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容幾乎一夜都沒怎么睡, 只要閉起眼睛,就會從見到安迪開始,把晚上發生的事情一幕幕地重新回憶一遍, 卻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記憶, 生怕這一切都是她一廂情愿的幻想。
第二天一整天她都握著手機, 不知道該怎樣跟他溝通。
是該像以前若無其事一樣問“吃飯了嗎?在干嘛?”還是再確認一遍“我們是真的又在一起了嗎?”
是該問他今天做什么去了, 是去排練還是演出, 還是打聽一下他晚上有什么安排?會不會顯得自己太主動太自作多情?
好多年前的煩惱,她又重新經歷一遍,只是比原先更加糾結復雜——太多的問題不知道該怎么問, 太多的話題已經變成了敏感的禁區。
而他也一直沒有聯系她,只是在快到半夜的時候發來一句“晚安”。
她只得也回了一句“晚安”。
接下來的幾天, 天天都是如此。他在很晚的時候跟她說一句晚安, 除此以外, 就再也沒有別的消息。
雪容上班時有點魂不守舍,開會時也攥著手機, 不時瞄兩眼,領導忍不住打趣她說:“小江啊,等你男朋友短信啊?”
“哪有……”她低頭不敢承認。
“還說沒有,瞧你那個心不在焉的樣子,下次我們出去聚餐叫他出來給我們看看呀。”領導又說, 周圍的一圈同事也跟著附和。
“我還有個文件沒有復印……”她慌忙逃了, 聽見身后領導還在說:“小江外派之前經常開車來接她那個是他男朋友吧?”
“那個早分手了。”有人趕緊小聲辟謠。
“哦……不過以我們小江的條件, 再找一個也不是難事嘛, 你們誰有好男孩子介紹啊……”
雪容逃得更遠了, 在茶水間躲了很久才敢出來。
她跟陳洛鈞的事情沒有人知道——如果不算一直以為他們還在一起的爸爸的話——不過齊諾卻很敏銳地在跟她聊天的時候發現了端倪。
她其實什么異常的表現也沒有,只是在齊諾第一百零一次開玩笑說要做她男朋友的時候不是斷然拒絕, 而是呆滯了片刻,接著笑了起來。
“完了。”齊諾撫胸嘆氣,“你有男朋友了。”
“什么啊?”雪容驚訝地等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原來真有了啊!”齊諾倒在沙發上,“我看你那個笑得不正常的樣子,就試探你一下,誰知道你真承認了。”
雪容啞口無言。
齊諾又爬起來問:“他哪點比我好?你說,你說。”
雪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是我的初戀啊,你當然比不上。”
齊諾愣了好久,給她一個燦爛的微笑:“恭喜你啊。又重新在一起了,多不容易。”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們算不算重新在一起了。”雪容苦惱地撐住下巴,簡單地跟齊諾說了一下他們現在古怪的,幾乎不說話的狀況。
“那還不簡單,把他灌醉問他唄。”齊諾甩甩頭發,“這招很有效。”
“去你的。”雪容就知道他說不出什么好話來,“你還是趕緊去寫你的書吧。我,還有廣大讀者可都等著呢。”
“最近寫不出來。”齊諾揉揉頭發。
“為什么?”
“剛知道喜歡的人談戀愛了啊,心情差。”
雪容對他這樣口無遮攔的玩笑話早就習慣了,笑著就斷了視頻。
有那么一秒鐘,她多希望陳洛鈞也能像齊諾一樣,整天纏著她說一大堆話,哪怕有好多是廢話,還有好多是玩笑話。
可是他從來不會,她連他在做什么都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無數次地在網上搜索他的名字,卻沒有一點點他最近的消息,而這對于一個演員來說絕對不是什么好事。
這件事困擾了她好幾天,終于在周五下班的時候忍不住去了安迪的酒吧。
安迪見她來了便徑直從吧臺里走出來,拽著雪容找了個角落坐下。
“你這孩子,跟人家分手了也不早點說。”安迪開口就數落她,“那天晚上我打完電話叫洛鈞來以后還后悔了半天,生怕好心讓他來看你一眼,結果又惹出什么事情來。還好,我總算是沒白操心。”
雪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岔開話題問道:“最近生意好嗎?”
“挺好的,托老板的福。”
“誰是你們老板?”
“蘇雅啊,你不知道?”安迪見雪容一臉摸不著頭腦的表情,詫異地問:“洛鈞沒跟你說過?”
“是嗎?”雪容苦笑,“他怎么會跟我說這些。”
“當時我欠了別人錢,蘇雅幫我還了,索性就當她把酒吧買下來了啊。所以洛鈞才立刻就搬出去了。”安迪尷尬地笑笑。
“哦。”雪容點點頭看了看周圍,忽然想到一個問題,“那他現在住哪兒?海棠花園?”
安迪為難地看了看她,“你這也不知道?那天晚上我遠遠地看到你們倆……還以為……”
雪容也不好意思了,她低頭盯著自己的腳尖,聲音壓得很低,“其實我們什么都沒有說。我連他在做什么都不知道。”
“哎,這家伙真不是一般的倔……”安迪嘆嘆氣,卻沒有繼續說下去。
“他現在到底怎么樣了?”雪容抬頭滿眼懇求地看著他,“我知道就算我問他,他也肯定只會避重就輕敷衍我,拜托你就告訴我吧,好不好?”
不知安迪是被她委屈的神色打動了,還是其實自己早就憋不住了,他略微猶豫了一下,便下樓把生意交代了一下,帶著雪容打車去了海棠花園附近的一個小區。
跟周圍一片新開發的高層公寓不同,這個小區里都是老式公房,魚龍混雜,不時有各種剛收了攤的小販推著三輪車走進來。
“洛鈞現在應該不在家,回頭他知道是我把你帶這兒來的我就死定了。”安迪在其中一棟又舊又破的樓房前停下,帶她走到地下室,視死如歸般地摸出一串鑰匙,打開其中一間房門。
這間房子狹小而昏暗,一張床和一只衣櫥就幾乎占滿了所有的空間,天花板上吊著的燈泡布滿了灰塵,不知道用了多少年了,所有的家具都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掉了漆,缺了角。
雪容驚呆了。她做夢也想不到陳洛鈞會如此潦倒,更想不到他為什么要這樣自虐。
“他海棠花園的房子租出去了?”雪容問安迪。
“沒有啊,空關著呢。”
“那他為什么不住?”雪容愈發奇怪起來。
“這我怎么知道,你得去問他啊。”安迪撓撓頭,“我也覺得奇怪啊。”
“可是他……”雪容再度環顧了一下四周——其實根本沒什么好環顧的,所有的東西,連他床頭放著的書,都一眼就望到了。“他也不用住在這樣的地方吧?”
安迪愧疚地轉開視線,“他本來還有點積蓄,結果都借給我還債了。最近又一直接不到什么活……”
“為什么?”雪容皺著眉頭好奇地問:“我記得他演完《漂泊的圣彼得》以后不是一片好評嗎?”
“別提了。那部戲你也知道,是老外選的角,這種機會哪是一直有的。”
雪容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可是評論不是都說他演技很好什么的……”
“這個圈子又不是光靠本事混飯吃的。他那個脾氣,以前又得罪了人……”安迪直搖頭,卻再也不肯說下去。
“那他不演戲做什么?”雪容又問。
“也不是不演戲,演倒是一直在演,就是演一些……不太熱門的……”安迪盡量說得很婉轉,“倒是有機會演電視劇啊什么的,但是他自己又挑……”
說到一半,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哎,你有機會就勸勸他吧。”
這回輪到雪容嘆氣了,“我要是有機會還來會來找你嗎?”
“總有機會的。”安迪很篤定地說,“要是真有人能勸得動他的話,我看也只有你了。”
雪容無力地在陳洛鈞的床腳坐下,被他枕頭邊放著的一本書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一本薄薄的佛經,翻得很舊了,邊角都軟軟地皺了起來。
“怎么都看上經書了……”雪容愈發皺起了眉頭。
“還吃上素了呢。”安迪補充道。
回去的路上,雪容一直覺得自己的腦子不太夠用。
上次看到陳洛鈞時,她還覺得他的狀態比以前要好很多,沒想到那只是一層一捅就破的表象而已。仔細回想起來,她雖然認識他那么多年,卻一直想當然地覺得他那么優秀,那么堅強,卻從來不曾真正了解他的想法,體會過他郁結在心底里的壓力和痛苦。
雪容知道他周一晚上沒有演出,想要約他,卻連發一條短信都糾結了半天。
是問“最近在做什么?怎么都沒有消息”還是“有沒有空出來”?或者應該直接說“我想你了”?
猶豫了很久的結果,是用了她最拿手的發嗲招數:“阿洛,我買了宜家的書桌,可是不會裝,你能不能來幫我看看?”
等了很久,他才終于回了一個“好”字。
她不知道是自己太脆弱,還是他的名字在她心上下了什么魔咒,看到這么簡單的一個字,她的眼眶都不由自主地紅了紅。
雪容特地調休了一天,一早就起床去買菜做飯,天一黑便不時地奔到客廳窗邊往樓下張望。
陳洛鈞一進門便看見餐桌上滿滿當當的一桌菜,驚訝地半天都沒挪動腳步。
“我有買新拖鞋哦。”雪容獻寶般地從鞋柜里拿出跟自己同款的藍色拖鞋放在他面前,“先吃飯吧。”
他低頭難以察覺地笑了笑,“先干活。書桌呢?”
“在房間里。”雪容跟著他走進臥室,看他蹲在地上,認真地研究組裝說明書。
“阿洛。”
“嗯?”他頭也沒抬地答應了一聲。
“這是不是跟你海棠花園那張桌子一樣?”她裝作不經意地站在房間門口遠遠地問。
“不太一樣。”他依舊沒有抬頭,“我那個是舊款了。”
“那用到現在有沒有壞?”
他沒有立刻答,只是翻到說明書的下一頁看了一會兒才說,“應該沒有。”
“有沒有你不知道嗎?”
“很久沒住那里了。”他放下說明書,開始拆包裝的紙箱。
“為什么?”
“那不是我的房子。”他很理所當然地說。
“不是你的是誰的?你賣給別人了?”
陳洛鈞把書桌的面板從包裝箱里抽了出來,放在腳邊,轉了個身背對著雪容說:“是你的。”
他拆開一包螺絲,依舊低著頭問:“螺絲刀有沒有?”
半天沒聽見雪容的回應,他才轉回頭站起來,走到一直在發呆的雪容面前晃了晃手,“螺絲……”
話還沒有說完,他便被她緊緊地攔腰抱住,力氣大得讓他一個趔趄。
“又怎么了?”他拍拍她的腦袋。
她抱著他沉默了許久,才帶著一絲鼻音地說:“我的房子先借給你住好了,反正空著也是空著。”
他僵硬著身體猶豫了一下,隨即點了點頭,“好啦,再不放開我,你的桌子到明天也裝不好。”
“不放。”她搖頭。
“放開我又不會走……”他嘆了口氣。
雪容這才勉強松開了手,“螺絲刀在廚房,我去拿。”
她拿了工具回來問:“要不要幫忙?”
“你站遠點,別幫倒忙就行。”陳洛鈞已經開始裝書桌的桌腿。
“哦。”她退后一步。
其實她本來準備了一大堆問題想要問他,可真見到他了,又實在不愿意提起這些不開心的事情,破壞了這難得的安靜的氣氛。
算了算了,多做一天的鴕鳥也不會怎么樣。她一邊自我安慰著,一邊靠在門邊看著他忙碌的身影。
吃飯的時候她沒有怎么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他,發覺他小心地繞過了所有肉菜,只盯著幾樣蔬菜夾。
“為什么不吃肉了啊?”她憋了大半頓飯,最后還是沒忍住問。
“不想吃就不吃了。”他避開她的眼神,無所謂地答了一句。
她沒有再追問,只悄悄地把他愛吃的荷蘭豆往他面前推了推。
陳洛鈞剛放下筷子,手機就響了。這回他沒有躲去廚房,只是看了雪容一眼,便接了起來:“嗯……正在吃……跟容容一起。”
雪容忽然聽到自己的名字,不禁睜大了眼睛看他。
他對她一笑,繼續說道:“她做的飯……挺好吃的……”接著聲音卻漸漸低下去:“下個月?我不知道有沒有空……到時候再說吧……”
又應付了幾句,他掛了電話說,“我姑姑。”
“哦。”雪容其實也猜到了,“陳老師還好吧?”
“挺好的。”他站起來收拾碗筷。
“讓你下個月干嘛?”
“沒什么。”他避開話題,端著空碗往廚房走去。
雪容有點郁悶,偷偷嘆了口氣跟在他身后,兩人一下都變得心事重重,愈發安靜了下來。
陳洛鈞洗碗時,她站在他身后抱住了他。
他沒有停下手上的動作,只是在洗完所有的碗碟之后,擦干了手,默默地覆在她的手上。
她探出手指,纏到他的指間,兩人的手溫柔而堅定地握在一起。
那一刻她忽然如釋重負地感覺到,自己的靈魂終于回到了身體里,她終于又找回了當初那個執著,勇敢,拿全部身心愛著一個人的江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