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里,四郎戴著斗笠,把放在房外的瓜架下面的玉蘭片搬了進來。他做的這種玉蘭片是用剛出土或未出土的春筍制成,堅脆柔嫩,又叫桃花片。
此時,干制的玉蘭片吸飽了春雨,一片片鼓脹起來,閃爍著美玉一般的光澤。
路過蒼然開辟出來一小塊菜田,四郎順手拔一根水紅蘿卜。玉白的手指用力抓住粗壯的蘿卜擼動的樣子,叫戴著斗笠走進門的蒼然立馬轉身狂奔而去。
剩下的白然有些疑惑的自言自語:“哥哥最近有些上火吧,怎么動不動就流鼻血呢。下回得叫胡恪那家伙給看看究竟是什么毛病。”
四郎在后院里沾花惹草一番之后,就毫無所覺的提著一籃子菜回到了廚房。大概他生來就不是能夠保持仙氣的人,新衣服才穿上半天,飄飄的白衣下擺就沾了好些泥巴,鞋子上也都是泥水。剛進廚房門,就被華陽姑姑逮著耳朵教訓了一頓。
萬人迷的胖狐貍只好氣鼓鼓的套了件灰布罩衣,樣子看上去相當居家。正坐在紅木凳子上準備換鞋子,殿下走了進來,半蹲在地上,不知從哪里變出一塊極柔軟的白布,給自家不愛干凈的小狐貍擦干凈腳丫丫。
白玉般的腳丫在早春清寒的空氣里縮了一下。
“有點冷。”四郎把腳往回縮,想要自己穿。
殿下強硬而溫柔地托起四郎雪白的腳丫丫,給換上山里蛛娘織出來又輕又軟的襪子。
四郎縮了幾下,見縮不回來,也就不再白費勁了。
呆呆看著殿下頭頂烏油油的頭發(fā),以及因為半跪而拖在地面上的袍服,四郎心里忽然生出一種莫名的歡喜。
“中午吃什么?粉蒸肉做不成了。”
“沒事,你看著做。現(xiàn)有什么食材就做什么吧。”殿下全神貫注給面前的少年穿襪子,仿佛這件事比什么都重要。至于一雙襪子而已,為什么能夠穿這么長時間,就只有天知道了。
四郎想了想,就掰著爪爪給殿下細數(shù):“現(xiàn)成的有劉屠戶割來的硬肋和臀尖。硬肋全都是五花肉,廚房里還有些蟶干,兩者正好同煮。臀尖肉是劉屠戶特意給割下來的紫蓋下面的豬黃瓜條,這種肉肉質緊而嫩,最適合切了炒肉絲。對了,剛好廚房里也有槐大新挖的筍苞,都是春日新出土的嫩芽,炒出來又香又脆。”
這么說著,四郎一拍腦門,打算中午的主菜改為蟶干燒肉和苦筍肉片。
殿下給四郎套好些,抬起頭溫柔的笑起來;“你做什么我都愛吃。”饕餮長的有些像是異族,五官十分立體,并不像中原一帶的男人那樣柔和平板。眼窩微微凹陷進去,從下往上看四郎的時候,依舊有種霸道深情的感覺。笑起來的時候,好像有黑色的玫瑰花在殿下四周緩緩綻放。
幾十年不見,殿下的魅力不減當年,四郎的耳朵一路紅到了脖子根。
“小狐貍你是不知道啊。這五十年來,殿下可一粒米都沒吃,一滴水都沒沾。”狼女白然坐在窗戶上,有些替殿下不值:“大人好歹是妖界之主吧。餓了五十年后點個雪花粉蒸肉,居然都吃不到……”
蒼然狠狠瞪了妹妹一樣,白然只好悻悻然閉上了嘴。
殿下這招以退為進用得好。他這樣通情達理好說話,四郎心里便生發(fā)了極大的愧疚出來。
不論別人怎么看,內心強大的胖狐貍歷來以饕餮的馴養(yǎng)人自居。四郎最會體貼心疼人,如今覺得委屈了殿下,便一發(fā)打疊起精神,要作些好菜出來聊作補償。
吩咐新來的李二把蒸熟的蟶子加清水洗刷去沙、糞雜,又把筍和火腿切片,一起放入砂鍋中。加入姜末,白糖,紹酒,醬油,鹽同煮。煮到九成熟之后,就用濕淀粉調稀勾芡,淋熟豬油起鍋,撒蔥花調香即成。
干蟶燒肉做好后,四郎拿出一塊長條狀的肉和一些嫩黃?色的筍苞。他麻利的把這塊豬黃瓜條切絲,筍苞切成薄如蟬翼的半透明小片,然后入鍋翻炒。
因為今天的客人里既有和尚又有道士,所以素菜備了不少。稍一加工,自家吃也好,出去招呼客人也好。
按了按廚房炭灰里的冬筍,感到毛茸茸的表皮已經發(fā)軟,四郎便剝開一些縫隙,把醬油,醋,鹽,洋糖,芝麻油調好的鹵子一點點澆進去。
烤素鴨條是用油豆皮四十二張切成半分粗,三分長絲,加了芝麻油,醬油拌勻。然后用刷過調料的三張油皮卷上油皮絲,放鐵架上,用柏木鋸末熏烤成紫黃?色即成。
道士不吃葷腥,四郎便讓進來催菜的小伙計就這樣端上去。
剩下的部分撥出來自家吃,于是四郎便又在豆皮里面鋪了一層切成薄片的臘肉,放在豆皮里慢慢烤,直烤得豆皮微微焦黃卷曲,并且充分吸收了肉香,吃起來有肉味的時候就可以離火了。
烤好的肉卷吃起來容易散,得用繩子捆扎結實,吃起來才方便。于是四郎又用長竹簽戳進韭菜葉子和莖部,把韭菜放在鐵架子上,刷上菜籽油,辣椒末,五辛粉等調味品,烤好后取下來,一根根捆住卷了烤肉的豆皮,最后插上一根竹簽。這樣豆皮肉卷才不會散架,弄得人滿手都是油。
這些菜做好之后,四郎想著殿下五十年沒吃東西,便先給他每樣菜都單獨搟出一疊,又盛出一碗煮的珍珠粒似的白米飯,放到殿下面前。
大約真是餓了,殿下也顧不上和四郎歪纏,拿起筷子就大口大口刨飯。
四郎看他吃的香甜,心滿意足的轉身繼續(xù)忙活。正往挖得中空的竹筍里面填入腐片干,面筋絲,筍丁時,忽然聽到背后一個男人的聲音傳過來。
“胡老板,我這就走了。”
走?走什么走?四郎猛然一驚,慌忙轉身去看。
“原來是劉老哥,這就走了?”抬頭看一看天空,四郎便留他:“外面又在下雨,這是天在替我留客了。再等一會兒,待雨停了再走吧。”
劉屠戶面上露出為難的神色,說道:“小虛還等著我趙府接他。再說,送完貨,家里的鋪子也得有人照看著,那些殺才最是愛偷懶,一個不錯眼就躺回棺材里去了,要不是就偷吃自家的豬血,搞得滿地狼藉,我可不敢在外面勾留太久。”。
既然劉屠戶一心要做好男人,四郎就不再留他,只說:“等等,給小虛也帶點吃食回去。就說謝謝他這么些年還記掛著我。”
然后四郎就翻箱倒柜給找出一個食盒,一樣樣往里面裝盤子。因為小山臊愛吃魚蝦,早前的韭菜爆河蝦,和新做的蟶子燒肉便裝進去滿滿一疊。此外還有油豆皮包的烤肉,用烤得麻辣入味的韭菜絲捆住,一卷卷放入食盒內,碼得齊齊整整。
劉屠夫并沒有虛應客套,在一旁搓著手很高興地說:“唉,真是多謝胡老板,這回小虛必定開心,也肯給我個好臉色了。”
“是了。那群小東西當年就是吃貨。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若是用美食去哄,必定輕易就能哄好的。”四郎看一眼儀態(tài)萬方的坐在一旁刨飯的殿下,忍不住露出一個賊兮兮的笑意。你看,我家這個就是這樣的。
劉屠戶和四郎沒什么靈犀,自然不明白他的未盡之意,尤自皺著眉頭,似乎有些什么煩心事。
“我不愛小虛去見他兩個哥哥,尤其是是他那個住在山上的哥哥,成日穿著件紅衣裳,神出鬼沒的,看著叫人瘆的慌。再說,來店里吃飯的兩個道士都不是什么好人。可是小虛的哥哥最愛和他們廝混……”
雖然劉屠戶看似叨叨的只是自家親戚之間雞毛蒜皮的小事,四郎卻聽得尤其認真,不時點一點頭。有這樣配合的聽說,劉屠戶越說越起勁,對著四郎大吐苦水,也不著急要走了。
趁著裝盒的功夫,四郎和劉屠夫聊天,目的當然不是想要做劉屠戶的感情顧問,而是為了向他打聽些趙家,道士,以及這些年這一帶山區(qū)發(fā)生的怪事。
劉屠戶道:“要說趙家,可有的說,這是咱們小盤山里的大戶人家啊。本來趙家在五十年前已經要倒了,家里沒人做官,他家老太爺一死,兩位公子先后生病,便鎮(zhèn)不住家里的一群刁仆,眼看是要落個樹倒猢猻散的結局,可是誰知道大公子真是個人才啊。你看如今的趙員外可風光吧,那是因為他眼光毒辣跟對了人,不知怎么就站到了太宗嫡孫的隊伍里。”
“太宗嫡孫?哪個太宗?”四郎一頭霧水地反問。心里不由感慨,五十年之后,天下的局勢果然已經風雨變幻。
“還能是哪個?帶著太子北上狩獵,被二子算計了的太宗唄。說是當年的太子被天一道高人所救,一直在陸家養(yǎng)傷,并且還生了一個兒子。那兒子就是皇普家目前活著的唯一嫡脈。”
皇普是天家姓氏,可這嫡脈太孫四郎可從來沒聽過。
四郎的菜一做好,胡恪就不知道從哪里聞香而來,看四郎莫名其妙的樣子,就給他解釋了一句:“就是你見過的那個錦衣人。”
“對對對,雖然妖僧一把火燒死了南方朝廷里所有的龍子龍孫,可看這位黃埔公子的確是皇家貴胄之后,但是那錦繡輝煌的氣派就與眾不同。趙員外家最近訂了許多血脖肉,說是有貴客臨門,我估摸著除了這位,再不會有別人了。聽我家那位的哥哥說,每次這位尊貴非凡的客人一來,趙員外必定要獻上用頭刀肉做出來的各種菜色,對于別的菜,貴客都只是略動動筷子,唯獨這一道,每次都吃的一干二凈。起先我總以為是多好的味道,結果上次廚間做得多了,哥哥就偷偷給小虛提前搟一盤出來。小虛又帶回來給我,吃著并沒什么稀奇,一點比不上大人您今日簡簡單單幾樣小菜。”
“項上臠很早以前就是帝王獨享的美味佳肴,被稱作禁臠,后來這個詞才發(fā)展出了其他意思。”狐貍表哥從廚間各個鍋灶將晃悠一圈,這時候忍不住出聲說:“他們做的不好吃,大約是不會做。”
“是給帝王吃的東西?那就難怪了。大約是我們這些村夫吃不來那樣高貴的食物吧。”劉屠戶比劃著兩只蒲扇般的大手,把趙家的事扒了個底朝天:“趙員外對那位黃埔公子極是恭謹,他家里時常有些貴客臨門。都是山外的大人物哩。有些人還是被綁著來的,可是跟著錦衣人出去一趟,回來就都老實了,我聽那些貴客后來也都稱他作皇上。可見是萬民歸心了。”
槐大剛應付完道士走回來,聽到這句話,木呆呆的臉上露出一點哂笑的表情:“如今北邊有五胡亂華,南邊的割據(jù)勢力又各自為政。皇上?天下的皇上可真多。”
劉屠戶雖然已經成了起尸鬼,但是對王權依舊有一份根深蒂固的畏懼,聽槐大說出這么叛逆的話來,他大吃一驚,左右看了看才說:“小點聲,聽說皇帝都是上天之子,有真龍護體,和別的凡人自然不同。這一位是皇甫家正經的血脈,可不好和那些亂臣賊子相提并論。”
天下亂了這許多年,自然有不少人懷念前朝的太平治世,只把前朝皇室當成是正統(tǒng),而將近百年間崛起的新貴軍閥統(tǒng)統(tǒng)斥為亂臣賊子。劉屠夫這么說,自然也是受了這種觀點的影響。
華陽姑姑端了個楠竹編的籮筐過來,笑著問趙屠戶:“你說的真龍?zhí)熳泳褪悄莻€喜著錦衣的男人吧?我有兄弟長在野外,聽說五十年前山里新開了個道觀,他常去里面住著,和些道士不知道神神秘秘的搞什么鬼。看著不像是什么正人君子。再說了,說起龍子,眼前這一位才是真貨。”
真龍殿下正毫無形象地沉浸在美味中,除了偶爾抬頭看看四郎還在不在,對外界的一切都不聞不問,一臉幸福的樣子,很專注地吃著美食。
錦衣人?時隔五十年,四郎有些記不太清楚他是誰了。幸好四郎突破第四層之后擁有了一個識海,記憶力便得到了質的飛躍。
此時他前后一對應,很快就搜索出那個錦衣人是誰了——啊,不就是那個覬覦陸叔的變︶態(tài)嗎?因為他的年紀和陸天機差不多大,也是叔叔輩的人。所以四郎一開始沒將他的臉和太孫這個名頭對上號。
這個太孫……好老……這是四郎腦海中閃過的第一個想法。
第二個想法就是:臥槽!這不是覬覦我陸叔的那個變︶態(tài)嗎?
這下有點著急了。
感情都是需要時間和精力去培養(yǎng)的。陸天機和四郎一起在幻境里過了百年,陸天機又有心機又有能力,把四郎這小傻子賺得團團轉,成天陸叔長陸叔短,真是把這師父當成父親來喜愛尊重。此時聽這喜穿花衣的變︶態(tài)居然搖身一變,即將成為未來的天子,四郎心中自然危機感大作。
——陸叔雖然道法厲害,可是這個花衣男勢力好像很大,看上去在天一道中的地位也很高,這……
陸叔可是我的師父!師父師父,如師如父!要保護萌萌噠師父,絕對不能讓別人欺負他!四郎的心中一時充滿了使命感。
殿下暫時還不知道四郎在想什么,依舊很開心的吃著自家小狐貍做的愛心美食。
槐大,華陽和胡恪三個就你一言我一語的給四郎講究如今的天下大勢。
據(jù)說這位太孫有陸家和天一道的支持,如今已經在咸陽登基稱帝。
南方朝廷勢弱,內斗很兇,和陸家軍戰(zhàn)了幾場,都是一觸即潰。加上前朝正統(tǒng)皇家血脈都被番僧殺死了,所以南方系的號召力越來越弱。
若不是還有西北那邊的胡人牽制著,陸家早就以太孫的大義為名南下,先滅南方小朝廷,再從西北和南方夾擊得到臨濟宗鼎力支持的冉氏。
不過冉氏出身太低,是以抗擊犬戎的軍功起家,若是如今不顧形式,轉而內斗,他英雄的形象必然崩塌,好大喜功的臨濟宗也不會讓他這么干。至于北方的崔玄微,他是個聰明人,又是以穩(wěn)打穩(wěn)扎見長的老將,為了崔家這個千年大族,必定會選擇妥協(xié)。
因此,縱觀天下大局,倒是五十年前不顯的陸閥勢力最大。依照目前的發(fā)展態(tài)勢,陸閥就是要自立為王也并非不可能。只不知這老牌門閥究竟打的什么主意,為他人作嫁衣裳可不怎么劃算。
別看他家現(xiàn)在風光,若是皇普一登上皇位,第一個要收拾的就是他們家。
不過,這些也都是人族自己的事,過了函谷關,燕云十六州便全都是五胡的地盤,是巫人的勢力范圍。因為鄭家的背叛,他們在南方的勢力被陸家,天一道,崔玄微還有臨濟宗聯(lián)手連根拔起,可是在中原之地引發(fā)戰(zhàn)亂,引蠻族入關,弘揚其外道諸法的目的已經達到。如今關外各州只知神教而不信佛道。
“冉將軍和崔公子都老將了。也對,畢竟過去五十年了。連白橋鎮(zhèn)都變成了斷橋鎮(zhèn)……”四郎長長的睫毛蝶翅一般扇了兩下之后,輕輕垂了下去,遮擋住眼中的爛漫星光,
沒沮喪多久,四郎就振奮其精神,問狐貍表哥:“不管以后如何,至少目前這位想要逐鹿天下的太孫還是相當倚重道門高手的吧?”
那就應該不會做出□□得力大將,而且還是麾下老臣這種昏君舉動了。至于日后如何,四郎便打定主意要說服蘇夔蘇師兄和陸天機陸師父一起隱居。
遠在萬里之外,正在對著一個棋盤皺眉的“老臣”忽然打了一個噴嚏:一定是兒子在想我!明天一定要去看我的寶貝兒子!陸爹微笑著落下一子,眼睛邊露出迷人的笑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