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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出發(fā)前倒計(jì)時的時候了,陳湯這纔有時間回到家中。
當(dāng)年,由於富平侯張臨的照顧,他的家安在了長安城裡。這是一個較爲(wèi)寧靜的去處,平日裡街巷也少人走。陳家在里巷的盡頭,是個獨(dú)門的院落。一溜正房五間,兩側(cè)是廂房,寬敞的院落。院子裡栽滿了梧桐樹,若是在夏天,遮天蔽日,蟬鳴不斷。只是在這颯颯秋風(fēng)中,無數(shù)落葉飄下,堆積滿地,又隨風(fēng)亂飛,讓人頓時有種落寞之感。
太陽偏西的時候,陳湯騎馬走進(jìn)了小巷。他輕輕地跳下馬來,把西驥拴在了巷尾的大柳樹下,輕輕地拍了拍它的後背:
“今天,你就待在這裡了。”西驥很溫順地舔了舔主人的手。
陳湯緩步走到了家門前,輕輕地拉開門閂,向裡一推。吱呀一聲,大門開了。他佇立在門口,不急於往裡走。他審視著院子裡的一切,有些熟悉,還有些陌生,還帶來有些莫名的傷感。不知什麼時候,陳馮牽著四歲的小弟陳鴻站到了陳湯的面前。看到了發(fā)愣的爹爹,陳馮趕忙拽著小弟跪下,拜見父親。陳鴻怯生生地望著陳湯,一雙大眼忽閃忽閃的。陳湯拽起了小哥倆,然後抱起陳鴻,使勁親他的小臉蛋,對他說:
“叫爹爹!”
陳鴻盯著陳湯看了半天,然後掙著身子,跳下地來,回頭看了一眼,然後,一溜煙地跑回屋裡,關(guān)上門不出來了。
“爹爹,您總也不回家,小弟天天想您,想得都認(rèn)不出來了。”
陳湯撫摸著陳馮的頭:
“好孩子,咱們進(jìn)屋。”
江氏拉開了屋門,費(fèi)力地走了出來,滿臉疲憊的神態(tài)。從腆著的肚子看,她已有了六七個月的身孕。陳湯趕忙上前,攙扶住她:
“都到了這樣的月份了,你得愛惜好自己的身體。”說著,又送她到牀邊坐下。江氏看到躲在門後的陳鴻,一擺手:
“鴻兒,快出來。你爹爹回來了,你不是天天都盼著爹爹給你買糖吃嗎?”
這時,陳湯纔想起了,急忙從衣袋裡掏出一包東西。
“鴻兒,爹爹給你買龜茲糖瓜了!你沒吃過的。”
陳鴻猶豫著,小手伸進(jìn)了嘴裡咬著。陳馮走過去拉住他,又把他推到爸爸面前。
陳湯分給哥倆糖瓜,陳鴻有滋有味地品嚐著,陌生感慢慢消失了,一點(diǎn)點(diǎn)往前湊。站在陳湯麪前望著,就一動不動了。陳馮趕忙跟他說:
“鴻弟,叫爸爸!”
“爹爹。”這次,陳鴻沒有拒絕。
江氏操辦了一桌豐富的晚餐。有四盤菜,熱氣騰騰的。飯菜擺好後,陳馮和陳鴻兩眼都緊盯著那盤雞肉,不動筷子。陳湯一看,忙夾起一個雞腿放在陳鴻的碗裡,又夾起雞翅給陳馮:
“吃吧,爸爸中午才吃過的。”
有了爹爹的恩準(zhǔn),小哥倆一陣狂吃,很快只剩下了一堆雞骨。這時,陳湯看到江氏坐在那裡,不動筷子,就把那一小盤魚推給她。
“吃這個,既補(bǔ)身體,又對胎兒有好處。”
江氏感激地望著他,目光裡似乎還包含著哀怨。
晚飯後,江氏趕忙吹掉了另一盞燈,並挑滅了剩下這盞燈的兩根燈芯。陳湯這時候又環(huán)視了一番屋內(nèi),仍然是在城郊居住時的那些擺設(shè),有的已很陳舊了。他有些納悶。
月亮高高地掛起來了,孩子們犯了睏意,於
是,陳馮哄著陳鴻睡覺去了。屋子裡僅剩下陳湯夫婦了,江氏又挑滅了最後一根燈芯。
月光如水,流進(jìn)屋裡,撒在地上,一片亮白。半天的沉寂後,陳湯發(fā)話了:
“三兒快生了,可我又要出征了,家裡的擔(dān)子又要讓你一人挑了。”陳湯的語氣裡有些內(nèi)疚。
“官人還說這些做什麼?我何時不是這樣的?”
陳湯沉默了。
“家裡又不是缺錢花,該吃點(diǎn)什麼補(bǔ)點(diǎn)什麼,你就去買。我看著,孩子們也像是許久不見魚肉了。”陳湯有些不滿。
“官人,我何嘗不想這樣,可哪裡有錢呢?”
“我不是從朔方和西羌帶回不少的錢嗎?”
“官人,你是帶回不少錢,可我們的花銷比它還大著呢。”
“比它還大?”陳湯瞪大了眼睛,不相信。
“唉,官人,你不持家,就不知道這收支的困難。”江氏一一列舉起各項(xiàng)花銷。
“你爲(wèi)了去西域,花了血本買官。你算沒算,單是你的副校尉,就花掉了朔方帶回的錢財(cái)。你還那麼大方,替甘延壽和杜勳出資,又把西羌帶回的花去了大半。”
“除了這些,還有點(diǎn)餘頭的。”
“官人,是有點(diǎn)餘頭。不過,你莫忘了,瑕丘的冤枉債是誰替你還的,這所大宅子是誰幫你買的。”
“都是富平侯家拿的錢,他不是說不必還了嗎?”
“官人,我嫁給你之前,爺爺就千叮嚀萬囑咐,要幫陳湯持好家,管好錢,改掉壞毛病。他說,借錢還錢,天經(jīng)地義,那是一個人立於世界的根本。所以,我們不僅應(yīng)該念念不忘人家的恩情,還應(yīng)該及時償還人家的錢物。還上富平侯的錢財(cái)後,咱們的家產(chǎn)也就差不多光了,你又在外,拿不回家裡錢,我們娘三個只得節(jié)衣縮食,過苦日子,已經(jīng)幾個月都不見魚肉了。不過,這樣過日子,我倒也覺得很踏實(shí),很知足。不欠人家的錢財(cái)了,這多好。”
聽著婦人的一番話,陳湯羞愧地低下了頭。
“唉,夫人,真難爲(wèi)你了。沒想到我把家裡拖累到這種地步。”
“官人,夫妻之間還用說客套話了嗎?只要你的事業(yè)能成功,你能順心順氣,我也就覺得比什麼都好。”
陳湯感激地望著妻子,眼裡噙滿了淚水。
“我這一去,少則三兩年,多則四五年,你在家裡又要吃苦了。三兒就要出生了,可我這個當(dāng)父親的,又不在身邊,想起來,我就愧疚不已。家中用度不夠,我明天就去先借支一些。”
“官人,不必了。家裡多少還留著點(diǎn)應(yīng)急的錢,細(xì)水長流,我看還夠用一陣子。誰叫咱們過慣苦日子了呢。”
“你放心,困難是暫時的。我還會掙的,一定保證你們母子三人——還有三兒過好日子。”
“哦,對了,官人。臨走前,你給三兒起個名字吧。”
陳湯沉吟了片刻後說:
“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都叫陳江,讓他忘不了含辛茹苦的母親。”
他攥緊了江氏的手,兩個人肩並肩坐在胡牀上,一起對著月亮,默默無語。不知不覺中,他們相擁著,酣眠起來。
大約三更時分,院子外傳來咴咴的馬叫聲。陳湯一激靈,馬上扶住江氏,讓她靠住牆坐穩(wěn),然後從胡牀上立起身來,湊近窗前傾聽外面的動靜,順手摘
下了掛在牆上的寶劍。
“官人,發(fā)生了什麼事兒?”江氏小聲地問。
“沒什麼,大概是盜馬賊吧。”陳湯很鎮(zhèn)定,回答得很輕鬆。
陳湯又走到屋門口,對江氏說:
“你去護(hù)著孩子,我出去一下。”
“官人要多加小心。”
陳湯沒有去開院門,而是貼近牆根細(xì)聽外面的動靜。他聽到嗖嗖兩聲,接著是撲通的倒地聲,接著就什麼動靜都沒有了。他明白,自己的設(shè)伏起了作用。這時,院外傳來一聲長嘯聲,陳湯聽得真切,那是告知那是外面的人自己:事情解決了。於是,陳湯躡手躡腳地退後幾步,一個助跑,縱身一躍,他飛出了院落。
里巷裡,站著兩個人,他們都是陳湯讓杜勳派來的衛(wèi)士,任務(wù)就是暗中保護(hù)江氏母子,已經(jīng)在此守候多日了。大個的衛(wèi)士提著彎弓,湊了過來,小聲對陳湯說:
“陳將軍,三個盜賊都解決了。”
“幹得好!好樣的!你們二位辛苦了!”陳湯誇獎著,同時又有了疑惑,“喲,怎麼是三個?我可只聽到兩聲箭響。”
“陳將軍,您看!”大個子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與小個子衛(wèi)士一起,輕輕拉著陳湯,走到了西驥前。只見西驥高昂著頭,高高地?cái)E起了右前蹄。陳湯有些好奇,往它的腳下一看,原來,一個黑衣人倒在了那裡。陳湯什麼都明白了,輕輕地?fù)崦宋黧K的後背:
“你立功了,辛苦你了。”這時,西驥才低下頭來,放下右蹄,用頭蹭著陳湯的手臂,發(fā)出了只有陳湯才能聽清的細(xì)細(xì)的咴咴聲。
陳湯恍惚覺得地上黑衣人有些面熟,但天色暗,看不清面孔。於是,他們?nèi)艘恢钡群虻教炝痢?
杜勳帶人來了,他們封鎖了路口,在四處警戒,清查現(xiàn)場。這時,陳湯才仔細(xì)看了一下那個黑衣人:
“啊,怎麼是他?尼苦木和蠡狐茲太殘忍了,爲(wèi)了加害我與家人,連傷殘者都派上陣來——咳,真是連牲畜都不如。”陳湯心中憤憤地罵道,原來倒斃在西驥蹄下的黑衣人,就是那天晚上被靡諾砍下右手的那犀浦。
士卒們又?jǐn)E來了另兩個人,後背上都中了一支利箭。陳湯一看,其中有一個人見過。他一隻腿上安著木頭假肢,不是那個叫毒啊端木的匈奴人嗎?
杜勳領(lǐng)著士卒迅速清理了現(xiàn)場,然後,指派伍長帶隊(duì)回營地。他就陪著陳湯進(jìn)了院子裡,看到了江氏,他大喊起來:
“嫂子受叨擾了,都是小弟的不對,沒把護(hù)衛(wèi)安排得更細(xì)緻一些。”
“啊?什麼叨擾?什麼護(hù)衛(wèi)?杜勳老弟,嫂子我啥都沒聽明白。”
這時,陳湯才把有關(guān)的安排說給了江氏,江氏很是感激。
“嫂子,你放心。西征後,我還留下一組衛(wèi)士,專門保護(hù)你們。”說著,他衝陳湯看了一眼,陳湯點(diǎn)了一下頭,意思是你先斬後奏,我不僅同意,而且很高興。
杜勳一手摟著陳馮,一手摟著陳鴻,三個人一起,把幾間屋子都尋看了一遍。最後,他拉過來陳湯夫婦,小聲說:
“我們西征後,可別虧待了孩子啊!”說著,一摸衣袋掏出來一錠金子,“我這裡還有這點(diǎn),嫂子拿去給孩子們用吧。”
陳湯夫婦剛要說不,杜勳手一揚(yáng),示意他們不要說了。
江氏落下淚來,陳湯則是堅(jiān)定地咬了咬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