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靜淵一言不發(fā)，車子原路返回，雖說是同樣的一路風(fēng)景，心情卻完全不一樣了。行到紫雲(yún)山下的山路，只見西邊天色黯然，濃雲(yún)漸漸堆積在一起，山的陰影投下，地面上的樹木似乎都失去了光澤。
七七看看車窗外，對靜淵道：“要下雨了?！?
他沒有應(yīng)聲，眼睛只冷冷看著前方，側(cè)影極是冷漠。
七七試探地問：“有哪裡不舒服嗎？”
她其實想問：“你不高興嗎？”看了看靜淵的神色，傻子都知道那明顯就是不高興，她覺得自己略微有些知道他不高興的原因，便把話改了改。
他還是沒有理她。
她也覺得自己問得無聊，但總不想讓兩個人這麼僵著沒有話說，便故意找些不著邊際的話來講，他卻把頭靠在後座上，把眼睛閉上。
到了林府，進(jìn)了玉瀾堂，林夫人正站在中庭，看著黃管家指揮夥計們把院子、走廊上的喜幛撤掉，爲(wèi)婚禮搭的臺子也著人小心翼翼地拆了，傭人們正收拾著，林夫人看到靜淵和七七，便笑道：“你們回來便好，我可得去休息會兒了?！?
遞給靜淵個本子，道：“這是庫房裡的東西，有因爲(wèi)婚事特意調(diào)出來的，也有你岳丈家送來的，至衡的嫁妝一時半會兒也收拾不好，你再和老黃他們清理一遍。別的倒沒什麼了，不過你爺爺和你祖爺爺他們那輩兒留下的那幾樣擺設(shè)，得細(xì)看著別讓人弄壞了。鋪在喜燭臺子上的凸紋織錦花氈，千萬別被蠟油給弄髒?！?
靜淵答應(yīng)了。
林夫人朝七七笑道：“我家不像你家人多，這裡前前後後的事情，都靠你丈夫料理。你以後要多幫幫他，家裡的事情，就少讓他操些心?！?
七七應(yīng)道：“母親放心?！?
林夫人笑道：“你還太年輕，在家裡也是嬌養(yǎng)的，有什麼事情不明白，多問問黃管家和黃嬢?！?
七七道：“是?！?
林夫人把楠竹叫來：“伺候好你東家奶奶，別讓她磕著碰著了?！比会釓阶曰亓俗约何菅e。
黃管家陪靜淵去了庫房，七七便跟楠竹一起看著收拾大廳裡的陳設(shè)。差不多有了個眉目，天色已經(jīng)晚了。
屋外頭、屋裡頭的大件兒東西倒是收拾得差不多了，一些零碎的擺設(shè)物件有的送去了庫房，有的還堆在角落一張大案桌上。眼見夜色漸起，天色暗黑，隱隱間雜風(fēng)聲，到晚些，風(fēng)聲越來越大，貼在門廊上的一張喜字，被風(fēng)吹得哧溜一聲裂成兩半，一半還在廊上，另一半?yún)s被捲到了天上。庭院裡、天井裡、後院的花園裡，塵土被吹了起來，樹木被風(fēng)吹得左右搖晃，天邊似有隱隱雷聲傳來，空氣裡飄蕩著一股潮潤的泥土味。
晚飯非常豐盛，可依舊如初來之時一樣，偌大的桌子，滿桌的菜餚，卻只坐著三個人。三個人安安靜靜吃著飯，氣氛冷然，渾不像這間屋子頭一日剛舉行過婚禮。七七隻覺興味索然，覺得胸中似沉沉壓著塊石頭，不經(jīng)意間瞥到廳堂正中懸掛的林世榮的畫像，那面容慈和的老人，臉上竟似也帶著一絲詭異的冷笑。
她忍不住抽了口冷氣。
“怎麼了？”林夫人見她端著碗的手抖了一抖。
“沒，沒什麼?！彼銖?qiáng)笑了笑。
“這纔剛過門，不會就想家了吧？”林夫人笑道。
“沒有，沒有！”她忙道。
向靜淵看了一眼，他卻沒有看她，也絲毫不在意她的尷尬，只默默夾菜吃飯。
吃了晚飯，陪林夫人坐著喝了喝茶，靜淵的話本來就不多，七七又畢竟對林家不熟悉，不知道該說什麼，林夫人見兩個人神色懶懶的，便道：“你們也辛苦一天了，早點休息吧。”
兩個人便告了辭，朝南邊臥室走去，行到走廊上，風(fēng)挾著極細(xì)的雨絲飄了進(jìn)來，由於颳著風(fēng)怕起火，走廊上的燈籠全滅掉了，七七有些害怕，可靜淵卻走得很快，把她遠(yuǎn)遠(yuǎn)拋在後面。她連忙追上去，拉住他的手，說道：“等等我?！?
他的腳步頓了頓，理了理頭上被風(fēng)吹亂的一絲頭髮，借勢輕輕掙脫她的手，她心裡不禁有氣，可靜淵的腳步卻也放慢了。
兩人的房間佈置稍微有了一些變化。下午，七七吩咐楠竹讓人把孃家送來的幾個小傢俱安置進(jìn)來。有一對紫檀小凳子，外面套著鑲著淡藍(lán)色花邊的鵝黃綢套，梳妝檯旁邊放了一個不到一米高的純銀小櫃子，是四哥至行從雲(yún)南買來的，小櫃子有五格抽屜，剛好可以放點輕薄衣服。外屋靠窗的矮幾上，多了一個紫色的琉璃小花瓶，插著一束鴨拓草，發(fā)出淡淡幽香。
進(jìn)了屋，靜淵不聲不響脫著外衣，把衣服掛在衣架上。
七七見他依舊冷著個臉，便再也忍不住，輕聲道：“我知道你因爲(wèi)什麼不高興，不就是六口鹽井嘛，爹又沒有說不給你?！?
他怔了怔，忍不住回過頭看了她一眼，眼神中是一絲怒氣，只是這絲怒氣一閃而過，隨後又重回波瀾不驚的冷靜。
七七心裡失笑，覺得這個傢伙真是倔得可以，難不成一輩子不和我說話不成？她的脾氣也上來了，便輕輕哼了一聲。
靜淵卻忽然冷冷地道：“你哼什麼？”
七七心想，我跟你說半天話，你一句也不回我，我是什麼人，你想理就理，不想理就撂一邊？索性又哼了一聲，順手把手上那小提包拿起，徑自走過他朝裡屋走去。
身後腳步急促，手一痛，靜淵一把將她抓了過來，語氣依舊是冷冷的：“我問你，你哼什麼？”
七七被他擰得手似乎都快碎了，見他眼神裡隱隱閃著一絲兇狠，她本也是個倔強(qiáng)的人，便索性跟他槓上了，只把頭側(cè)向一邊，咬著牙，強(qiáng)忍著疼不說話。
她這副樣子在靜淵看來，卻是滿臉的驕橫，他冷笑道：“你真以爲(wèi)你可以在我面前耍橫嗎？”
七七啞然失笑，心道：“也不過我有了幾口鹽井而已，你犯不著受這麼大刺激?！彼倘荒懘?，卻還真不敢把這話說出來，但臉上神色已然有所顯露。靜淵看在眼裡，覺得她那雙任性的眼睛裡流露出的全是嘲諷和挑釁，心下大怒，手上力道不禁加重。七七痛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使盡全力掙脫，他卻不放，只輕輕笑著看她掙扎。
七七總算忍不住道：“你把我弄痛了！別開玩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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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終是不忍心，見她漲紅了臉，怕真把她傷了，便放開了手。手剛一鬆，七七卻還依舊用力掙扎著，一個吃力不準(zhǔn)，人便往一側(cè)倒去。還好她人機(jī)靈，趕緊扶住一旁的衣櫃，饒是這樣，卻仍撞翻了一個方凳，大腿上被凳角磕得一陣劇痛，手上提包“啪”的一聲掉在地上，裡頭的粉盒、口紅，還有用手絹裹著的羅飛送的香水，都散了出來。
靜淵暗暗失悔，忙快步過來，伸手欲扶。七七眼淚在眼睛裡打轉(zhuǎn)，強(qiáng)忍著纔沒有哭出來，把他手一推，怒道：“你不用這麼裝模作樣！”
靜淵見到她細(xì)白的手腕，已被自己箍出深色紅印，半晌作聲不得。
七七忍著痛，蹲下身子收拾著散落一地的東西，拾起那瓶香水，用手撣了撣灰塵，仔細(xì)檢查瓶子，見沒有裂痕，方長長鬆了口氣。
靜淵見她珍視的模樣，瞟了一眼那香水瓶子，心中狐疑，忍不住問：“誰給你的？”
七七臉一紅，沒有回答，捧著散落的物事慢慢站了起來，想把它們放到桌子上。靜淵卻猛然走過來，一把搶過那瓶香水，拿到眼前一看，已知此物絕非清河能買到的物品，略一思忖，心中頓時敞亮，冷笑道：“哦，原來是那傭人給的，我當(dāng)是什麼寶貴玩意?！?
七七急道：“你不要胡說八道，這是我二哥給我的。”
靜淵拿著香水瓶，用那細(xì)長白皙的手指輕輕摩挲著那上面的金色小字，懶洋洋地說：“你二哥？你軍隊裡的那二哥？他上哪裡去搞的這種洋涇浜的玩意？上海？揚州？還是他那一毛不拔、連軍費還要你老爹孝敬的金堂縣？”
七七知道他已經(jīng)知曉，便再也瞞他不過，到了這個地步，跟他著急也沒有用。便裝出毫不在意的樣子，把那些摔出來的東西一一放回提包裡，淡淡的道：“那你待怎麼樣吧。”
靜淵笑道：“我待怎麼樣？我不想怎麼樣，我只想要把它扔了！”手一揚，便要把香水瓶摔到地上。
七七輕輕一聲驚呼，奔了過來，右手伸出，要從他手裡奪回香水，靜淵一把將她的手扭在腰後，把她的臉扳過來朝向他，強(qiáng)迫她看著他。
七七從來未曾想過，這麼一個溫文爾雅的人，這麼一張溫潤如玉的臉，這麼一雙俊朗清秀的眼睛，竟然也會有如此猙獰的時候。
她的心裡響起了三妹的話：“姑爺人看著好好的，卻讓人害怕。”
她心中升起一股恐懼，不是怕他，卻是怕她自己今後的生活。
那香水瓶握在他的手裡，被他放到她的臉上，涼涼的，七七隻覺得一絲寒意從背脊上冒了起來，眼中已帶求懇，顫聲道：“請你，不要扔?！?
他心裡卻惟覺刺痛，拿著那小小的、晶亮的瓶子，問她：“我不扔它，那你，能扔掉他嗎？”
七七心中一顫，臉上強(qiáng)自冒出一個笑容：“這只是一個東西，一個物件。”
靜淵冷冷一笑，把香水瓶往身旁的桌子上一放，把七七的臉用力湊近自己，頭低下，嘴脣貼在她的眼睛上，輕聲道：“七妹，你很聰明，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你也知道我想的是什麼。你就是太聰明。”
七七眼睛只不敢瞧他，餘光往桌上一瞟，那香水穩(wěn)穩(wěn)放著，被燈光映得閃閃發(fā)光，香氣正嫋嫋地飄了上來。
她卻心中焦急：不要飄上來，千萬不要飄上來，不要讓他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