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雪容下班從公司出來, 便看見孟良程的車停在門口。雪容并沒有跟他約好晚上見面,一時間有些吃驚。他則老遠看見了雪容,下車迎過來, 一把抓住雪容的胳膊, 小聲說:“我奶奶病了。”
雪容還沒來得及問什么, 兩個人便走到了車邊。
程冰坐在后座上, 看見雪容便勉強笑了笑說:“雪容啊, 奶奶昨天發心臟病了,醒過來就說想見你一面。”
雪容慌忙問道,“奶奶怎么樣了?”
“昨晚剛住院, 還在等專家會診,看要不要做手術。”孟良程臉色沉重地回答說, “醫生怕奶奶年紀大了, 動手術可能不太容易恢復。”
“哦……奶奶平時身體挺好的, 這次也應該沒事……”她只好盡力安慰了他一句。
一路上三個人都沉默著,車里彌漫著一股前所未有的凝重氣氛。
孟良程家里很多人都在, 把單間病房擠得滿滿的,一看雪容來了,都走到走廊上,把地方騰了出來。
孟良程的奶奶看起來比過年時蒼白了許多,躺在病床上, 沖雪容招了招手。
雪容走過去站在床頭, 叫了一聲“奶奶”。
奶奶有些吃力地笑笑說:“閨女, 不要怕, 我還要喝你跟良程的喜酒呢。大紅包都給你準備好了。”
雪容的眼睛一下子就紅了。她點點頭, 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奶奶示意她把門關上,又讓她在床頭坐下, 伸手抓住雪容的手,塞了個什么東西在她的手心里。
雪容低頭攤開手掌一看,是一枚金戒指,黃澄澄的,刻著龍鳳,很有年頭的樣子。
“這是我當年的結婚戒指,一直琢磨著要給良程,但是又怕那小子心粗,給我弄丟了。”奶奶笑瞇瞇地把她的手合起來,“你別嫌舊。回頭也不用你戴著,就當個念想放在家里吧。”
“奶奶……”雪容有點心慌地想要把戒指拿出來,手卻被奶奶緊緊地握住,動彈不得。
奶奶似乎看出她有些不情愿,便拍拍她的手說:“奶奶沒別的意思,就是喜歡你。你和良程的事情,還是你們自己做主。”
這回她再也沒法拒絕,只能低眉順眼地點了點頭。
奶奶精神不錯的樣子,拽著她的手又說了會兒話,后來還是程冰進來跟奶奶說:“不早了,您早點休息吧。雪容也要回去了。”奶奶這才點點頭,放開了雪容的手。孟良程趕緊走過來,親昵地摟住雪容說:“奶奶,我先送雪容回去。”
走出病房的時候,雪容回頭看了一眼,發現奶奶還是看著他們的方向,又沖她慈祥地一笑。
孟良程送她到醫院外面,終于忍不住長長地嘆了口氣。
才幾天不見,他比上次憔悴了很多,雖然盡力克制,卻依舊掩飾不住眉眼間憂心忡忡的神色。
“別太擔心了,我看奶奶精神挺好的,應該不會有什么大事。”雪容輕輕地拉了拉他的衣角。
她從未見過他如此沉重的神色,即使算不上感同身受,至少也替他擔心焦急。
“恩。”他點點頭,有些虛弱地對她一笑,“先送你回去吧。”
雪容搖搖頭,“別送了,我打車就行了。你早點回去休息吧,這幾天肯定還得跑來跑去,有的辛苦呢。”
他考慮了片刻,隨即低頭緊緊抱住了她。
她起初有些猶豫,接著也伸出手去抱住了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剛才孟良程奶奶給她的那枚金戒指還在她的口袋里,隔著厚厚的衣服,她似乎能感覺到那沉甸甸的分量,一張愧疚和感激交織而成的網仿佛從那兒擴散開來,迎面將她緊緊縛住。
那晚回去,雪容好像夢見了媽媽。
其實她早已經記不清媽媽的樣子,只記得爸媽離婚的時候她還沒有上學,有天從幼兒園回來,忽然就發現家里空曠了許多,爸爸破天荒地早早回了家,坐在沙發上抽煙,看見一手拽著保姆的衣角,一手攥著棉花糖,跑得滿頭大汗的雪容,只是苦笑了一下。
從那以后,本來就很慣她的爸爸更加把她寵上了天,像是要補償她一樣,不管是昂貴的漂亮衣服,還是最新款的玩具,她只要動動嘴唇,就沒什么得不到的,身邊的小朋友個個都很羨慕她,她也一直覺得自己比很多人家的孩子要幸福。
直到她認識了陳洛鈞,直到她每個周六在陳老師家吃飯。
雖然陳老師一家人都對她很好,可她每次坐在他們中間吃飯時,都深深覺得自己是個外人,看著他們聊天歡笑卻插不上話,連菜都不好意思夾,只能默默地埋頭吃陳洛鈞夾到她碗里的菜。只是害羞歸害羞,她還是覺得跟一大家人一起吃飯,比她一個人跟保姆吃飯要好得多。
好像從那個時候開始,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個完完整整的家,一個讓她時刻覺得安全,可以放肆地大笑大哭,永遠不會忽然變得空曠的家。
她曾經以為陳洛鈞會給她這樣一個家,直到她一次又一次被出去巡演的他留在海棠花園的房子里,蜷在沙發上看電視里播他跟別人的緋聞,一遍遍地打他手機,聽那個“您所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的聲音,直到倦極睡去。
她知道孟良程會給她這樣一個家,可她不曾意識到,她一直以來想要的那個家里,已經處處都布滿了陳洛鈞的烙印。
夢里她好像穿著婚紗,爸爸正把她交到新郎的手上,媽媽則坐在一邊,笑意盈盈地看著她,而她則滿心歡喜的握住了新郎的手,心頭小鹿亂撞,幸福得有些眩暈。
她醒來時盯著天花板看了半天,眼前似乎還漂浮著剛才粉紅色的夢境。只是她最終還是清醒地明白過來,夢就是夢,是永遠不會發生在她身上的美好。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心緊緊地關上,假裝自己已經失去了一切七情六欲,麻木地沒有任何感覺。
從奶奶開刀到出院,雪容陪孟良程去過幾次醫院。戒指的事情沒有人再提過,孟良程好像不知道這件事似的,對她也跟平時沒有區別。只有她自己,每見到奶奶一次,就會覺得自己的負罪感又增加幾分。
聽說公司要在C城開設一個辦事處,要派幾個員工過去時,雪容覺得這是老天拯救她的大好機會,第一個去找領導填了申請書。
“我跟你說,逃避不是辦法。”林曉琪對她這種一遇到麻煩就要逃跑的做法非常不屑,“當年陳洛鈞跟人家鬧點緋聞,你就不肯面對他,跑到英國去,結果呢?事情還不是越來越麻煩?”
“這回不一樣……”雪容無力地辯解。
“有什么不一樣的?不就是孟良程的奶奶給了你一個傳家寶戒指嗎?要不你就收下,嫁給他好好過日子,要不你就上門負荊請罪,說你不愿意跟他在一起,要跟他分手,把戒指還回去,有什么難的?”
雪容不說話了。她也知道林曉琪說的才是真正的解決辦法,只是她無論如何都做不到如此愛憎分明,干脆利落。
收到領導短信說她已經被選中派去C城時,雪容正在孟良程的車里,準備去參加自己翻譯的那本書的簽售會。去年接到這本書稿時,她還在英國,正好是寫完論文等畢業那段比較閑的日子,當時做夢也沒想到,這本書的原作竟然會在年底的時候得了一個英國還算出名的文學獎,連帶著中文譯本也跟著紅了起來。出版商安排了作者齊諾來中國辦簽售,把雪容也拖住了,一起搞了個讀者見面會。
“什么事?”孟良程問雪容,“是不是簽售會有什么變化?”
“不是。”雪容搖搖頭,有些猶豫地說:“是我們領導的短信,說還是要派我去C城。”
她跟孟良程提過可能要被公司派去C城的事情,只是沒提是她自己申請要去的。
孟良程微皺了一下眉頭,直到車子等紅燈停下來時才問:“確定了?”
“恩。”雪容不敢看他,“其他同事好多都資格比我老,領導勸了也不肯去。”
孟良程沒有再問什么,只是默默地把車開到了地方,停在路邊。
“你進去吧,我就不去了。”他一反常態地態度有些冷漠,“忽然想起來有點事要去辦。待會結束了我來接你。”
“好。”雪容什么也沒問,“你開車當心。”
整個簽售會上,雪容都狐假虎威地坐在臺上,一邊聽主持人介紹齊諾和他的小說,一邊神游地想著自己要去C城的事情。
“拜托,你再走神的話,全場就沒人在聽了啊。”齊諾忽然湊到她腦袋邊上說。
雪容回過神來,被他一雙淺藍色的眼睛盯地直發毛。
“我有點緊張,怎么辦?”齊諾繼續小聲問她。
“你緊張什么啊?不是都開過好多次簽售會了嗎?我才緊張好不好,坐在這兒都沒人知道我是誰。”
“我跟你在一起激動得緊張。”齊諾極其認真地盯著她說。
雪容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以前她跟齊諾只是發郵件交流過,純粹是工作上的關系,這次他來了中國,雪容才發現他是她見過最奇怪最有意思的人——比她只大一點點,已經在念博士,主修天文學,以一本愛情小說進入文壇,整天嘻嘻哈哈不著調,靠著金發碧眼的好相貌,唬得出版公司的一群姑娘們圍著他團團轉。
齊諾被她瞪得不敢再說話,只好沖著臺下保持著英俊瀟灑的笑容。
一番折騰以后,讀者們開始排著隊走到臺上找齊諾簽名。
雪容其實只是個無關緊要的譯者,坐在齊諾身邊的主要任務是幫他翻譯那些讀者的贊美之詞,只有那么一兩個好心的讀者偶爾也會找她簽個名。
她一直低著頭看齊諾一本本地簽過來,直到有人忽然跳過了齊諾,徑直把書放在她的面前,才有些錯愕地抬起了頭。
不知道為什么,她第一眼竟然沒有認出陳洛鈞來。
其實他除了戴了頂鴨舌帽以外,跟平時沒有任何區別,面色平靜地把手里的那本書推到雪容面前,好像就是個最普通的讀者來要簽名一樣。
雪容看著他手里的書愣了一會兒,才草草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她的手有些抖,寫出來的字幾乎不像是自己的。
他合上書,轉身要走的時候,雪容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哎……”
那一聲叫得很輕,連她自己都沒有聽清,陳洛鈞卻停下了腳步,重新低下頭來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