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歌罷掉頭東,邃密群科濟世窮,面壁十年圖破壁,難酬蹈海亦英雄。”
船隊順著大江直入東海,我的心情也隨著開闊的波瀾高低起伏,以前并沒有機會出海,如今倒是遂了多年的夙愿,得以揚帆出海一覽海上的迤儷風光。
借著出海訓練水師的名義,我們的船隊一路出了長江口,沿著東北沿岸蜿蜒而上,逐漸向北方行去,聲勢浩大的船隊引來了不少人圍觀,在盛贊大宋水師之強大的同時,眾人也在暗自猜疑如此興師動眾地搞訓練究竟是為了做什么?
其實我這一次肯親自帶兵出海,做生意自然是一方面,另外也有檢驗一下海船遠航能力的意思,如此龐大的水師總不能老在家里面閑著發霉吧?
水師指揮使梁興初的心情比我還要喜悅得多,他雖然統領水師,但是沒有皇上的詔命是不可隨意行動的,因此只能在太湖邊兒上打打魚曬曬網,如今有了出海的機會,就如同魚兒入了海鳥兒上了天一般地灑脫寫意,整個人的臉上都煥發出一種明亮的光澤。
“夫君你快看——”公主伸出一只手來指著那些低低飛掠甲板的海鳥們,歡快地對我說道。
我微笑著站在船頭上,看著煥發出青春色彩的公主,心里面感到一片暖洋洋的。
可能是因為在搬運糧食的時候,有很多的稻米灑落在甲板上,因此一路上引來了許多鳥兒爭相搶食,那些堅硬而修長的硬質長喙將同樣堅硬的橡木甲板啄得發出“篤篤”的響聲。
和緩的南風正好為船隊提供了最為便利的動力來源,水手們操動風帆來調整船只的航向,蔚藍的海水就如同是一塊兒純凈的寶石。
正在遠眺之時,身后傳來一陣腳步聲,接著就聽到了濟州府僉事金永南的聲音。
“多謝楊大人——”金永南在我身后拜謝道。
我將身子轉了回來,卻看到金永南一副非常感激的表情,心里面很是納悶兒,將他扶著非常客氣地問道,“金大人這是何意啊?你我乃是兄弟之邦,何須如此?”
金永南直起身子來再次謝道,“金某不事稼穡,險些誤會了楊大人的一片良苦用心,真是慚愧之極!”
我細問緣由,才知道放在船上的新米都已經長毛了,心中不由得暗自發笑,那些新米本來就沒有曬透,水氣本身就很大,再擱到船艙中一捂,不長毛才是有鬼了!于是很自然地答道,“金大人為國為民辦事認真,本官佩服還來不及,又怎么會心存芥蒂呢?若是金大人肯在蘇州多呆些日子,等到新米曬透,也不必將這些陳米裝船了。”言下有些唏噓的樣子。
“多謝楊大人,這已經很好了!”金永南感激地答道,“貴國的稻米品質上乘,即使是陳米也比我們吃的新米要好很多,金某人對貴國上下感激不盡,待到了濟州島,下官一定安排些節目好好招待楊大人及夫人等貴客!”
“好說,好說——到時候還得叨擾金大人了——”我笑吟吟地謝道。
在船上枯坐了七八日后,終于看到了遠處的地平線,正是高麗國南方的第一大島濟州島。
濟州島方圓不到百里,距離高麗南部海岸約有兩百里的海程,因為地域偏僻且多高山,所以被朝廷作為流放刑徒的放逐之地,被稱為罪惡之島,而島上的最高長官濟州府知事同時也擔負著監管這些刑徒們的責任,故而在一年之內,島上面經常會爆發幾次騷動,這里的駐軍也要比普通的州府相對要多一些。
船隊抵達濟州島時,對面岸上早已經有了準備,派出了小船前來接觸,金永南派一個屬下先上了小船,上岸去辦理交通事宜,過了沒有多久,對方的口岸開放,我們的船隊緩緩地進入了港口中下碇停泊。
海船由于體積龐大,所以無法靠岸邊太近,只能在水面上漂泊著,我們搭乘小船靠上了碼頭,長長的木板搭了過去,眾人依次登上了碼頭。
對面有不少的高麗官員們候立,見到我們到來之后,立刻熱情地迎了上來,當中一人身著紅袍,身寬體胖,年紀約莫在五十左右,滿臉虬髯,眼睛不大,面目有些呆板,是典型的高麗人種。
“下官濟州知事崔行道,拜見大宋天使大人!拜見金大人!”那虬髯胖子率先走了上來,深深地行了一個官禮道。
“有勞崔大人親自相迎了!”我回了一禮,走上前來,心中卻是非常納罕,按道理說金永南只是濟州僉事,官職上要比崔行道低了些,怎么崔行道身為上司反而要給下屬行禮?真是有些令人感到不解了。
“請諸位大人先到館驛休息,且洗風塵,稍后下官設宴為諸位大人接風。”崔行道非常恭敬地說道。
“好,客隨主便,請崔大人安排吧——”我看了一眼沒有反應的金永南,點了點頭同意道。
雖然在海上并沒有受什么風塵之苦,可是多日旅途人也感到非常疲憊,洗一個熱水澡是眾望所歸,島上面的安排倒是非常周到詳盡,從洗浴用品到熱水都準備得妥妥當當,另外還有專門服侍入浴的侍女,眾人都感到非常滿意。
不久便有館驛的官員來請我們前往大廳,參加島上為我們舉行的接風酒宴。
我一邊走著,一邊對公主說道,“高麗地域偏遠,人口稀少,物產相對也貧匱一些,不過這里的人因地制宜,倒是開發出不少新鮮玩意兒來,比如說烤肉和泡菜就很有風味。”
旁邊負責引導我們的高麗官員插嘴道,“高麗的天氣比較苦寒,因此燒酒也是勁道十足,配上特制的烤肉,添上一兩口清淡的泡菜,卻也是別有一番風味,諸位大人們平日吃慣了中原美食,今日不妨也試一試鄙國的小菜。”
“有酒喝就好!”跟在后面的七郎有些懶洋洋地提不起興致來。
可能是習慣上的原因,一路所見的房屋都是矮矮的,相對高大的屋頂與矮墻搭配起來給人一種非常不適應的感覺,令人心里面直犯嘀咕,莫非他們以前都是穴居的不成?不過房屋的外墻卻是被漆成了各種鮮艷的顏色,在蒼茫的大海包圍中顯得格外醒目。
一路上所見的高麗士兵們都是穿著黑紅兩色搭配的衣服,頭戴直筒寬檐沙帽,手里面執著槍戢,頸項之間還掛著大串的珠子作為配飾,也有少數的軍官們配著腰刀,濟州府的大小官員們早已在大廳外的院子里列隊相迎。
“楊大人——”濟州知事崔行道遠遠地就迎了上來。
“崔大人——”我笑著抱了抱拳,眼睛四下一轉,卻不見了相陪多日的金永南。
進得大廳內,大家仍然是席地而坐,只不過身子下面鋪了厚厚的毛皮墊子,感覺比較舒適,幾案上面已經擺好了酒水與小菜,我同公主被安排在了主賓席上,我看了一眼席位的安排,卻見坐主位的并不是濟州知事崔行道,這個位子卻被空了下來。
正在疑惑的時候,外面傳來了一聲通報,“明德大君到——”
在座的高麗官員們包括知事崔行道都站了起來,恭恭敬敬地向著門口望著,只見一個身著黃袍的熟悉身影出現在門口的光亮處,頭戴平天冠,一步一步地向屋里踱了進來。
“金永南?明德大君?搞什么——”我看得非常清楚,這位明德大君不是旁人,正是自稱濟州僉事同我商量購買糧食武器的金永南。
“不必多禮——”金永南一揮袍袖,倒是很有一副威嚴的氣度,和往日頗有不同。
待他落座之后,我正準備出言相詢,金永南卻搶先開口道,“楊大人萬勿怪罪!本君乃是高麗國王的弟弟王治,小名就叫作永南,先前沒有以真實身份相告,并不是有意欺瞞,只是為了省去一些麻煩,不過本君曾擔任濟州僉事一職卻是真的,因此不算說謊。”
“原來是高麗世子——”我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明德大君見我神色有些不豫,就笑著說道,“若非是有國事處理,本君一般是不以王家身份出現的,就如同楊大人從未以大宋的駙馬自居一般,相信楊大人可以體諒本君的用心。”
哈!來揭我的老底兒了!我的老臉一紅,不過卻不是因為被他知曉了自己的底細,而是因為這個駙馬的身份還是有些禁不住推敲的,畢竟這個公主是外姓,所以我這個駙馬的價值就未免有些縮水了,于是有些不自然地應付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明德大君沒有在這些小事上面多做糾纏,向站在身旁的侍衛掃了一眼,那人立刻頷首領命,雙手在空中一拍,下人們開始上菜,忙碌的在席間來往穿梭著。
大概是因為提前就知道要準備這樣一場酒席,所以酒菜準備得非常豐盛,比如說那個小雞燉蘑菇,汁濃味香,飄在其中的人參早已經被燉得透爛,喝一口湯,韻味十足,身體里面頓時有一股暖流在四處游走,連久久沒有提升的真氣也開始流轉起來。燒烤也做得不錯,整只的烤全羊里面塞滿了各種不知名的草藥,濃郁的藥香隨著被慢火烤化的油脂早已滲入到鮮嫩的羊肉之中,撕一塊兒下來送入口中,嚼起來絲毫不費力氣,沒有半點兒腥膻之氣。
高麗的酒是用果子來釀制的,因為糧食比較稀缺,不能夠被隨意浪費,在我們喝起來卻覺得別有一番風味,不同于普通白酒的辛辣,果子的香味兒染在口舌之間,渾然不覺肉食帶來的油膩,濃稠的酒液順著喉嚨流下去,整個胃腸道都是暖洋洋的。
一席飯眾人吃得都很過癮,七郎一面吃一面還說下次回到京師后,一定要開一家高麗料理,保證能夠賺錢,最后大家都吃得熱汗淋漓,看來剛才洗的澡又白費了。席間也有歌姬上來獻舞,不過除了聲韻比較獨特以外,并沒有什么特殊,容貌上更是令人寒心。
我邊吃邊想,高麗世子親自喬裝來到大宋購買糧食兵器,自然不會是沒有原因的,只是不知道為了什么,看明德大君一副鎮定的樣子,不知道他會忍多久?
果然直到宴會散了,大家也沒有談及這些敏感的話題,只是不痛不癢地應酬了幾句閑話。
“楊大人,請這邊來!”我正準備與公主回去安歇的時候,明德大君親自招呼道。
“你們先回去吧!”我吩咐了公主和七郎等人后,隨著明德大君來到了他的屋子里。
明德大君的屋子里面陳設非常簡單,完全沒有王家那種窮奢極欲的裝扮,倒是在墻上掛了不少的字畫,都是漢人所作,不過想一想高麗并沒有自己的文字,就連王族也是以寫漢字說漢話為榮耀,這也是可以理解的。
“請楊大人救救永南!”摒退旁人后,明德大君忽然拉著我的袖子跪了下來。
“大君快快請起,這卻是為何——”我吃了一驚,連忙躬下身子,要將跪在地上的明德大君攙扶起來。
誰知明德大君硬是賴在地上不起來了,非常堅決地請求道,“請楊大人一定要救救永南,否則永南就長跪不起了!”
我心中頓時感到無比煩悶,好端端地怎么弄出這么一出戲來?所謂禮下于人,必有所求,能夠令一國世子如此禮下的,肯定不會是什么好事情,沒準會弄出人命來的,我怎么會攤上這么一檔子事來呢?心中不由得對太宗皇帝生出了幾分怨尤來。
“大君你先起來,有話好好說,且看延昭能不能幫得上你再說!如此情形,若是讓別人看了,可不好呀——”我先把明德大君給勸了起來,將他扶進了座位。
明德大君坐定之后,定了定神,對我說道,“楊大人可知道,這次大宋皇帝為何會賣給我們糧食兵器,還要在暗中進行嗎?”
“延昭心中也是非常納罕,這其中莫非還有什么隱情?”我奇怪地問道。
本來這件事情就有些不合情理的。
即使事情要在隱秘中進行,皇帝大可以下一道正式的圣旨給我,要求我暗中行事即可,為何卻要將密旨交給明德大君,然后又轉交給我?還有這些糧食兵器不送到高麗本土,卻要送到遠離陸地的濟州島上?身為高麗世子的明德為什么會自貶身份,化身為一個小小的州府僉事,親自來到蘇州與我洽談這件事情,種種跡象都表明,有大事要發生了!
“高麗國恐怕要易主了!”明德大君雙目通紅,有些悲切地對我說道。
“大君不要激動,請慢慢道來——”我一面安慰道,心中卻是非常震撼,難道高麗國要發生內亂了么?
原來高麗王朝的開國國王太祖王建在登基以后,曾擬定了十條訓諭要他的繼承人遵循。在這十條訓諭中,他預言他的國家與北方的游牧國家之間大概會發生沖突,提出要加強國力,目標是收復高句麗過去的國土,同時告誡繼位者決不要干擾佛教寺廟,并警告要提防篡位和各王族間發生內訌,要防止削弱地方權力,他的寬大政策加上他的婚姻紐帶使得桀驁不馴的地方貴族變得比較順從。本朝已經是高麗王朝的第三代國王景宗王昭,他實行了給官吏分配土地和山林的辦法,使高麗國得以作為中央集權政府立住了腳跟。
不過現下景宗的身體一直不好,無法上朝理事,自己又沒有子嗣,因此所有大小政務都出于作為國之儲君的明德大君之手,明德大君采納了儒學家崔承老的上疏,決定采用宋制,為用儒家國家模式治理國家鋪平了道路,地方官吏從此以后都由中央政府任命,一切私人擁有的武器都收集起來改鑄為農具。
“太祖開國不過才短短的六十年,他的預言就要成真了,高麗就要面臨生死抉擇了!”明德大君嘆息道,“北方的契丹人興起以后,把原來的部落聯盟變成一個由中央統一指揮的組織,并征服了渤海國,有些渤海人民因此逃到了高麗境內,此事招致了契丹人的不滿,因此他們不理會我國想要同他們建立外交關系的提議,在北方大肆興兵,眼看一場戰爭在所難免了!”
我點了點頭,表示理解,“契丹人生性野蠻,自然無法以情理相度,不過打仗便打仗,大不了你們可以請求大宋出兵相助呀?所謂唇亡齒寒,大宋與高麗之間更是存在藩屬關系,相信皇帝不會置之不理的。只要我們出兵在北疆襲擾一下,契丹人是絕對不愿意看到兩面受敵的局面的!”
“楊大人有所不知!”明德大君苦笑著回答道,“貴國的孔子有一句話說的好,吾恐季氏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墻之內也。今日明德所擔憂的事情,也并不是契丹人的進攻,而是來自宗室內部的暗潮!”
“哦?此話怎講?”我頓時來了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