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郅支首先接見了尼苦木的信使,他迫切地想知道長安那邊的情形。得知蕭關發生的事情,他極爲失望和惱火:這些年來在藁街蠻夷館裡培植起來的勢力,居然在一朝一夕間毀掉了,而且爲了公孫扶禮和周至教這樣一錢不值的人,他也因此對尼苦木非常不滿意。他回想這些年來,自己是怎麼樣地珍惜愛護碩果僅存的三千將士的。爲了保住匈奴人的種子,爲了有一天打回單于庭,並與大漢一決雌雄,他從不派整隊的匈奴士卒與烏孫等國作戰,充其量每次派上三兩個人作爲顧問指揮康居兵打仗。可是,這一次尼苦木居然給自己損失了二百人,郅支怎能不痛心呢?
尼苦木的信上說,都護軍分兩路出發,此次遭遇的是甘延壽弟弟甘萬年的北地營,甘陳的大軍還在後面。據可靠情報,他們將在參街谷會師。尼苦木還信誓旦旦,要節節抵抗,並在參街谷與敵人決一死戰。
郅支看了信,冷冷地一笑,心裡想:拿什麼來對付五千敵軍?
信使似乎看出了郅支的心思,忙向他做解答。
參街谷一帶的祁連山下,一直活躍著一些武裝,經常劫掠牧民,打劫來往商隊,搶奪官府和駐軍的物資,成爲大漢的心頭大患。這些武裝成分比較複雜,有羌人,有月氏人,有匈奴人,也有漢人,周至教的弟弟周至化就是一個重要的頭目。這些隊伍加起來有兩三千人,但從未有統一的領導和指揮,時聚時散,各行其是。尼苦木想要把這些武裝整合起來,狠狠打擊都護軍。
“這個想法倒是不錯,關鍵看怎麼施行。記住我的命令:不惜一切代價拖住甘陳二人,同時把隊伍裡的匈奴兵完好地帶到單于城來。公孫扶禮等漢人如果變成了累贅,就及時甩掉,無論如何,不能把他們領到單于城來。”
郅支是最討厭最痛恨叛徒的。在郅支看來,弟弟稽侯珊是匈奴人的叛徒,所以與他不共戴天。漢人的叛徒就更讓他看不起了:文帝時跑過來的中行說,武帝時投降的李陵、李廣利,這些年逃跑過來的一些降將,雖然其中有人爲匈奴出了不少計謀,有人曾是喑嗚叱吒的猛將,但在郅支眼中,他們的人格一錢不值,不值得信任和褒獎——連祖國都出賣的人,我郅支是不敢信任的!
多年考察的結果是,不能再對尼苦木抱太大的希望了。因爲他手中還有一張可能更有效的牌,那就是在城下等待召見的驪罷軍團統帥蒲布里。
在郅支的眼裡,蒲布里也是位失敗的英雄。惺惺相惜,郅支對他充滿了敬意,並在他最困難的時候接納了他和他的軍團。當然,郅支這麼做,倒不是爲了表現自己的古道熱腸,而是把蒲布里和他的驪罷軍團作爲一張致勝的牌來看待的,郅支要放長線釣大魚。
此刻,這張牌要派上用場了。
郅支逃到西域,一點點地在康居站穩了腳跟,四周的康居人和城郭國家沒有人敢惹匈奴人,似乎是沒有了敵人了。這樣,他和部下也算過上了安穩的日子,不知不覺中人也變得慵懶起來。直到有一天,他站在單于城工地的瞭望塔,看到了一個震撼人心的場面,才猛然覺醒並振作起來。
從西南方向,緩慢地開來一支整齊的步兵方陣
,黑壓壓的一大片——黑色的頭盔,黑色的鎧甲,只是在揮動兵器時能閃放出凜凜的寒光來。雖然不像是前來開戰的,但充滿殺氣。
隊伍遠遠地停了下來,一個將領和翻譯來到了郅支的面前:
“驪罷第一軍團統領蒲布里拜見匈奴大單于陛下!”
郅支仔細地審視了一下對面的蒲布里。這位將軍,碧綠的眼睛,深深的眼窩,高高的鼻樑,頭盔下露出一縷金髮,面部和脖頸都是紅色的皮膚,看年齡有六十開外,只是略顯憔悴。蒲布里身披青銅胸甲,鎧甲下的內衣已破爛不堪。他左手擎著長方形的盾牌,腰間插著一隻長劍。既像是個將軍,更像是一個準備衝鋒的武士。
眼見此人,郅支立刻心生了敬意。
郅支並不戒備,沒有寒暄的禮節,沒有過多的交談,他就在蒲布里的陪伴下,默默地將驪罷軍巡視了一遍。他驚奇地發現,這支兩千來人的隊伍中,居然沒有一個年輕人,所有的士兵都在四十歲以上,而且個個衣衫襤褸,但都目光炯炯,全神貫注地擎著盾牌。他們人人手執一桿長矛,身後還揹著兩桿。雖然人顯得衰老,裝備也顯得陳舊,但頭盔,鎧甲,長矛和所有的青銅兵器都是擦得鋥亮鋥亮的。郅支默不作聲地把蒲布里請進了自己的臨時宮殿,細細地聽取他的述說——這個地方,他是從來不讓伊碌碌進來的。
“單于大人,我們來自驪罷,那是一個遙遠的國度。我們的國主,也是我的父親柯林書率領六萬大軍,歷經數年,跨越了驚濤駭浪的大海,翻越了連綿的高原和險峻的山嶺,去攻打我們的世仇安息國。”
“哦,安息?”郅支總算找到了可以聯繫起彼此事物了。
“一開始,我們的重裝步兵所向披靡,很快攻入了安息的腹地。我父親非常自信,憑著手下的七個軍團,可以毫不費力地戰勝安息軍隊,並以此爲跳板進攻身毒,奪取夢一般美麗的鑽石。還要找到神秘的東方國度塞里斯,那裡有取之不盡的貴重的絲綢。”
“賽里斯?大概就是中原吧?它還在康居東面,現在叫大漢王朝。”郅支越聽越有興趣。
“但是,我父親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就是毫不瞭解敵情,對戰略形勢嚴重誤判,企圖畢其功於一役,結果上了對手素來那的當,在卡萊戰役中全軍覆沒。”
“啊——”郅支聽了很惋惜。
“我父親率軍一直緊緊追擊素來那的安息軍,而敵軍故意做出不堪一擊狼狽逃竄的樣子,誘使我軍進入了草木不生荒無人煙的大漠。等我軍準備戰鬥,卻發現敵人沒有了蹤影。高溫酷暑之下,將士們疲憊不堪,飢渴難耐,毫無求戰的慾望。就在此時,遠處傳來安息人隆隆的戰鼓聲,響徹天宇,震撼人心。將士們猝不及防,驚恐萬狀。還沒等父親組織起方陣來,敵人就吶喊著,從四面八方殺了過來。”
“那麼,貴軍是怎麼應戰的呢?”郅支剛從浮想聯翩中迴歸,他想聽到一點悲壯。
“我們匆忙地展開戰術隊形,把七個軍團的重裝步兵一字排開,騎兵佈置在兩端,來對付安息騎兵。但是,敵人並沒有使用對應的戰陣,而是在不同的位置輪番攻擊我軍,
一下子打亂了我們的陣腳。我父親並不慌張,有條不紊地做出新的部署,用四萬人混編爲一個夾門魚鱗陣。”
“魚鱗陣?”郅支聽得更有興趣了。
“是的,魚鱗陣,陣型形狀類似魚鱗,一層一層,一排一排的。在門兩旁各有十二個重裝步兵營,中間是輕步兵、騎兵和輜重。這是守城防禦很好的陣型。不過,這一次沒有承受了敵人無休止的進攻。他們以不變應萬變,將我軍團團圍住,不斷地放箭,那箭頭從早到晚,總是鋪天蓋地地飛來,穿透了我們木質的盾牌,大批士卒倒下了。我們一直被動挨打,無法回擊敵人。”
“唉——”郅支也替驪罷人擔起心來。
“我父親大怒,命令輕步兵和騎兵出擊,殺出一條血路。可是,我軍的優勢是重裝步兵,此時,派那兩個兵種出戰,是以己之短攻敵之長。他們衝出後,就與主力脫節了,很快被敵軍包圍,全都犧牲在敵人的長矛下,場面十分慘烈。安息人的鐵甲騎兵殺將出來,徹底衝亂了我軍陣型。父親下令突圍,可是,此刻已兵敗如山倒,驪罷士兵成片地倒下,幾乎被全殲。當時,我率領第一軍團處在戰場的邊緣,抓住了敵人的一個縫隙,拼盡全力殺出重圍,帶領六千人向東潰逃。”
“那您的父親呢?”郅支關切地問。
“兵敗後,他做了俘虜,受盡屈辱後,被安息人殘忍地殺害了。”蒲布里傷心地低下了頭。
“你們又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唉,說來話長。”
郅支瞭解到,這支驪罷軍團回鄉之路被安息阻斷,只能在西域各國間流浪。但是,所到之處並不受歡迎,只能作爲僱傭軍幫助他人守邊打仗,掙點收入勉強維持生計,而且常常是有上頓沒有下頓。十年的時光過去了,將士們都變得蒼老了,都想找個地方暫時安頓下來,然後再圖謀回鄉之事。
郅支表現得很慷慨:
“你們就暫且留在我這裡吧。”
其實,郅支也是剛剛逃竄到這裡的,接收兩千多驪罷將士確實有許多困難,可是,他硬是給他們安頓下來了。當然,郅支是不會做虧本的事兒的,他有長遠考慮的。
蒲布里很感激郅支,主動提出親自率領士卒們參加單于城的建設,充當起主力軍來,一干三年。同時,他還應郅支的要求,派出一批精幹的軍官做教官,爲郅支培訓士兵,尤其是指導魚鱗陣的編排和運用。幾年下來,城池終於建成了,匈奴步兵訓練成型了。郅支也看出來了,蒲布里和他的將士們早已萌生了返鄉的念頭。
郅支想,驪罷軍團要回鄉,是不能兩手空空的。那麼,他們該帶什麼東西回去呢?西域的草原上只有牛羊,不是什麼奇異珍寶,他們也不會喜歡的。再說,郅支也捨不得給他們。
郅支想,要因勢利導,勸導驪罷人向東去,去賽里斯,與大漢搏戰,掠取寶貴的絲綢。
本來,都護軍將要向西域開拔,形勢危急,他還想找個機會請來蒲布里,好好談談,卻沒想到,他會自己找上門來了。
好!來得正是時候,我要把禍水引向東方。
郅支得意地笑了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