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容再一次聽到陳洛鈞的聲音, 是兩天后的一大清早。
她正在上班的路上,接到他電話的一瞬間心就拎起來了。實在是因為他很少打電話給她,搞得她看見他的來電, 總是覺得發生了什么糟糕的事情。
還好, 他只是聽起來格外疲憊而已, 語速慢得有些不正常。
“昨晚……熬了個通宵。”他說。
“這么辛苦?”
“通宵也很正常。”他輕描淡寫地說。
“可是你本來就不舒服。”
“沒有。我早就好了。”
“那什么時候能回去休息?”雪容有些擔心地問。
“快了。”
“那……拍攝還順利嗎?”
他沉默一下, “還行吧, 挺好的。”
她意識到事情肯定不像他說的那么輕松,又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正在猶豫的時候, 忽然聽見電話聽筒里傳來很長的一陣汽車喇叭聲。
雪容驀地停下腳步,奇怪地四下張望。
她覺得自己應該是幻聽了, 不然怎么會把近在耳邊的喇叭聲當做是從千里之外的他那頭傳來的。
陳洛鈞則躲在她馬路對面的一個書報亭后面, 一身冷汗地看著她狐疑而詫異的眼神。
“對了, 下星期你陪我回B城吧。”他飛快地找了個話題轉移她的注意力。
她果然面露難色,站在路邊呆呆地等著紅燈, 遲遲沒有回應。
雪容知道下周末是他爸爸的六十歲生日,他肯回去,實在是意外的驚喜,可是她自己完全沒有回去見他家里人的心理準備,又怕自己的出現讓他難堪, 愣在路邊, 不知該怎么回答。
陳洛鈞意識到她的糾結, 很快就補充道, “你不用去吃飯, 只要晚上到B城,我結束了去找你。”
雪容一邊思考, 一邊跟著人流過了馬路,下樓梯往地鐵口里走去。
他從書報亭后面走出來,沒敢再跟上去,只是站在地鐵的樓梯口看著她很快被人群淹沒的小小身影。
“好。”她還是答應了,“星期幾?我去定機票。”
“星期六晚上。你機票定好了告訴我,我找人去機場接你。”
“不用了。”雪容說,“A城過去的飛機應該是晚上八點到,我從機場出來直接去飯店等你。你回頭告訴我哪個飯店,地址在哪里就行了。”
說完這番話以后,雪容自己都有些呆住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會讓工作時安排實習生干活的口氣冒了出來。
可他對于她的重新安排沒有任何異議,二話不說地就告訴了她地址。
“那……我星期天回來?”雪容又問,“你是跟我一起回A城還是要回劇組那邊?”
他愣了愣。
他其實本來根本沒打算讓她跟他一起回B城的,更加沒想好接下來的安排。
“我暫時還不知道。”他只得糊弄一下。
“哦。那我先定我一個人回來的機票了哦?我下周一還得上班呢,最近領導在休產假,我不能請假的。我訂完機票把航班號告訴你,到時候如果你也回來的話,就再定跟我一班的飛機好啦。”
她語速飛快,他有點跟不上她的思路,只好順著她“嗯”了一聲。
“你要不要給你爸買什么禮物?要我幫你從這邊買嗎?”雪容又問,“你那里應該沒什么大商場吧?你人又走不開……”
“容容。”陳洛鈞打斷她有些緊張的自言自語。
“啊?”
“你人去就可以了。”
“……哦。”
“我只是想要你去陪我。”像是怕她聽不懂似的,他又強調了一遍。
她一瞬間忽然覺得熱血沸騰,覺得自己好像是個偉大的女騎士,要把他從龍潭虎穴里解救出來一般。
“嗯。我去陪你。”她放軟了聲音,重復著他剛才的話,“地鐵來了,我得上車了,回頭再跟你聯系哦。”
“好。”他點頭,“路上當心。”
雪容掛了電話擠上地鐵,回味著剛才那個電話,越想越覺得奇怪。
陳洛鈞似乎從頭到尾都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跟她說話的口氣也前所未有的小心,更可疑的是,他竟然肯向他爸低頭了。
她猜到他一定受了什么挫折,可是又不敢問,怕自己在他的傷口再撒一把鹽,只好裝作什么都沒發現,每天樂呵呵地跟他說晚安,叮囑他不要太累太辛苦。
一整個星期,雪容都在擔心陳洛鈞會不會不喜歡那樣隆重而正式的應酬場面,怕跟他爸的見面會不歡而散,可到了B城才發現,他永遠都有她沒見過的一面,她永遠都低估了他。
她的飛機晚點了,雖然陳洛鈞還是找人去機場接了她,但一路擁堵,車子開到酒店時已經快十一點了。
接她的車停在酒店對面,隔著一條馬路的距離,她一開始看見的只是酒店門口一大堆擁擠的人群,定睛看了半天,才在人堆里找到陳洛鈞的身影。
他穿著一身筆挺的深色西裝,站在旋轉門外面,挨個跟離場的客人握手道別。
雪容下了車,走到一片離他稍微近了一點的樹影里,遠遠地看著他。
那么多人從酒店的大堂里涌出來,都要擠到門口跟他握個手,寒暄兩句才能放心離開。他一直在微笑著,游刃有余,氣定神閑地跟每個人點頭示意,不時地說點什么,一派賓主盡歡的祥和氣氛。
當年那個跟爸爸一言不合就摔門走人的少年已經變得如此成熟,雪容從沒見過他這么意氣風發,八面玲瓏的樣子,一時間有些恍惚。
直到他送走了所有的客人,看見了站在馬路對面的雪容,一邊快步走過來,一邊隨手扯掉了自己的領帶時,她才終于敢相信,眼前這個人真的還是她的阿洛。
“來了?”他走到她面前,低頭笑了笑,“路上還順利嗎?”
“嗯。有賓利坐,當然順利啦。”她還是有點認不出他似的,抬頭盯著他看了很久。
他剛才舉手投足間的自信還沒有褪去,親昵地攬住她的肩膀,大力地吻了吻她的臉頰說:“餓不餓?我們去吃宵夜?”
他很少在外面跟她如此親密,她愣了愣,那股奇怪的陌生感又浮上心頭。
“我不餓。”雪容說,“你家里人呢?”
“我爸早就喝多了。我媽陪他回去了。”他笑著說,“他們回新買的別墅了。我們去我們家原來的舊房子。”
“哦。”雪容點點頭,“那你是不是也喝了不少?”
他搖搖頭,拉開車門讓雪容上車,自己也坐進去以后才說:“沒事。已經吐過了。”
借著車里不太明亮的燈光,雪容這才發現他的眼睛里全是紅紅的血絲。她有些心疼地握住他的手,坐近了倚在他的肩上。
他極輕地嘆了口氣,又吻了吻她的額頭,似乎這才終于放松下來,關上燈,整個人都陷進了椅背里。
一路上他都沒有再說過話,只是定定地看著窗外,一只手有一搭沒一搭地順著雪容的頭發。
窗外B城的夜景對雪容來說已經有些陌生了,她很久沒有回來,每看到一片新的高樓大廈都要情不自禁地詫異一下。
“容容,如果讓你跟我回來,你愿意嗎?”陳洛鈞忽然問。
“回來做什么?”
“回這里生活。”
雪容說不出答案。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從她上大學考到A城那天起,就已經把那個有他的城市當成了家,從沒有考慮過要換個地方生活的問題,如今自己在那邊的工作也一切順利,更加沒有想過要回B城定居。
直到車子開到了陳洛鈞家樓下,她都沒有想好答案。
雖然陳洛鈞強調自己沒喝多,到了家門口卻站都站不穩,連鑰匙都插不進鎖眼里去。
“我來我來。”雪容把他手上的鑰匙騙過來,擰開了大門。
他口中的“舊房子”也豪華地超乎她的想象,單是隨便挑上幾件家具,估計都抵得上他們海棠花園那套房子了。
她想到安迪帶她去的那套陳洛鈞住的地下室,更是百感交集,心頭酸澀。
陳洛鈞沒看出來她的心思,只是把她帶到了自己原來的房間說:“你晚上睡這兒。”
“那你呢?”
“我睡客房。” 大概是酒的后勁上來了,他開始有些呼吸沉重,靠在墻邊不時地皺著眉頭。
“你一個人行不行?”她有點擔心地問。
他點點頭。
雪容還是不放心:“我等你睡了再說。”
陳洛鈞也沒有異議,只是帶著她去了客房,胡亂洗了個澡,就一頭栽倒在床上。
雪容坐在床頭,看他很快就睡著了,呼吸漸漸變得平穩,才放下心來,悄悄地關上了門。
她還是第一次來他的家,見到他的房間。
他房間里的東西很少,桌上櫥里都空空蕩蕩的,一眼就能看出主人很久沒有住過了。
床頭有一張他小時候的照片,大概才十一二歲的樣子,騎在腳踏車上,笑得眉飛色舞。那日后鮮明的輪廓還沒有完全長開,只是稚氣十足的一張臉,卻有著她從沒見過的爛漫天真的笑容。
她洗完澡爬到他的床上,輾轉反側了很久,才看著這張照片漸漸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