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一個遠程來電。”斯娜並沒有在自己的名字上多作糾纏。
“不想接。”他拎起被子, 就地一滾,打算重新培養睡意。
“你有一個遠程來電。”
慕異卓閉上眼睛,“能麻煩把你手上那團火滅了嗎, 我最近培養出了關燈睡覺的習慣。”
“你有一個遠程來電。”
慕異卓拿被子矇住頭。
“你有一個遠程來電。”斯娜鍥而不捨地說著, 彷彿是某種惡搞的手機鈴聲。
在她重複了十來句後, 慕異卓煩不勝煩地坐起來, “我不想接。”
“該來電沒有掛斷服務。”
“……誰的?”
“任雄。”
“開什麼國際玩笑。”慕異卓又一次把頭裹到被子裡面。
斯娜皺了皺眉, “來電長時間無人接通,現啓用強制接通服務,能量耗費速率增加20%。”
話音落下, 幽暗的房間裡便彈出一個大大的顯示屏。
“異卓。”任雄鬍子拉碴地出現在屏幕那端,眼圈烏黑, 嘴脣起皮, “異卓……或許你已經不是異卓了。”他沉重地看著地上那團一動不動的被子, “但我還是要和你說一聲,對不起。”
“我知道現在說這話屁用都沒有……”他在屏幕那頭, 也不管慕異卓有沒有看,深深地鞠了一躬,“對不起。”
“看到你被喪屍抓傷了一點事都沒有,甚至傷口癒合的那麼快,我害怕了, 我怕你是潛伏在人類裡的喪屍, 我怕你對我, 對大家不利, 我, 我該相信你的,我只是……害怕了。對不起。如果我當時和周零一樣, 從頭到尾都相信你……不,周零的確是個比我更好的朋友,他相信的是朋友,而不是人類。”
任雄深吸了一口氣,睜大著眼睛,努力讓眼睛裡的溼潤不要凝結成水珠,“不管怎麼說,我做的事已經不能挽回了。但我想,如果你知道這件事,應該會好受一點。”他喉嚨有些哽塞,頓了許久,才接著說,“我和斯娜,的確背叛了你。但劉雪從來都沒有。”
“甚至於斯娜,你也不能怪她。”
“你什麼意思。”慕異卓終於拿開了被子。
“斯娜不是劉雪。”
慕異卓看了眼那張熟悉的臉,以及上面不熟悉的冷峻神情,聲線乾巴巴的,“說清楚。”
“準確的說,她們是兩個人,在同一個身體裡。你現在看到的這個……”任雄也不知道該用什麼量詞,“她曾經是半人。”
“半人?”
任雄費了一點時間,才同慕異卓解釋清楚。
斯娜,或者劉雪,是個人類和機器人的結合體。
任雄說,水源之戰,也就是慕異卓差點變喪屍的那場戰爭後,他發現了昏迷在地上的斯娜,半邊臉的表皮脫落出來,露出了裡面的金屬結構。
出於對機械一類的癡迷,他把她帶了回去。
經過研究,愕然發現她竟不全然是機器人,左腦是金屬,右腦竟然是人類生物結構,也不知道是哪個天才,竟然把機器與人類結合的那麼完美。
遺憾的是,在他把人帶回來之前,斯娜作爲人類的部分,也就是劉雪,由於無法承載身體重傷的負荷,早就死了。
他沒日沒夜地研究,最終挽回的,也只有作爲機器人的斯娜。
劉雪雖然死了,但在修復斯娜的過程中,他還是提取出了她們的記憶,知道了許多事情。比如慕異卓的喪屍疫苗,比如斯娜之所以臨時倒戈,是因爲她作爲機器人,有兩條原則程序:
保護慕異卓。
殺死一切喪屍。
第一條是最原則的程序,然而當慕異卓變成喪屍之後,他從人類的角度講已經死了,世界上已經不存在作爲人類的慕異卓,第一條原則自動失效,故而強制執行的,就只有第二條原則了。
“所以,不是雪兒想殺我,也不是斯娜想殺我,而是程序想殺我。”慕異卓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哭。
無論怎麼樣,多年前那個溫柔而有點小害羞的雪兒,不在了。
“你放心,我已經重新修改了程序,現在她不會對你動手的。”
“所以你把她送到我面前來,強行通話,就是爲了道歉?”
任雄搖搖頭,無意識地把手裡頭一個機甲部件拆出來,又裝回去,組裝拆卸的咔嗒聲響了好一會,才戛然而止,“你……你們,放過大家吧。”
“什麼?”
“異卓,做錯事的,背叛你的,對不起你的,都只是一部分人而已,還有許許多多的人,他們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就迎來了天變,他們是無辜的啊。”任雄手裡抓著部件的一部分,手背上的骨頭根根分明。
慕異卓面無表情,“原來你是來興師問罪的。”
“我不是興師問罪,事到如今不全是你們的錯,我們也有錯,如果真有什麼人該爲此付出代價,那也是我們,不是其他無辜的生靈,我只是想求你,放過其他人。”
“天變已經是既定的事實,又有什麼放不放過好說的。”
“異卓!”部件突出的地方硌傷任雄的手,他渾然不覺,“只要你願意,只要你們願意,停下在卡爾之地做的事,或許會有迴旋的餘地呢。”
“卡爾之地?”
“當初司涅,我是說饕餮怎麼對你,大家也都有目共睹,你勸勸他,勸勸他……”
“慢著。”慕異卓意識到兩人壓根不在討論同一件事,“你以爲天變是怎麼來的?”
任雄愣住,“我們都推測,天變是卡爾之地出了什麼變故導致的。”
卡爾之地,the core。
慕嚴的筆記裡提到過。
傳說與死海接壤的卡爾之地,是地球的中心。但與其說是中心,不如說是最脆弱的地方,要想抵達真正的CORE,也就是地心,最簡單的就是從卡爾入手。
在筆記初期,當時的慕嚴還沒有絕望,便有寥寥幾筆說到這個地方,還說有機會要去那裡瞧瞧,要是能開發成根據地作爲避難所就更好了。
不過避的什麼難,筆記後面再也沒有提到過。
“你們是怎麼推測的?”
“異卓,你……”任雄原本準備了一肚子腹稿,都是要來說服慕異卓的,可這個走向他可沒有料到。
“說具體點。”
據任雄說,司涅帶著一批喪屍,在卡爾之地,不知道做些什麼。這件事在天變之前,就已經有人發覺了,但一直無法靠近,也就無法查清。天變後,那裡的變化最明顯,受災也最嚴重——
閃電幾乎形成了一道厚厚的屏障,嚴嚴實實地把整處包圍起來,就跟個蠶繭似的。沒人可以穿過,也不知道司涅是怎麼做到帶那麼多人,安全無虞地進去的。
“所以你們就覺得,天變一定和我們有關?”
“難道不是?”
慕異卓聳肩,“是。”
就是和卡爾沒關係而已,最起碼不是卡爾導致的。
後半句話他倒是懶得說了。
他這種無所謂的態度激怒了任雄,狠狠地把手裡的兩個零件嵌在一起,他難以置信地盯著慕異卓許久,卻看不到對方有半點心虛慚愧的模樣,他咬緊牙根,一字一句地說,“我想給你看些東西。”
不等慕異卓同意,任雄的臉便在投影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沉默的視頻。
焦黃的土地,橫七豎八地開著縫,一座沒了半邊的房子,孤零零地呆在一小塊完整的地上,沒了玻璃的窗框邊,站著一個披頭散髮,眼神呆滯的女人。
鏡頭慢慢往前推移,彷彿是有人在靠近一樣。
女人歪了歪頭,眼裡漸漸有了光,她擡腳跨出窗框,飛快地往前跑著。
一陣天旋地轉的晃動,畫面一黑,過了幾秒,纔再次出現,卻模糊了許多,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干擾黑影。
女人呆呆地坐在地上,前面是一坨已經看不清原型,成了廢鐵的機甲。
一個稚嫩的童聲忽然在房子裡響起,隨著接連幾聲“媽媽”,小女孩面帶驚懼地從裡頭跑出來。
“回去!”女人下意識地說。
然而大地驀地開裂,奔跑的女孩恰恰踏進裂縫,像是被突然出現的怪獸吞噬了一般。
趕不及的女人趴在裂縫邊緣,僵硬地轉頭看了看那堆廢鐵,又慢慢回頭朝深淵中瞧去,還沒做出什麼反應,噼啪一聲,電光劃過,那茍延殘喘的半邊房子,也從人間徹底蒸發了。
沒有撕心裂肺地喊叫,沒有絕望地捶胸頓足,女人趴在那裡,眼睛裡一片空茫。
任雄的臉再次出現在投影裡,一片肅穆,“這視頻,是綠曼陀一位將士機甲裡的黑匣子錄製的。他常年在外抗擊喪屍,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回家了,估計也從沒想過,一家人再次團聚,會是這樣的吧。”
“這是綠曼陀?”
任雄痛心地閉上眼睛,“是。”
曾經是荒漠裡的一片綠洲,儘管格局建築乏味是乏味了點,卻從來不乏生機,不乏活力,每個人的眼中的閃爍著人定勝天的光芒,爲了美好的未來共同地奮鬥。
任憑人想象力再豐富,也絕不會想到,這片最後的淨土,呆在這片淨土上的人,會是這般模樣——活著,卻又是死了。
他一向知道天變是個什麼樣子,但知道是一回事,親眼所見是一回事,親身體會恐怕又是一回事。
“異卓,你知道綠曼陀的話語是什麼嗎?”
“是生生不息的希望啊。”
“可現在你瞧瞧,這希望,連根,都沒了。”任雄動容地自顧說著,焦灼地盯著屏幕的那頭,就像是落難掉到海里,已經拼命地遊了不知幾個日夜的人,死死地盯著遠遠輪廓模糊的陸地,精疲力竭而又不甘放棄,“你會幫我們的,對吧?最起碼看在往日的情分,最起碼看在周零的份上,他曾經那麼喜歡這個世界,那麼喜歡生命……”
慕異卓覺得掌心灼熱,不由收了掌,好像攏住什麼似的。
見他的表現,任雄坐直了身體,不知覺地向前傾,就期待著他的下一句。
不料聽到的卻是——
“我還是那句話,天變是過去時,不是進行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