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長歌俯下身扶住嘟嘟的小肩膀連哄帶騙,“小嘟嘟啊,麻麻告訴你,安如寒他就不是個好東西,以后他要來找你出去玩,你就狠狠鄙視他,去那種地方玩的人……嗯,回去以后全身長斑。”
嘟嘟小嘴癟了癟,委屈道:“上一次去了回來,斑倒是沒長,長了好多紅點點。”
“那你以后就更加不準去了。”百里長歌警告道:“你要是再去,我就不理你。”
隨后將手里那張原本就皺巴巴的紙揉成一個紙團往池塘里一扔,“這上面是安如寒的遺囑,反正你也看不懂,別看了,來,跟我一起去看你爹爹。”
嘟嘟懊惱地扔了魚竿,他釣了一早上,什么也沒釣上來。
魚竿沉入池塘,從清澈的水面可以看到魚鉤上掛著幾根鮮嫩的草做魚餌。
百里長歌嘴角抽了抽,拉著嘟嘟的小手進了屋。
葉痕靠坐在床榻上,手里拿著幾張小小的信箋,大概是情報之類的東西。
百里長歌懶得問他,目光定在桌上已經冷了的半碗藥汁上,微皺眉頭,“你怎么不喝藥?”
“沒人喂,喝不下。”
葉痕回答得理所當然。
百里長歌汗,“你是存心跟我較勁兒是吧?”
葉痕目不轉睛地看著情報,明明皺著眉頭,說出來的話卻能氣死人,“哪敢,我若是敢跟你賭氣,你要一轉身走了怎么辦?或者你一生氣給我的藥里下點毒,那我豈不是得一命嗚呼?”
百里長歌瞪他一眼,“你要想喝,我現在就給你下點兒?”
嘟嘟拽著她的胳膊,“麻麻我也要喝。”
百里長歌:“……”
“南豫皇后病重了。”過了許久,葉痕放下情報,神情有些凝重。
百里長歌收起方才的郁悶,接過話,“我來之前,大祭司單獨找過我,他說之所以會如此急迫想讓卿云哥哥回去,就是想讓他去見姑姑最后一面,再加上南豫的二皇子和六皇子有心謀反,他擔心在這里待的越久,國君和皇后會有危險。”
頓了頓,百里長歌為難道:“卿云哥哥堅持要等我們倆大婚過后才回去,你看我們是將婚期提前還是想個辦法讓他心甘情愿提前走?”
葉痕揚眉,“那就得看你是想留你的卿云哥哥還是想嫁給我了。”
百里長歌“嘁”了一聲,“醋味真重!”
葉痕扶著額頭,“誰叫你到處惹桃花,我想不醋都難。”
“那你的桃花就少了?”百里長歌不服氣,“才送走了一個要死不活的翠墨,今后還不知道會來多少翠墨呢!”
“我府里可再沒有小丫鬟了。”葉痕無辜,“可不像你們府上,到處是男人,一個傅卿云也就算了,廣陵侯府還有一個裴燼,東宮還有個皇太孫,你這是想讓我醋死。”
這醋喝出新高度了!
百里長歌:“……”
不想搭理他,她走過去端過那晚早就涼透的藥汁,對嘟嘟道:“你就待在這兒,我去去就來。”
嘟嘟死命搖頭,“爹爹說麻麻的話不可以全信。”
百里長歌汗,“為什么?”
嘟嘟很無辜,眼尾瞥了葉痕一下,才敢小聲道:“麻麻通常所謂的‘去去就來’一般都是哄小孩子的,你一去就得好久才會回來。”
百里長歌微怒,“葉痕,你就是這么教孩子的?”
葉痕眼皮都懶得抬,“要不在大婚之前,你把他帶回去親自調教,反正我這當爹的沒有當娘的親,我養他這么大也不及你一句話重要。”
百里長歌鄙視他,“連兒子的醋都喝,你真是沒誰了!”
嘟嘟伸出兩只小手,拇指伸直,食指向下,滿臉嫌棄對著葉痕,“鄙視你!”
葉痕面部狠狠抽了抽。
嘟嘟跟著百里長歌來到廚房,有小宦官正用扇子扇著小火爐細心地煎藥。
百里長歌走過去,問他,“這碗湯藥是什么時候送去沉香榭的?”
“卯時就送去了。”小宦官答。
那么早就送去了,他竟然一口也沒喝!
百里長歌不由得皺眉,煩悶地揮手遣走小宦官,自己坐在火爐邊煎藥。
嘟嘟拿了小杌子坐在她身旁,額頭上熱得直冒汗。
百里長歌不停地替他擦拭,“嘟嘟,要不你還是先去你爹爹那兒吧,待會兒我煎好藥就過來。”
嘟嘟沒說話,只一個勁兒搖頭。
百里長歌知曉這小子的倔驢脾性是遺傳了自己,她索性不再勸。
兩刻鐘后,湯藥煎好,百里長歌重新找了個小碗親自盛了和嘟嘟一起回到沉香榭。
葉痕已經起床坐在銅鏡前。
百里長歌走過去,將小碗遞給他,“喏,先把藥喝了!”
“放桌上涼會兒。”葉痕努努嘴,示意她將小碗放在桌子上,又道:“我全身無力,你幫我梳頭綰發可好?”
百里長歌斜他一眼,“你不是全身無力,是太懶,這是病,得治。”
葉痕低笑,“嗯,等著你來治。”
百里長歌無語,正準備走過去替他束發,嘟嘟突然伸出手扯了自己頭發上的玉帶,順便在上面使勁搓揉,直到頭發亂成鳥窩一樣才肯罷手,然后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百里長歌,“麻麻,我也要梳頭。”
葉痕從銅鏡中看到了這一幕,臉色黑如鍋底。
百里長歌好笑地看著這小子,然后淡定地走過去從梳妝臺上拿了銀角梳走回來細心地為嘟嘟梳頭束發。
嘟嘟滿意地到葉痕面前炫耀了一圈才回去坐好。
百里長歌拿著銀角梳走到葉痕身后,揚眉道:“我可是第一次為男子束發,束得不好可別怪我。”
葉痕慵懶地往她身上靠,“雖然束得難看,但這么多年,我已經習慣了。”
百里長歌一噎,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早就和他成了婚,只不過沒想起來以前替他束過發而已。
拉過他的發絲,動作輕巧地梳理起來,她小心翼翼地問:“以前,我束的發真有那么難看?”
葉痕從鼻腔里哼哼兩聲,答:“勉強還能出去見人吧!”
“……”
什么叫做勉強還能出去見人?
百里長歌面部狠抽,這個男人一天不貶損她幾句牙根會癢?
不過說實話,對于以前的事,她的確很好奇,很想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跟這個從小被她親哭的男人走到一起的。
百里長歌動作輕柔而流利,她一邊梳一邊問,“你能不能跟我說說自從我在義莊發現你將你帶回去救活了以后,我們倆是怎么走到一起的,我又是如何在生下嘟嘟以后將你拋棄的?”
葉痕的面色明顯恍惚了一瞬。
他翕動好幾次嘴唇,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百里長歌正想逼他,外面突然傳來閑鷗迫切的聲音,“王爺,皇上請了丞相和幾位言官進宮商議,最終決定今日午時三刻將貴妃娘娘的骨灰運去東部冥山,殉葬的宮女也會在今日被押送過去。”
冥山……
與亂葬崗有得一拼的孤魂野鬼聚集地。
梁帝做下這樣的決定,想必已經被“天譴”之說嚇到,同時他心里明白頂著寧貴妃皮囊的永昌是不可能葬入帝陵的,所以將計就計,借著“天譴”散播出棲霞宮所有人不祥的消息,這樣一來將寧貴妃送去冥山就名正言順,史官也不會批判梁帝不仁不義。
棲霞宮的小宦官賜毒酒,宮女殉葬。
既做足了排場賺得了名聲,又一勞永逸鏟除禍患,永遠埋藏寧貴妃是他親妹妹這個真相。
果真是好一出名正言順的大戲!
百里長歌都忍不住要為梁帝的演技撫掌大贊了,他不該是梁帝,該是影帝。
“午時三刻么?”葉痕問,“如今什么時辰了?”
“巳時二刻。”閑鷗道:“王爺如今入宮還來得及。”
說話間,百里長歌已經替葉痕束好了發,她嘆息一聲,“恐怕又要折騰一天了。”
葉痕沉吟片刻,對外問道:“父皇可有說棲霞宮的那些宮女殉葬的方式?”
“這個,屬下不知。”閑鷗想了想,“不過根據其他坊隱衛傳回來的消息,皇上昨夜讓人出宮去運了一批松脂入宮。”
“松脂?”葉痕眉頭緊皺,“作何用?”
“不知。”閑鷗如實答。
“你退下去吧!”葉痕擺擺手。
閑鷗一閃身隱到暗處。
葉痕站起身,百里長歌替他拉了拉有些松散的外袍,順便替他撫平褶皺,然后顰眉,“梁帝又在打什么主意?”
“猜不透。”葉痕搖搖頭,走到桌子邊端起湯藥一飲而盡,問她:“你用過飯了沒?”
“用過了。”百里長歌點點頭,“咱們這就一起進宮。”
“好!”葉痕應了聲,帶上嘟嘟,三人一起出了沉香榭。
將嘟嘟交給青姨以后,百里長歌和葉痕同騎一匹馬快速來到承天門。
大臣們也陸續收到消息紛紛乘著馬車趕來。
一朝皇貴妃即將被葬在冥山,這是開了千古先例了。
大臣們小聲議論,卻無人敢反駁梁帝的決定。
畢竟,當日貴妃金棺“遭天譴”時人人有目共睹,尸身最后燒得只剩一捧白灰,如此不祥的人倘若葬入皇陵,將會給整個大梁帶來無止境的災難。
眾人想到這一層,便也都認為梁帝的決定無疑是最仁義最合理的。
百里長歌下了馬,看到眾人的神情,便明白梁帝這場大戲已經唱贏了一半。
自從金棺被“天譴”以后,棲霞宮的所有宮女太監都被抓到了天牢關著,棲霞宮已經徹底被封禁,如今成了禁地。
貴妃的骨灰用陶罐裝著放在北門外的殯宮。
百官得先去右門行了奉慰禮才能繞道去殯宮。
百里長歌一路跟著葉痕,膝蓋都跪得險些站不起來。
午時二刻到達殯宮,梁帝在北衙禁軍的隨護下抄近路先到了靈堂。
“貴妃”的遺體雖然只剩一罐骨灰,但依舊用金棺裝殮,梁帝親自蓋棺后靜靜站著一言不發。
既是“兇靈”,也就省去了百官吊唁的環節,眾人跪在地上等待著午時三刻一到起靈去冥山。
發引儀式簡陋至極,沒有皇后大出殯時的鹵簿儀仗隊、高僧誦經引路,今日引路的是已經被毒酒毒死的二十七個小宦官的尸體和三十二個準備殉葬的宮女。
有北衙禁軍的全程監督,宮女們逃無可逃。
宮女和小宦官尸體之后,是用坊間大水缸裝著的松脂,雖然封閉著,但氣味濃郁,遠遠便能聞到。
梁帝不能送“兇靈”,起靈后便回了龍章宮。
由葉天鈺率百官跟在金棺之后。
早上卯時不到,梁帝便遣了沈千碧的副將去西山皇陵親自見證石門的開啟。
之后裴燼跟著下了山。
但他很不幸,原以為在西山夜以繼日辛苦了這么多天回來后可以好好休息下,沒想到剛好碰到貴妃發引。
勉強支撐著眼皮,裴燼還是跟了來,尤其是聽說百里長歌和葉痕的婚事已經板上釘釘的時候,他全身的倦意都給氣沒了。
走在百官中間,遠遠看著百里長歌與葉痕并肩走著,他咬牙捏了捏拳頭,但無奈人多,他不好直接上前與百里長歌說話,索性只得忍下。
百里長歌卻敏銳地感覺到后背有一雙銳利的視線盯著自己,她原以為是葉湛,但葉湛作為孝子,早就走到前面金棺旁邊與杠夫們一同行路。
回過頭瞄了一眼,沒見到什么異常的人,百里長歌微微皺眉,對葉痕道:“我感覺方才有人盯著我。”
葉痕目不斜視看著前方,懶懶道:“你走在這么多人前面,他們不盯你盯誰?”
“我說真的。”百里長歌拐了他一下,“我不記得這些日子得罪了誰啊!”
葉痕無奈地往后面一看,他個頭高,一眼就看到了面色不好看的裴燼,眸光動了動,隨即轉過頭來笑道:“沒事,后面有人長針眼了。”
“誰啊?”百里長歌好奇。
“走路的時候別說話。”葉痕提醒她,“小心摔跟頭。”
“不說就不說唄!”百里長歌“嘁”一聲,“還想用哄小孩子的那套把戲哄我!”
話音剛落,不小心踩到了一個石塊,身子不穩直往旁邊倒。
葉痕動作快,迅速攬住她的腰將她整個人扶正,好笑地看她一眼,“知道不聽話的下場了?”
感覺到背后一堆視線聚集在他們二人身上,百里長歌站正身子以后趕緊拍開葉痕的手,不服地哼哼兩聲:“肯定是你故意的!”
葉痕無奈地搖了搖頭。
整整兩個時辰,宋靈隊伍終于來到冥山腳下。
不愧是傳說中的冥山,從山腳往上看,草木稀少,即便有,顏色也深沉得可怕,一股腐朽潮濕的氣息撲面而來,眾人趕緊抬袖捂住鼻子。
運二十七個小宦官尸體的馬車到了山腳便上不去,按照欽天監的說法,只能在冥山腳下按照五行八卦找準位置,一個一個挖坑埋了,寓意守著貴妃的兇靈出不了冥山。
埋了小宦官的尸體以后,眾人上山。
裝著松脂的大水缸由北衙禁軍親自抬上去。
正當眾人對這一缸松脂百思不得其解時,欽天監監正突然站出來,朗聲道:“貴妃的亡靈乃兇靈,為防止兇靈回歸皇宮,皇上命臣找尋了古老的殉葬之法,將調配好的松脂涂到殉葬宮女身上,留出口鼻呼吸,制成玉俑,按照兇煞陣法排列,將金棺放于陣法中心,如此才可抵御兇靈的回歸。”
聞言,所有人都不敢置信地狠狠倒抽氣。
讓活人殉葬本就已經是廢除已久的古例,宮女們大哭幾日過后也只得認命。
但方才監正說的古法,是比活埋更加古老更加殘酷的殉葬之法——將松脂涂抹到活人身上制成能呼吸的玉俑站在兇煞陣法上鎖住兇靈。
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原本已經安靜下來的殉葬宮女在聽聞這番話之后面上更添死灰之氣,有幾個直接昏死過去,有幾個面露絕望試圖咬舌自盡,幸虧北衙禁軍發現的及時,將所有人點了穴拉到空地上站著,每人一把刷子往水缸里蘸松脂往宮女身上涂抹。
“我的天,這是哪里的殉葬方法!”百里長歌顯然也被驚駭到,她捂著胸口喘了口氣,低聲湊在葉痕耳邊道:“我覺得梁帝已經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了。”
“他早就瘋了。”葉痕絲毫不忌諱旁邊還有人,淡淡說道。
葉天鈺從未見過如此兇殘可怕的殉葬方法,況且他體弱,眼睛瞥到第一個玉俑制成放到太陽下曬著時,胃里一陣翻騰過后全身都痙攣起來,突然一個不穩直接往地上栽去。
“太孫殿下!”早就被嚇傻了的眾人不曾反應過來,離落第一個發現葉天鈺倒地,趕緊沖過來將他從地上扶起來,皺眉四下掃了一眼,眼風掃到百里長歌。
將葉天鈺交給東宮護衛扶著以后,離落徑直走了過來,“長歌小姐醫術高明,這里的所有人中,只有你能救得了太孫殿下,還請您發發慈悲心腸替他看診。”
當著文武百官讓她發發慈悲心腸,這是將她能拒絕的所有路都給堵死了。
百里長歌瞇眼看著離落,突然覺得這個人也是個心機深沉的。
怔愣片刻,百里長歌突然莞爾道:“你先找個空地讓皇太孫平躺,我這就去幫他號脈。”
殉葬宮女中有一個眼尖看到皇太孫昏倒,她突然尖叫道:“殉葬宮女少了一個,兇靈守不住,皇太孫被貴妃的鬼魂附身了!”
所有人被這一聲尖叫拉回神智,這才紛紛想起來當日金棺被天譴皇上下令抓捕棲霞宮中所有宮女太監時的確少了一位。
而少的那位宮女,有好幾位大臣都識得正是昔日在晉王府照顧小世子的婢女翠墨。
一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向葉痕和百里長歌身上掃來。
那宮女一叫,其他還沒備制成玉俑的宮女紛紛跟著叫嚷。
“憑什么翠墨可以不用殉葬!”
“翠墨不殉葬,奴婢們便是化成厲鬼也要攪得你們所有人不得安寧!”
“怎么辦,你家小情人要被逼著殉葬了。”百里長歌瞄了瞄葉痕,“你不心痛嗎?”
葉痕斜她一眼,“整天就知道胡說!”
“我哪有胡說?”百里長歌不服,“要不是你小情人,你那么護著她做什么?好了,現在文武百官都等著你交出那個女人呢,我看你怎么辦!”
面對所有人或探究或微怒的眼神,葉痕則顯得波瀾不驚,他走出來,正待開口。
從前在寧貴妃跟前伺候的貼身宮女藍蝶突然出聲道:“翠墨早就是晉王的女人了,她算不得棲霞宮的宮女。”
有人提出疑問,“既然已經是晉王殿下的女人,那她為什么還回了棲霞宮?”
藍蝶淡淡道:“翠墨畢竟是從棲霞宮走出去的人,她感恩于貴妃娘娘,所以回來伺候她一段時間,但就在貴妃初祭儀式那天發現有了身孕,所以才會不顧一切跑回去找晉王殿下,倘若各位大人認為翠墨也該死,那么她肚子里,晉王殿下的孩子就會被無辜牽連,從而間接牽連到晉王府。”
此話一出,眾人默。
站在這里的所有人都清楚,晉王與百里長歌的婚事經歷了多少波折才得以確定下來,晉王更是在皇上面前許諾這一生只娶百里長歌一人為妻,但如今通房丫頭翠墨懷孕算怎么回事?
百里長歌面色發寒,狠狠瞪了一眼藍蝶,藍蝶視若不見,瞳眸中早就沒有了任何波動。
眾人都在等著晉王的回答。
百里長歌也很想知道他會怎么解永昌布下的這個局。
葉痕閉了閉眼睛,上前一步,開口承認道:“的確,翠墨懷有了身孕,本王已經讓她去滁州安心養胎了。”
這句話一出,大部分人不敢置信地看向百里長歌。
如此強勢的女人,竟然甘心與人共侍一夫?
反應最大的莫過于裴燼。
他忍無可忍,從人群中擠出來沖到葉痕身邊,怒瞪著他,“你剛才說的話可當真?”
葉痕不答反問,“本王的家事,與你何干?”
“怎么與我無關?”裴燼啐了一口,大怒:“早知道你會如此三心二意,我就不該把她讓給你!”
葉痕冷笑一聲,“裴侍郎從來沒有擁有過她,何談把她讓給我?”
裴燼余怒未消,狠狠撞著葉痕的肩膀走過來站到百里長歌面前,伸出手溫聲道:“長歌,這樣的男人也值得你愛得死心塌地嗎?”
“我……”百里長歌失語。
只有她一個人知道保下翠墨是永昌對葉痕的囑咐,可是葉痕當眾承認翠墨懷了他的孩子這件事她無論如何都覺得難以接受。
“跟我走。”裴燼看見了她眼里的猶豫,伸出去的那只手直接扣住她有些冰涼的手掌。
百里長歌動了動唇,眼尾看見葉痕眸中的無奈。
可是他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承認,她該如何自處?
再不理會葉痕面上的無奈和痛苦,百里長歌跟著裴燼往下山的路一直跑。
“長歌小姐!”
離落見她要離開,面上一驚,迅速飛身到二人面前攔住她,“請您先替長孫殿下看診。”
“還看什么?”裴燼直接對著離落大吼,“長歌心情不好,這樣去看診,只會誤診,到時候你們東宮怪罪下來誰擔著?”
離落抿唇,為難地看了一眼葉痕。
葉痕沒說話,目光安靜的落在百里長歌背影上。
“我們走吧!”百里長歌的聲音詭異的平靜,任由裴燼拉著她。
裴燼見她這樣,心中一陣陣酸澀,再不管誰來阻攔,拉著百里長歌迅速往山下走去。
一直到山下,百里長歌都沒有說一句話,裴燼心疼道:“長歌,你若是想哭,就大聲哭出來,若是想發火,就沖我來。”
“你沒錯,我沖你發什么火?”百里長歌淡淡瞥他一眼。
“錯了。”裴燼滿臉懊惱,“我錯在當初沒有堅持第四次求親,現在想來,興許那個時候我再堅持那么一下,你可能就會答應我……”
“別說了。”百里長歌打斷他,“我們回去喝酒如何?”
“好!”裴燼將沒有說完的話咽了回去,鄭重點點頭,看著她似乎有些疲倦,他索性蹲下身,“我背你!”
剛蹲下去便牽扯到昨夜用石塊割破的還沒有痊愈的傷口,他痛得皺了皺眉。
百里長歌敏銳地察覺到他的氣息不對,忙問,“你怎么了?看樣子似乎是哪里受傷了。”
“沒事。”裴燼搖搖頭,“開石門的時候不小心弄到的小傷而已。”
“從你的氣息看來,你這個傷可不輕。”百里長歌錯開他的后背,“我是習武之人,走這點路算不得什么,既然你有傷在身,那就快快起來一起回京,我幫你看一看。”
話音落下,見裴燼還是不起來,百里長歌微嘆一聲,“你若是不走,我可就自己走了。”
裴燼無奈地站起身跟上來,“我只是想多照顧你一點。”
“照顧我的前提是你得擁有一副完好無損的身子。”百里長歌挑了挑眉,“你如今自己都身負重傷,還如何照顧我?”
“我……”
“別你你你的了。”百里長歌打斷他的話,“不是說好了一起喝酒的嗎?快走吧,待會兒天黑了。”
“好。”裴燼再次點頭跟了上去。
二人僅用半個時辰就下了冥山。沿著山路走了一個時辰后終于到了官道,雇了一輛馬車又用半個時辰回到京城。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馬車停在武定侯府門前。
門房的齊大叔見到百里長歌帶了裴燼進府,驚得眼珠子都快掉下來。
大小姐如今已經是晉王的未婚妻了,竟然還跟廣陵侯府世子有來往,莫非大小姐至今還喜歡裴世子?
但他作為下人,這些話自然不能問出口。
裴燼站在門口,再三確認這里是武定侯府后才滿臉驚訝地望著百里長歌,“長,長歌,你確定你要帶我進去?”
“你不是手臂受傷了嗎?”百里長歌轉過身來,“不帶你進去,我如何幫你敷藥?”
見到裴燼震驚的神情,她又問,“怎么了嗎?”
“沒,沒什么。”若是沒記錯,很多年前他每來求親一次,都會被她轟出門,并且揚言從今往后他身體哪個部位踏進武定侯府,她就砍了他那個地方,若是整個人都進來,她就殺了他。
想起以往,裴燼神情有些恍惚。
她的失憶,他終于可以和她并肩踏進這間府邸,然而她卻早已愛上了晉王。
抬眸看了看前方百里長歌的倩影,裴燼苦澀地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自己如今是幸還是不幸。
“快跟上來。”百里長歌感覺到裴燼的氣息越來越遠,她回過身叫他,“去我的扶風閣,我的工具箱都在房間里。”
“去……你的房間嗎?”裴燼驚詫。
“外間就行。”百里長歌看穿了他的心思,“等幫你上完藥,我們騎馬去麒麟坊。”
“麒麟坊?”裴燼不解地問道:“那里不是接待別國使者的漪瀾閣嗎?”
“對啊,卿云哥哥在那里。”頓了頓,她突然想起來裴燼這些日子一直待在西山皇陵,對于大祭司到來這件事有所不知,便解釋道:“你可能還不知道,卿云哥哥是南豫國的太子殿下,南豫國君讓大祭司前來接他回去了。”
裴燼張大嘴巴,“你的意思是,從小和我們……你的意思是,傅少爺他,他是南豫國的皇太子?”
“嗯!”百里長歌很肯定地點點頭,“你們從小不是玩的挺好么?卿云哥哥說十多年前我們每個人都埋了一壇酒,他的那壇前兩天刨出來喝完了,我猜想你的肯定還沒喝,所以待會兒的美酒就交給你負責了,對了,你的那壇酒埋在哪里?”
“埋在廣陵侯府。”裴燼訝異地看著百里長歌,他萬萬沒想到傅卿云竟然把這些事都告訴了她,那么,她是想起來自己曾經三次來求親了嗎?
想到這里,裴燼小心翼翼地抬起眸,咬唇低聲問:“長歌,既然傅少爺都跟你說了,那你……不討厭我嗎?”
“討厭你做什么?”百里長歌忍俊不禁,“即便曾經有什么,那都是過去十多年的事了,我便是再小肚雞腸,也沒有必要和那些蒙了塵的回憶過不去吧!”
“你真的……不在意?”裴燼再次問道。
“你要是再啰嗦,我可就得攆你出門了。”百里長歌翻了翻眼皮,這個男人,真啰嗦!
“好,我不說了。”裴燼笑笑,跟著她來到房間。
百里長歌讓他坐在外間的軟椅上,將受傷那個地方的衣服剝落,她走進去將藥箱拿了出來。
秋憐正在里間鋪床,見到百里長歌帶著裴燼進來,她皺眉低聲問百里長歌,“大小姐,您這樣把裴世子往房里領,就不怕王爺吃醋嗎?”
“那他讓翠墨懷著身孕去滁州,我不都笑著活下來了嗎?”百里長歌沒好氣地回答她。
“啊?”秋憐大驚,“王爺他……他竟然……”
“你沒聽錯!”百里長歌拿了藥箱,轉過身來重復道:“人家今天在冥山當著文武百官的面親自承認的,翠墨懷了他的孩子,所以去滁州養胎。”
“這……”秋憐深深皺眉。
“別這這那那的了。”百里長歌拍拍她的肩膀,“以后見到葉痕進府,給我放狗轟出去!”
秋憐還沒反應過來,百里長歌提著藥箱已經走了出去。
裴燼傷在臂膀上,衣服攬上去會觸碰到傷口,但脫下來他又覺得不好意思。
百里長歌看出了他的為難,索性拿了匕首直接從他手上的地方將一截袖子都割了下來。
裴燼身子一僵。
百里長歌趕緊道:“府中做給卿云哥哥的新衣服還有幾套沒穿過,待會兒幫你敷了藥,我帶你去挑選一套,放心,不會讓你光著出去的。”
裴燼臉一紅。
百里長歌湊近他的傷口一看,頓時蹙了蹙眉,“你這個傷口可不淺,況且傷口里還有細碎的小石子,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搞的,竟然弄成這樣的傷口,幸虧遇到我,否則過不了幾天,你這個地方就得發炎,說不準你整只手臂都會因此廢了。”
話完,她拿出自制的蒸餾水,看了一眼他的傷口,道:“我要幫你清洗傷口,待會兒可能會有些痛,你得忍著點兒。”
“沒事,我忍得住。”裴燼含笑,昨夜都能狠得下心用石塊割破手臂,如今在心愛的人面前,沒什么痛是不能忍的。
百里長歌聽他如此說,便倒出蒸餾水小心翼翼地替他清洗傷口。
隔夜的傷口最是難清洗,更何況是裴燼這種傷口內有異物的,所以疼痛在所難免。
有好幾次,百里長歌看著都痛,但裴燼只是緊緊咬著牙,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百里長歌心中敬他是條漢子,分毫不懂武功的人能做到這般,實屬不易。
不多時,傷口內的異物全部清理出來,傷口處早已汩汩流出鮮血。
裴燼卻如同沒事的人一般,哪怕他的面色已經蒼白至極,但他仍舊靜靜坐著,嘴角掛著初見時的微笑。
百里長歌幫他換了一盆又一盆的清水才將傷口清洗好,又幫他敷了藥綁了繃帶這才帶著他去挑選了一套合身的衣服換上。
“怎么樣,如今還疼不疼?”
二人出府時,百里長歌問他。
“不疼。”裴燼搖頭。
“你呀就裝吧!”百里長歌好笑地搖搖頭,等齊大叔將玉龍牽來以后,她不由分說拽著他另外那只完好無損的胳膊,足尖輕點,一躍而起飛到馬背上,他坐前面,她坐后面。
她道:“你的手臂才剛上了藥,不可以過多用力,這一程,還是我帶你吧!”話完雙腿一踢馬腹,玉龍撒開蹄子朝著普澤坊廣陵侯府奔去。
裴燼感受著玉龍迅疾如風的速度,再感受著身后的人傳來的溫度,心中因為葉染衣而生出的郁悶一掃而空,微微彎了彎唇。
玉龍的速度是普通馬兒的四五倍,是以從武定侯府到廣陵侯府才用了不到一刻鐘的時間。
百里長歌再度用輕功將裴燼帶下來,抱著雙臂倚在玉龍的身上揚眉道:“你去挖酒壇子,我在這兒等你。”
“好。”裴燼轉身進了府門,不多時用完好的那只手抱著一個酒壇子走出來。
百里長歌再次將他帶上馬,二人誰也沒說話徑直去了麒麟坊漪瀾閣。
守閣的大梁禁軍見來人是百里長歌,便沒有阻攔。
百里長歌抱著酒壇子和裴燼一路順利來到傅卿云的院子,讓人進去通報了一聲。
傅卿云一聽說是百里長歌來了,連忙親自出來迎接。
當看到裴燼和百里長歌一同出現,更是驚訝得險些說不出話。
百里長歌伸出手指眼前晃了晃,“怎么,見到我抱著美酒前來,高興傻了?”
“的確是有些意外。”傅卿云回過神,尷尬地笑笑,又問她:“今日不是貴妃發引嗎?長歌你累了一天怎么還有精神來漪瀾閣?”
“別提了。”百里長歌煩悶地擺擺手,“今夜只喝酒,不談那些糟心事。”
傅卿云不解地看了裴燼一眼,裴燼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再繼續問了,傅卿云才住了嘴,帶著二人進了屋。
“大祭司不在嗎?”百里長歌四下掃了一眼,的確是從進漪瀾閣開始就沒見到蒼淵。
“他有些事要處理,出去了。”傅卿云道:“長歌找他有事嗎?”
“沒什么事。”百里長歌將酒壇子放在桌上,“原是想他在的話一起過來喝一杯,既然不在,只能說明他沒這個口福,那我們三個人一起喝吧!”
傅卿云溫和一笑,隨即吩咐了婢女去拿來酒杯,打開酒壇子將三個杯子一一斟滿酒。
百里長歌當先舉杯,“這一杯我先來,感謝你們兩個今夜陪我。”
話完一飲而盡。
不愧是埋在地底下十年的好酒,入口甘醇,回味無窮,與當日在城郊傅卿云那壇酒有的一拼,卻又各有千秋。
總之都是好酒。
裴燼和傅卿云見百里長歌干了,二人也抬起酒杯喝完。
“長歌,你從前可是不喜歡豪飲的。”眼見著百里長歌一杯接一杯下肚,傅卿云開始覺得不對勁,他晃了晃她的胳膊,從她手里奪過酒杯,“長歌,你別再喝了,再喝待會兒就回不去了。”
“是啊長歌,你一直不喜歡這樣喝酒的,還是少喝些。”裴燼也勸道。
“卿云哥哥你知道嗎?”百里長歌抬起朦朧的眸子,兩頰早已染上一層緋紅,她似是有了幾分醉意,說話含糊不清,“葉痕他就是個混蛋,當著那么多人的面,一點臺階也不給我留!”
傅卿云不解地看向裴燼。
裴燼無奈地搖搖頭,“這件事說來話長,等改日有時間我再跟你解釋。”
百里長歌的酒杯被奪了,她索性拿過裴燼剛斟滿的酒杯高高舉起,“來,喝,不醉不歸!”
“如此良辰飲美酒,怎么能少了本王呢?”門口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帶著幾分寒涼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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