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里,天氣驟然陰沉起來,沒有,遠近只見簇簇燈火。
皇上這個時辰突然宣召,就算無事也難免讓人心中幾重掂量。
蕭慕給謝琳瑯掖了掖被子,不肯讓她起身,現下雖是春日里,但夜中寒意仍重。不過謝琳瑯哪里能放得下心,只是沒個頭緒,連擔驚也不知從何擔起,自蕭慕走后,她便一直也未能睡得踏實。也不知是什么時辰,她睜開眼睛,惘惘環顧四周,天邊已現蟹殼青,襯得遠山似黛又似淺墨。
拂曉仍是分外寂靜,隱隱像是聽見有人在院子里說話,緩緩傳來一字半句,又過了半刻便沒了聲息。然后就聽碧桃隔著簾子輕輕喚道:“娘娘。”
謝琳瑯心頭突地一跳,坐起身披上大衣裳,命她進來。此時碧桃青白著一張臉,畢竟只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平日里再沉穩,也沒見過這等局面,不由得便有些慌神,她強自抑制,才能不顫抖出聲,又回了回神,忙低聲道:“王妃娘娘,王爺剛剛命墨煙前來傳話,說是一會子宮中會有內相出宮宣召,命三品以上命婦及武官家眷即刻入宮。王爺說讓王妃娘娘多拖上一時半刻,千萬勿要進宮!等大軍整飭好,便立即護送王妃娘娘前往承州。”
也虧得碧桃還能一口氣順當說完,如此明晃晃命武官家眷入宮,分明就是挾持之意。她猛然想起之前蕭慕同她說的那番話,若是有所動作,便會將她送往承州!
不知宮中此時是何種情形,只怕是個危局,但蕭慕既然能命人送出消息來,他便是無礙。謝琳瑯稍稍放心,既有大軍在手里,便是太子即刻登基了也不怕。
她命人收拾了輕簡的包袱,府中一應人等皆不驚動,她按照往日里的時辰梳洗用飯。春晨露重,偶有幾只蟲蠹窩在草叢間扯著嗓兒鳴幾聲。
夜晚時陰沉沉的天氣竟乍然明朗起來。
她立在檐下,頭頂是疏疏散散的枝葉,風一吹,便細細碎碎搖動起來,這春日簡直明朗的出奇,湛藍的天空一絲云彩也無,那么藍,藍得讓人醉了心神。遠處是重疊遠山,皇城的金瓦紅墻趁著這明朗日光越發耀眼無儔。
果然辰時一過,就有內相前來宣旨。
這內相眼生得很,佝僂著身子給謝琳瑯請安,一雙鼠目透著機靈頭兒,見謝琳瑯依然站在門邊兒上,并不請他入廳堂,便笑了笑,尖著嗓兒道:“回王妃娘娘,爺有旨,宣娘娘即刻入宮?!?
謝琳瑯淡淡掃他一眼,擺出居高臨下的姿態,笑道:“不知是單宣我一個人,還是其她有品級的命婦都要入宮?”
那內相見她沒有領旨的意思,便拖長了音兒道:“奴婢只負責通傳跑腿兒,萬歲爺下了什么令兒奴婢哪里敢窺探。萬歲爺原是命王妃娘娘接到旨意即刻入宮的?!碧ь^望了望天色,一副有罪你也擔待不起的神情,“如今已經耽擱了這么會子了,還請王妃娘娘這就起程罷?!?
他這番作態或許能唬得住別人,但對謝琳瑯是不能夠了。謝琳瑯牽起嘴角一笑,道:“既然是父皇的旨意,那便將圣旨拿來我瞧瞧,瞅你這副模樣也不是正經子的內相,誰能長成你這賊頭賊腦的樣兒呢!或許就是矯詔來誆人的也說不定!”
那內相還沒聽人這么當面就如此揭他短兒的,心里頭難免搓火,想對付兩句,轉念一想,還是辦正事要緊,等她入了宮,看她還怎么拿出這副主子款兒來!到時候任人捏圓搓扁,只怕她也不敢露一聲兒。
便挺起身子將麈尾一甩,抱臂道:“王妃娘娘說這么些個話,莫非是想抗旨不成?自來宣召也沒有拿著圣旨來的,王妃娘娘還是請起身罷!”
他手中的麈尾在空中甩出一道弧線,枝頭駐立啾啾的黃鸝被驚動了,撲棱著膀子就騰飛出去。
謝琳瑯輕嗤一聲,“這就起身?”一面說著,一面捋了捋自己的襖襟,她的小蓮葉紐子上掛著十八子手串,底下一尾紅穗子輕輕拂動,她撫了兩回,眼皮子也不抬,矜傲道:“便是即刻進宮,也得容我先換了衣裳,就穿這般常服叩拜父皇,豈不失禮?你且稍等罷?!?
就要進屋去。
那內相見她這番作派,傻子也看得出她是在故意耽擱,心里不禁有些著急起來,宮里的形勢不等人,他雖不能近萬歲爺身伺候,但多少也知道些個形勢,宣這些外命婦入宮,其實關鍵還是武將家眷,他原想著那些個武將家眷會難纏些,沒承想竟先在慕王妃這兒碰了硬墻了。但時間他貽誤不起,若真出了蔞子,他幾個腦袋也不夠砍的,聲氣兒便也硬了起來,“王妃娘娘整飭姿容這個誰也不敢攔著,只還請王妃娘娘不要阻誤了奴婢辦差,這是萬歲爺親口下的令,誰敢擔著?”
謝琳瑯倒像是未聽到他這番話,并沒答話,也不動身,那內相心知不能再拖延下去,正要命人動手,就突然聽謝琳瑯笑道:“原來你還真是在誆咱們呢!這宮里走了水,白煙一翻幾丈高!父皇在這個時候宣我進宮去,難道是讓我去撲火的不成?”說著就哂笑一聲。
什么白煙幾丈高?那內相心中嘀咕一句,這王妃娘娘神神叨叨莫不是中了邪罷!心里雖這般想著,卻也不由得轉身望向皇宮方向。
一開始還未看清楚,打眼瞧了半刻,才突然發覺有些不大對勁兒,再定睛一看,果然見皇城中某處宮殿上方翻騰起滾滾白煙來,竄騰著上升,直接天碧。隱約還能瞧見似有熊熊的火焰沖到了半空中,火舌,不過眨眼功夫就攀上旁邊一架木質描金的角樓,大火幾乎彌天。
那內相腿立時一抖,差點兒沒膝蓋一彎跪下去。
謝琳瑯笑道:“我瞧著這火勢大得很,只怕我去了也撲,公公還是請別人去罷?!?
那內相此時哪還有心思跟她對付,他是在宮中摸爬滾打九死一生才混到如今這位置的,心里頭若不活泛也不能到萬歲爺宮里。他對宮中的構局再熟悉沒有了,那火舌騰起的地方,模糊瞧著像是萬歲爺的寢宮,若真是如此,只怕就要變天了!此時再也顧不得什么,匆匆告了罪,便急步而去。
謝琳瑯突見火起時,其實心中亦是駭然,她強自定了心神,打發人去瞧蕭慕是否有消息遞出來。如今這般等著,左右難熬,花了很大力氣強制自己靜靜坐上一陣,又吃了些東西。過了半個時辰,終于聽到有腳步聲,轉眼到了門外。
是蕭慕身邊的影衛池尉,對謝琳瑯長揖一禮,道:“屬下奉之命前來護送王妃娘娘,如今大軍集結城外,尚進不得城來,只能委屈王妃娘娘喬裝由角門悄悄離開。事不宜遲,還請王妃娘娘收拾妥當便即刻動身。”
謝琳瑯如今有著身孕,穿男裝也不像,便扮作普通仆婦的模樣,僅帶了的幾個丫鬟便往角門去。
誰知剛出了院門,竟見趙側妃正站在門外,趙側妃臉色驚惶,顯是有意而來。此時她猛然見謝琳瑯這般打扮,便知果然有大事發生。今早趙妃已譴人悄悄告知她的陪嫁媽媽,當今圣上只怕熬不過午時去,之后太子繼位,憑她慕王側妃的身份,若不為太子立些個功勞,恐怕日后她得跟著慕王一起死在哪兒都不知道呢!憑什么?慕王從未對她有過情意,有福她不能與之同享,殺頭的事兒倒要她了!此時她見王妃這般裝扮,顯然是要逃命去的,慕王妃都去逃命了,倒要她這個慕王側妃留在府里等死么!
她死死的捏著手中的帕子,攔在謝琳瑯面前,笑道:“王妃娘娘怎么竟穿成這樣兒?剛才妾身猛然一瞧,竟沒敢認!王妃娘娘這是要去哪兒?”
謝琳瑯見她有意言語相拖,也不與她多費唇舌,只吩咐人攔住她,便要走。
趙側妃此時是孤注一擲,哪里肯讓她這般就走,掙扎著高聲道:“王妃娘娘前腳走了,下一刻就會有人遞消息給太子爺,只怕王妃娘娘連城門都出不去!”
謝琳瑯驟然停住腳步,回頭看向她。
她心中一喜,以為自己的威脅起了效用,忙接著道:“王妃娘娘若硬要出城,興許還會遇到危險,倒不如留在府里等王爺回來,到時什么不好說呢!”
明媚的春日靜謐如昔,她見謝琳瑯臉色淡淡,也不知是什么心思,不由得有些忐忑,過了半晌,只聽謝琳瑯靜靜道:“滅口罷。”說罷就轉身走了。
池尉面無表情應了聲是,在謝琳瑯轉身時,手起刀落,趙側妃甚至還來不及驚叫出聲。
謝琳瑯自角門上了一輛毫不起眼的黑漆平頭車,車上只坐著一個穿著青布衫,頭戴折檐氈帽的駕轅僕役。馬車外頭瞧著普通至極,內里一應設備卻是全科的很。車里鋪了厚厚的氈毯,置了四個大引枕,又顧忌她有孕,馬車行得極慢。
她始終記掛著趙側妃那番話,若真的被太子堵在城門口,只怕便是兇多吉少,她欲馬車快些行進,池尉與那僕役一同坐在車轅之上,只搖頭不應。她知道這恐是蕭慕的命令,他也不敢違抗。
謝琳瑯始終惶惶,強迫自己靜下心,聽車輪轆轆前行。從王府到大城門,若打馬疾行,用不上一個時辰就能走完,此番也不知是走了多久,透過簾幕縫隙凝目遠眺,只見高高城門巍峨而立,城門下有著甲胄侍衛交叉巡視。
待馬車緩緩走近,領頭的侍衛便橫刀走至馬前,抬手高聲喝止:“上頭有令,今日任誰也不準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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