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異卓又回到了那個沒有光亮的地方。
不用猜, 用腳趾頭想一想,都知道是司涅的居處。
他用舌頭將自己的牙齒仔仔細細舔了一遍,很正常, 磨牙, 前磨牙, 犬牙, 門牙, 都以人類特有的樣子呆在口腔裡,沒有尖銳的,會傷害到自己的獠牙。
他不是喪屍了。
黑暗裡, 眼睛毫無用處,其它的感官就格外敏銳。或許是空調, 又或許是哪裡的通風口, 有風聲輕輕地呼著, 和耳膜碰擊,震動一直鼓吹到胸口, 心臟就跳得格外地快。
微微擡手,才發現手裡還有別的東西。
哦,不是東西,是另一個人的手掌,牢牢地貼著他的, 還有手指, 彎曲在自己的指縫裡, 緊緊相扣。
慕異卓這才反應過來, 所謂的風聲, 其實是另一個人的鼻息。
所謂的,另一個人。
真是瘋狂的世界。
司涅是慕異卓, 慕異卓就是司涅。
這個事實,他是在周零死的那一瞬,知道的。
上輩子就是被斯娜,或是劉雪殺死的吧。所以周零橫生生插進來一腳,不止救了他的命,還改了世界運行的軌跡。
就在那一刻,那些對於慕異卓來說,莫須有的,卻屬於司涅的記憶,一窩蜂地塞到他腦袋裡,不容抗拒,不容逃避。
也是那時,才知道之前所有稀奇古怪的,血氣淋漓的夢境,通通都是真的,通通都是切切實實,發生在上輩子的自己,也就是司涅身上的事情。
他真慘,真可憐。
同一件事,左邊是天堂,右邊是地獄,一線之隔,曾經的司涅墮入了地獄,歷經了種種不可名狀的災難,勝敗名裂,面毀身殘,不得好死,倒黴無比,偏偏又是這個倒黴透了的人,玄幻般地重生,在自己要跌落地獄的時候,及時拉一把,所以,他慕異卓,經歷的是天堂。
名聲有了。
容貌依舊。
身體完好。
就連死,都有人替他。
比起上輩子,這運氣,已經算得上是諸神保佑的結果。
更何況,他還是人。
就憑這些,就夠他心懷感激,而不是滿懷怨懟。
“我救你,只是不爽自己被虐得那麼慘。”早在慕異卓醒來的時候,司涅也醒了,或者說,他並沒有睡著過。
“嗯。”
“所有的一切,其實是我編排的,任雄對你的誤會,機甲基地的警報,還有……”
“王,有個女人要見你。”
“讓她進來。”
女人進來了,司涅還是沒有開燈,但是從她的聲音裡,慕異卓聽出了是安娜。司涅和她對話了幾句,隨手揮一揮,就把她打發出去了。
他本就沒興趣和她說話。
“所以說,那些散播我是喪屍的消息來源,也是從這個主任嘴裡出來的?”
“她以爲失蹤案是我搗的鬼,想混淆視聽。”司涅滿不在乎地說,“喜歡上喪屍的人類,你覺得可不可笑?”
“可笑。”慕異卓附和,真的笑了出來,“可喜歡上人類的喪屍,也挺可笑的。”
“安元?”
“喜歡上了身爲人類的自己的喪屍,那就更可笑了。”
話音剛落,慕異卓就跟破布娃娃一樣,被甩到牀下,腦袋撞在硬邦邦的不知道什麼物事上,痛得他眼冒金星,仍舊挑釁,“我記得我說過,在知道你惱羞成怒的人面前惱羞成怒,是很羞恥的一件事。”
仍舊坐在牀上的那個人,斂了眼眸,藍光幽幽,如同半夜墳山上的鬼火,讓人心悸,“不要因爲曾經的我是你,就忘了我是喪屍。”
喪屍,沒心沒肺的代名詞。
“你是什麼東西?”知道對方有幾板斧,慕異卓就沒什麼好怕的了,揉著頭上腫起的包,在涼涼的地上坐著倒也舒服,“我又是什麼東西?”
司涅隱在黑暗裡,不說話,不動彈,好像壓根就沒有他的存在,慕異卓不過是在唱獨角戲。
然而,這場獨角戲他唱得很愉快,“房間裡,有窗嗎?”
“沒。”
“我要窗。”
忽如其來的壓迫感,由遠及近,一股巨力砸往他頭頂上方,嘩啦啦的巨響,所依靠的地方止不住地震動,尖利的碎塊飛散而出,割傷了慕異卓的臉,但他就是一直坐在那裡,沒有挪動一個位置。
“你的窗。”
噼啪!
爆竹似的電聲炸起,閃電耀眼拉風地出場,連帶著把黑暗都驅散了,卻不是瞬時性的,白晝一樣的光亮,閃閃爍爍一直持續,偏偏,天空黑得那樣驚人。
天要塌了。
知道會有什麼光景,但當親眼所見時,還是忍不住地震撼。
大自然在發怒,老天在發怒。
因爲,有忤逆者。
“我們是什麼東西?”慕異卓又問。
司涅近乎癡迷地看著眼前的景象,真好看,和他的黑暗一樣賞心悅目,“重要嗎?”他從後面捂住慕異卓的眼睛,讓他專心聽著電聲雷聲。
“聽過花蕾開放的聲音嗎?聽過幼芽破土的聲音嗎?”
人類的聽覺太過差勁,自然是聽不到的,慕異卓僅僅做了半天的喪屍,也自然是沒有體會過的。
“就跟現在的聲音一樣。”司涅湊在慕異卓的脖頸上,含糊地說,親吻著,吮吸著,舌尖輕輕地挑逗著,直到對方輕輕地喘氣起來,“我們不是東西。”
“我是你,你是我。”
“異卓,異卓,這是新生。”
“整個世界都爲我們歡呼,爲我們動盪,爲我們鼓掌。你聽,你聽……”
花苞開放,嫩芽破土,是否真和閃電聲一般,慕異卓不知道,也無從追究。但他萬分肯定地覺得,傳說中,折煞了無數人性命的塞壬之歌,或許就和此刻司涅的蠱惑,一模一樣。
確實,世界崩塌,有什麼重要的?
世界崩塌,末世襲來,人類滅絕,有什麼重要的?
滅絕的人類裡,有他在乎的人嗎?
有在乎他的人嗎?
“異卓,我已忍耐許久。”司涅的手往下,脣卻往上,準確無誤地印上對方的,輾轉,碾壓,遊離,回迎。
塞壬女妖,很美吧,才能吸引那麼多人,寧願死,也要接近海島。
他慕異卓是個同性戀。
好巧不巧,誘惑他的塞壬,是隻公的。
碗口大的閃電,轟然落在破洞的邊緣,將好端端一面牆,毀得連渣都不剩。
視野變得更大,原來他們是在一座空中城堡裡,被擊毀的這一面,坐落在氤氳的雲層中,俯瞰下去,模模糊糊依稀可看到連綿不絕的山脈,焦黃色的,不見一片青。
慕異卓彷彿聽到了哀嚎。
小孩的,老人的,女人的,也有男人的。
末日之下,再鐵血的漢子,也難免絕望。
明明他們站的這樣高,這樣高。
明明他只是個聽覺一般的人類。
明明周圍的噪音那麼大。
爲什麼,會清晰得如同就在耳邊一樣。
“心在欺騙你,什麼都是假的,只有我是真的。”司涅不給他猶豫的契機,撬開他的牙關,“請專心。”
“想知道,機甲上寫著什麼嗎?”
司涅停下來,臉色比天色還要陰沉。
怎麼會不知道。
初代帶回來,餵養幾隻喪屍,也就恢復了原貌。
怎麼會不知道。
“一部破機器,沒有我的喪屍,就是堆破銅爛鐵。上面寫著什麼,我不在乎。”
慕異卓收起手,握成拳,乾乾淨淨的掌心裡,彷彿還留存著一抹特別的溫暖,“怎麼能不在乎?天毀了它,你又救了它。”抓住司涅僵在自己身上的手,蓋上自己的手掌,好像這樣,就能把自己感受到的東西,也讓對方一併感受了,“你挽回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