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細又密的雨絲落在茅草屋頂,變成一幅整齊的水幕掛下來,掛在棧房的門窗和屋檐上。透過這道水幕,看什么東西都覺得不太真切。
四郎本來躲在屋檐下頭和行商說話,忽然看到朱天賜游魂一樣站在行商后頭,離他們兩個約莫五步遠的距離。他也奇怪,明明后門口就有個用茅草搭好的遮雨棚,朱天賜卻偏要站在雨中。
這時候的雨比剛才大了不少,朱天賜好像是毫無感覺一樣,就那么突兀的站在雨中,臉色蒼白浮腫,這讓他看起來像個剛從水里爬出來的冤魂。雨水順著他的身體,在腳邊聚集起一個小小的水洼。
也不知道朱天賜已經站在雨中聽了多久,根據這落湯雞一樣的造型,四郎估計他起碼淋了超過一刻鐘的雨。
覺察到四郎的打量,朱天賜的眼睛漠然地掃過來,又漠然的移開了。
那個行商順著四郎的目光轉過頭,叫自己背后水鬼一樣的朱天賜嚇了一大跳。
他打個哆嗦,罵了一句“穢氣!”就有些驚慌失措的匆匆離開了。
朱天賜一聲不吭的站在那里,看著真是怪瘆人的。一開始四郎還以為自己又大白天見鬼了。不過,既然行商也能看到他,也許朱天賜還是人……吧?
四郎有些不確定,走過朱天賜的時候,就認真聽了一下,確認他的確還有呼吸和心跳,這才松了一口氣。昨晚上看到的事情讓四郎很介意。他心里覺得朱天賜和袁廿七真倒霉,卻又對他們的遭遇無能為力。畢竟,他自家都落魄到了要替店家打工賺取食宿的地步,哪里談得上拯救別人呢?再說,朱道暉并非妖魔鬼怪,蘇道士也不大可能會出手干涉吧?
“是我做錯了嗎?”就在四郎快經過他身邊時,朱天賜忽然開口說道。他的聲音不知怎么的特別嘶啞,好像是扯著嗓門嘶吼了一夜的樣子。
“誒?”
“蔑視王侯,嘲諷權貴,糞土金錢權勢,卻忘記了自己已經不是在隰縣朱家,已經不是那個人人都要捧著哄著的公子哥了。直到昨晚,我才明白沒有力量支撐的狂傲和叛逆是多么不堪一擊……我為什么要激怒朱道暉呢?我為什么不早一點對他求饒道歉呢?所謂眾人皆醉我獨醒,不過是我的自以為是啊!我……我……我也只不過是一個被父親寵壞了的文弱書生而已吧……這真是個笑話啊~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啊~”朱天賜微微側過臉,雨水順著他的臉頰往下流,在下巴處匯聚在一起,看上去就好像是在流淚一樣。“如果我當時不多事,也許袁大哥只是挨頓打就沒事了。可是到如今……他……他會被我害死的……”看得出來,一直表現的冷靜理智的朱天賜此時真是不知所措了。
“這……”四郎不太明白他為什么忽然跟自己說這個,也不知道怎么接口,只好泛泛地安慰他:“就算你求饒了,朱道暉也未必肯放過你們。既然都是一樣的結局,不如保持著傲骨死去。再說,有些少年意氣并不是什么大錯啊。朱公子他……他如今還在逃難,想必……想必也不會亂來的。”
可是,連四郎自己都覺得這樣的安慰蒼白而可笑。朱道暉身邊仆從環繞,雖然是在逃難中,起碼現階段,他要整治一個家奴,一個普通士人,依然是動動嘴巴的事情。
這世道,寒門子弟和仆從的性命,竟然卑賤若此嗎?
四郎沉默下來,有些慌亂得提著竹籃和漁具往廚房跑去。
到了廚房牙子上頭,他摘了斗笠脫去蓑衣,把濕潤的袍腳擰干。回頭一看,剛才朱天賜站的地方已經空無一人,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水洼,被越來越大的雨點砸出一圈圈漣漪。
因為雨越下越大,昨日投宿的客人大多被老天爺留在了鋪子里,今天又進來不少避雨的逃難客。這么一個偏僻的小棧房,大堂中幾乎座無虛席。
自稱姓吳的老板娘和葛大叔在廚房里忙得團團轉。
因為李嫂失蹤了,如今沒人給朱道暉單獨開火,他也只能屈尊降貴的在公共廚房里點菜。
他家的小廝進了廚房,不知道是故意捉弄人還是要顯示排場,站在門口趾高氣揚的說:“我們公子說了,今日的主菜也不要太麻煩,只要一個八寶肉,其余你們看著配就行。肉要精肥各半,切成柳葉片,此外,做菜的茶葉要鷹爪小芽……”
話說到這里,聽得一愣一愣的葛廚子就咧著牙花笑了:“這位客官,小店里頭可沒有什么鷹爪龍爪。茶磚倒有一餅,不知用得用不得?”
那小廝嗤笑一聲:“什么茶磚?那也是人吃的東西?虧你們還是個分茶鋪子。罷了,想來也是難為你們,茶葉我待會兒自去房間取來。只是其他配料就得你們自己想辦法,火腿要上好的南肉,海蜇頭要曬干后成舌頭形狀的那種,這個可得最后才下進去。”
指點江山完畢,小廝帶著莫名的優越感回去取茶葉了。留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老板娘和葛廚子。
見到四郎進來,吳娘子松了一口氣跑過拉住他:“四郎你來的正好,那個朱公子不知道以前是什么樣人家里養大的,特也講究。剛才派個小廝來點了一道什么……什么八寶肉,還有個什么來著?對了,牡丹生菜!這些菜我連聽都沒聽過,老葛這個廢物必定是做不來的。”
葛大叔并不反駁,他剛殺了一頭五花大綁的烏驢,此時正在專心給烏驢放血。
驢子高聲嘶鳴,奮力掙扎,這畜生力氣可不小,可惜遇到了滿身橫肉的葛大叔,一刀就被砍斷了脖子。
然后葛大叔把驢子放在案板上,血水滴滴答答的流到地面擺放的一個陶罐里頭。那驢子似乎還沒有死透,不時**一下。
殺完驢子,葛大叔才抽空回答:“我老葛就只會拾掇驢肉。這些磨磨唧唧的菜我可做不來。不過,四郎會做吧?”
“會的。”四郎點頭。“不過如今做八寶肉的材料不齊,做出來只怕不對味。”
“呵,管他呢。他要是敢在我店里鬧事,我就這么一刀下去,活剝了他的皮!”葛大叔比劃著手中的刀具。這把刀剛殺過驢子,此時被他拿起來一耍,就在廚房壁上畫出道鮮紅的血痕來,墻壁被水汽浸潤著,血痕在其上慢慢暈染開。
“好了好了,亂比劃什么呢?小心嚇到四郎。”吳娘子趕忙喝住了他。
看到驢血差不多放凈了,葛廚子不再說笑,操著刀小心翼翼的把那頭大烏驢的皮剝下來,他手法老道,得到的驢皮十分完整。
四郎微微移開了視線,問道:“這大烏驢殺了怪可惜的,賣給客人代步的話,轉手就是幾十貫錢呢。”
吳娘子以為他因殺生而不忍,頗為憐愛的看著他:“有什么可惜不可惜的。本來我家有三頭驢子,不知被哪個黑心肝的毒死了兩頭母驢,如今只剩這么一頭公驢了。早上有客人挑中了它,結果這畜生癲了似的亂咬亂跑,客人后頭就不肯買了。這頭烏驢又不肯拉磨盤,又不肯做活,只知道偷奸耍滑,還常常咬傷自己的同伴。這樣不聽話的畜生,不是只能殺了吃肉嗎?”
四郎沒吱聲,抬頭看了看吳娘子。她長得比一般女子粗壯威武,一雙丹鳳眼式的斜向“縱目”本該給她增添一些女性的嫵媚,但是因為眼球微凸,反而顯得有點奇怪。她的額頭也微微前凸,并且在廚房的火光里格外地發亮。不知道是不是滿地的烏驢血反射了光線,四郎覺得站在對面的吳娘子眼睛有些發紅。
下雨天,廚房里的光線難免晦暗。房間內總像是煙氣繚繞,人的臉仿佛也在這水鄉的霧氣里模糊不清起來。灶臺間彌漫著濃郁的血腥味,還夾雜著奇怪的土腥氣,四郎想到昨晚朱家三個逃奴的遭遇,盡管知道吳娘子對自己沒有惡意,也忍不住微微有些害怕起來。
吳娘子卻沒覺察出四郎的害怕,她用手揉了揉四郎的頭頂,就像對待自己孩子一樣,親昵的說:“四郎真能干,釣回來的魚都好大。”她念魚字的時候發音很怪,總帶有“無”、“浮”之類的南方口音。說其他字的時候倒沒有這樣明顯的口音。
從幾百年前開始,北人就陸陸續續南遷,特別是前朝那場瘟疫后,南方城市里忽然多了許多北方人,這么混居的結果就是各自的特點都在漸漸消融。畢竟,混局在一起,口音太重,難以順暢溝通。所以,如今吳越一代的南方人已經很少這樣說話了,大約只有許多年前的古人才把“魚”字念得這么奇怪吧。
四郎低頭專心料理手中的魚,隨口問道:“吳娘子和葛大叔都不是本地人吧?”
“啊,我和你葛大叔都是巴蜀人士,不過老家還是吳越這邊的。聽人家說外面好做生意,就出來看看。這一路東來,后來走到江城,這么好的風景我們可有些年歲沒見過了。于是就邁不開腳咯。最后就賃下這個茶棚改成棧房。”
四郎聽了點點頭,他拿出葵菜,把每個葉片都展開了洗干凈,又拿了水紅蘿卜出來,打算待會攤面餅做些春卷。春天是要吃水紅蘿卜和春卷的,時人稱之為”咬春”。雖然是在逃亡,如今趁著流民沒打過來,這些事情就不該落下。
四郎老練地切著蘿卜絲,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問道:“其實吳娘子不是姓吳而是姓余吧?因為有口音,我一直都搞錯了呢。”
吳娘子正在用滾水褪去驢皮上的雜毛,聞言手頓了頓:“唉,我們是巴蜀人士,那里姓‘浮’的可不少呢。”這個“魚”字她還是沒念準,聽著又像是“浮”的音。這么說著,她把料理干凈的驢皮放到一旁,繼續燙煮割下來的驢頭。
她拾掇好驢頭、驢皮之后,葛大叔就把這兩樣東西用草裹住,再用泥巴把草糊嚴實,放進灶膛灰里面炮熟。
他先前在灶膛里埋了幾條咸魚干,這時候順便扒出來,拍凈爐灰遞給四郎。
四郎也不嫌棄這樣的咸魚沾著爐灰不干凈,當時鄉間都是這樣的。入鄉隨俗,都不講究。所以四郎面不改色地接過來看了看就往嘴里送。
煨出來的咸魚雖然有些焦,但香味十足,四郎吃完嘖嘖稱贊。把吳娘子和葛大叔笑的見牙不見眼。
四郎和他們說說笑笑,心里細微的恐懼很快就消失無蹤。就算是行商口中會使妖法害人的巫女和妖怪,也不是見人就殺的,這一點,他不是應該比誰都明白嗎?
這么想著,他放下心來,開始收拾廚間的食材。
因為要給暴虐挑剔的貴族少爺做菜,四郎就特別的用心:暴虐的人是不體惜人力的,糟蹋東西的人是不珍惜物力的。廚師必須充分的注意這些,刻意追求鋪張和雕琢,才能切合他們的心意。
聽說朱家曾經有廚子為了讓主人滿意,用烈碳來炙活鵝的腳掌,用刀割去活雞的肝臟,就是為了滿足那些永無止境的奇怪欲望。
弱肉強食是天理,殺雞殺鴨四郎都不反對,可是他一直想不通,為什么有的人會認為讓食材在痛苦中死去,就能把食物的味道變得更好一些呢?
帶著這樣的疑惑,四郎這一次做菜尤其慎重。
時人多認為魚的腹部那一小塊肉最為肥美多膏,于是四郎特意把鯰魚的腹部肉切了下來,放進干鍋里,過一會兒,魚肉上的脂膏就融化掉,這時就可以加調味料了。這道菜喚作“自裹”,因為做菜時沒有用過其他的油,全部是魚本身融化的脂膏,所以最能夠保持開河魚鮮嫩純凈的味道。
第二道菜還是魚,喚作鯽魚肚兒羹。
四郎選了一條比較小的鯽魚,破肚去腸,將鯽魚肥軟的腹部切成兩片,要從魚腹片到脊骨處,使兩扇相連如蝴蝶狀,將片下來的肉以蔥、椒、鹽、酒浸制。
再把剩下的頭背等肉熬汁吊湯。熬好后撈出頭背肉,用一個竹編的漏勺把兩片肚子肉盛著放進魚湯中焯熟后撈起來,待魚肉不燙手之后,細心的夾出魚刺后與花椒末,醬水拌勻。
在剛才熬出的魚湯里放一把葵菜,燒沸撇凈浮沫使其清如春溪。這道菜的特點是魚肉軟嫩,湯清味鮮。
四郎做菜的時候,看到廚房有個大磨盤,上面放了一個簸箕,裝著些磨好了的面粉。因為要做春卷,就想過去取用。他剛走到磨邊,卻被一旁炮制烏驢肉的吳娘子眼明手快地攔了下來。
“這面粉里頭長了蟲子,可不能再用。”四郎一眼瞟過去,可不是嗎,白白的面粉里好像有微如發絲的細白蟲子在動來動去,若不仔細看,很容易忽略過去。
四郎被嚇了一跳,縮回手不敢再去碰觸那只簸籮了。
因為店里食材有限,第三道菜,四郎就把葛大叔臘月間制好的臘鴨舌頭摘取出來,先過水煮熟切絲,與蘑菇丁,豬肉丁同炒。
之后把紅蘿卜去皮挖空,填入餡料,裝滿,雕刻成柿子形狀,加蓋,用線扎好,入鍋紅燒。這樣的菜色,體現的就是做菜人的工序繁雜,講究少而精致,所以四郎做的不多,統共在盤子里擺了八個“小柿子”而已。
葛大叔在一旁看得直咂舌:“哎喲,怎么一條魚只取一個肚子,蘿卜又為何非要浪費人力雕成柿子?這些龜兒子在家里天天都要這樣吃飯么?那怎么養得起喲。”
四郎笑了:“人家可不像我們,吃的就是這個排場。況且,如今已經是很不講究了,他們在家里的時候,只怕這樣的東西連看都不會多看一眼的吧?”
驢頭和驢皮在灶間蒸好了,葛大叔和吳娘子一人拿著一個泥巴球掰開洗干凈,加鹽、醋、椒、蔥入鍋重煮。
這時,那個小廝進來送茶葉,看見他們在料理驢肉,就說道:“喲,哪里來的鬼肉?做好了給我也來一碗。”當時的人把驢頭稱為鬼肉,有食用驢頭肉辟邪的傳統,名曰嚼鬼。
吳娘子趕忙應道:“誒,您放心吧,肯定給您留一碗。今日這店里的客人啊,人人有份。”
小廝習慣了把人分為三六九等,以前他都是被人欺負蔑視的那一群,如今到了這樣的鄉野小店里頭,自覺鄉下的土人是比大戶人家的奴仆更低一等,所以一直要故意端個架子。小廝聽了吳娘子的話,覺得自己得了奉承,心里高興,也不嫌棄吳娘子葛大叔是鄉下人了,站在廚房里和他們聊起來。
“我說,待會端出去的菜色你們可要上點心。我家公子今天心情不好。”
“可不是,一大早就聽得在屋里罵人呢。”葛大叔插嘴道。
“唉,你們不知道。昨夜三個家奴卷了小姐和少爺隨身的財物跑了。少爺一批批的派騎士出去找,結果一個都沒回來。”這小廝似乎也有些想不通:“不應該啊,少爺昨晚上回來后就派人出去追他們。按說應該跑不遠,到現在還沒捉到人,只怕是往流民里頭去了。”
說到這里,他似乎有點憤憤不平:“朱成大那個狗雜種。以前在少爺身邊時,那個奴才樣,真是難描難畫。人人都說他是大字旁邊多一點,該叫朱成犬。誰知道原來忠心都是裝的。瞎,朱家一半的家產啊,你們……你們知道是多少嗎?”
吳娘子就試探著問:“幾萬兩?”
小廝的聲音亢奮起來:“幾萬兩?就小姐的一副頭面也不只這個數,更別說少爺隨身的那口箱子了。里頭都是價值連城的寶貝啊!”他嫉妒的唾了一口,明顯是恨不得取朱成大而代之:“有了錢,還白騙個丫鬟睡,朱成犬真雞/巴操蛋!”
聽他這么說,四郎不由想到了那頭被大卸八塊,即將成為眾人盤中餐的烏驢——
朱成大也算是咎由自取,店家得了那么些財寶,所以今日才如此大方吧?
不僅肯出一貫錢請自己幫襯半天,還要白請店里的人吃驢肉。這年月,誰的錢也不是大風平白刮來的。像蘇道士一樣老老實實賺錢,唯有吃糠咽菜、寒酸潦倒的命,要想財源滾滾,便不得不走偏門了。
聯系昨夜行商所見的異事,那把人變作驢子的奧妙大約就在朱成大遞過去的餅里頭。難怪他瞟見三個人滾下馬車后,都四肢著地,爬在地上,像驢子那樣嘶叫起來。只是吳娘子又說其中兩頭被毒死了,難道昨夜朱成大遞過去的兩塊餅本來就有毒?只是朱大成大約沒有料想到,這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手上的錢財還沒有捂熱,就被人黑吃黑的連命一起拿走了。
想到這里,四郎也不知道該怎么評價這件事了。
吳娘子和葛大叔是把人變成驢子的妖女惡魔,但是朱成大這樣的人,即使不被人變成驢子,不也是畜生一類的東西嗎?
可見人和畜生的分別,只從外表而論,向來是看不分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