哦呀,今日的她,倒是與那晚的低迷判若兩人。應該原也是個俏皮的女子吧……可惜卻命運蹉跎,錯嫁了姻緣。
身旁的隨從正在說話:“四爺,此番德妃滑胎,幾個皇子正是唯恐避之不及的時候,是個人都怕沾染了干系,怎生得爺卻還是偏偏往里頭鉆,把紅街的棘手案子又攬了下來?那紅街聽說寧公公也分著股呢,哪有人敢真的去查它?”
元承明勾了勾唇,不急不緩的語氣:“正是誰人都躲,父皇的心中才必然更生涼薄。我這般接下案子,倒反而顯得對他坦蕩貼心了……何況父皇不去處理滑胎之事,卻讓我著手探查紅街,你不覺得蹊蹺么?…若是我猜得不錯,那小德妃根本就不曾懷孕,乃是父皇虛幻一招罷。寧公公詭計多端、顛倒黑白,今次卻自己鉆進洞里作繭自縛,正是扳倒他的最佳良機,我豈有不接之理?”
一席話說得隨從張圓了嘴巴,暗嘆自己先前庸人自擾,自愧不如。
元承明便也不再多說,因想起尚在牢中蹦跶的沈二,一邊欣賞他不畏權勢屈服的傲骨,一邊又惱他才與自個妹妹成親,轉了身便金屋藏嬌……哼,好一個不怕死的家伙,可知道五弟與寧公公這會兒正惦記著他一條性命嚒?
見底下鸞枝又站去了賣藝圈子跟前,便把隨從叫過來,附耳囑咐了幾句。
那隨從納悶,卻還是乖乖下了樓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