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灰紙錢的味道隨風來到鼻尖,將隨身長劍放于右手邊,我將雙手放在膝上交叉,語氣變得很輕很輕:
“小時候相識伊始,我就知道公子你和小姐與我不一樣,所以從始至終我不敢有任何別的想法。至于喜不喜歡,公子,你說什么才是真正的喜歡和不喜歡呢?這個問題恐怕無人能解釋的清楚,對么?”
公子的雙眼里慢慢泛上層薄薄的霧,淺笑近無的他看起來憂郁高貴,不知為何,他的語氣竟也迷離起來:“對,這問題無人能解釋得清楚,就如同你不知自己何時會愛上她,為何會愛上她,什么時候能忘了她。”
他口中的“她”究竟是指小姐還是雅寧我無從得知,也不想再繼續刨根問底,因為這一刻的我早已被自己的如海水般深廣的思緒所淹沒:“我乃孤兒,公子你,師傅,小姐就是我記憶的開始。還記得么,那時候的你異常沉默,我常跟在你身后追三問四,而你呢,總是用最簡短的語句來回答我。”
側頭凝視我片刻,公子揚唇而笑,仿佛被我的話帶回到早已久遠的童年時光:“怎么會不記得?那時候的你小小個子,黑黑的臉頰,師傅常說你像只調皮的猴子。有時候我會覺得時間的雕刻力量真的異常強大,小時候那么活躍的你長大后也成了個悶葫蘆。師傅曾說你是永離里面習武最好的苗子,所以他要把你培養成江湖上最杰出的殺手,他的確做到了!”
誠然,時間的雕刻力量固然強大,而我接受的訓練其實也異常艱辛。武學造詣極深的師傅收留了我栽培了我,卻也改變了我。直到現在,每當我回憶起接受的訓練仍然會止不住冒出冷汗——
盡管師傅認為我適合習武,但他從沒對我有過任何偏愛,在所有接受嚴苛訓練的孩子里,他對我要求總是最嚴格。有時候一個劍招,別人練兩百次師傅就讓他過關,我卻至少要比旁人多一百次兩百次,直到師傅覺得完美才會放我過關,否則就要接受懲罰,小到罰站不準吃飯,大到動手鞭笞。
因為知道自己只是個無依無靠誰也不惦記的孤兒,所以我要緊牙關承受所有的訓練,用這樣的方式來報答師傅的收留養育之恩。年紀小的時候也不是沒有過怨言,但當十五歲那年我打敗所有永離其它人時,所有的怨念和苦楚都化為了感激。
如果沒有師傅,我可能會餓死街頭,即算不死長大也只是個朝不保夕的少年;如果沒有那些無情殘酷的訓練,我絕不可能成為永離第一殺手,絕不可能每次干脆利索的完成任務。所以,對于自己是個雙手沾滿血腥的殺手這點我從不覺得厭惡,因為有些人天生就適合成為殺手,比如我。
“十三歲那年,師傅親自傳授我他最得意的輕功,無奈我卻老學不到其中的奧妙,因此常被罵得狗血淋頭,甚至遭到懲罰。那年冬天很冷,我受寒發熱卻不敢告訴師傅,怕師傅更加動怒,所以無精打采的去練功,可那天練的居然是踩樁,不到半個時辰我就從梅花樁上掉了下來,把師傅氣得很是厲害,不知公子是否還記得此事?”
“好像有這么回事。當時我也在,想為你求情卻不敢跟正在氣頭上的師傅開口,所以眼睜睜看著你被師傅罰到后院去靜立。我記得那天好像還在下雪,對么?”
未曾料到公子居然還記得如此清楚,我啞然失笑。當時的自己多笨啊,居然體會不到師傅是對自己期望很大所以才那么嚴苛,只是膽戰心驚的害怕著,躲避著,根本不敢和他說什么話。而現在,我再想跟師傅聊聊武功的時候,他卻早已駕鶴西歸,哎。
“對,那天下著鵝毛大雪,扯絮似的飄到傍晚還沒止。發熱體虛的我哆哆嗦嗦在雪地里咬牙堅持了很久,但最終還是熬不住直接倒了下去。因為知道師傅歷來不喜歡弟子在接受懲罰時偷懶,所以我掙扎著想爬起來,卻怎么也站不起來。正當我猶豫要不要爬去廂房找師傅求饒,一抹淡紅色身影來到我身邊,她一手提燈一手撐傘,猶如純凈水晶的眼眸靜靜看我片刻,爾后將燈放在旁邊直接把住我的脈搏。”
“是落塵,對么?”公子的微笑變得深邃,若有所思的看向我,眼神是那種明了一切后的沉靜。
雙頰忍不住一陣燥熱,心間還是有些別扭的我緩緩點點頭。那個傍晚,是我生命中最美好最溫馨的一段時光。每每回憶起來,總會讓我感覺到熱度,而這樣的熱度能證明這個世界對我意義。
當時,衣著并不厚實的我在雪地里爬起來又跌倒,跌倒又爬起,最后直接再也站不起來。許是看到我臉色蒼白的緣故,蹲下身子給我把脈的小姐蹙眉道:“方秦,你受寒這么嚴重,師傅為何還罰你來雪地呢?”
也許對于心地善良的小姐來說那日她只是一時不忍看我那么狼狽,但她卻不知道她那一聲“方秦”已讓我永生難忘——因為我根本沒想過小時候那么可愛的她在那么久不見之后還能記得我的名字。怔怔看向她的我好久未開口,只是望著她粉雕玉琢般的臉發呆,她見狀以為我凍得失去知覺,連忙用雙手揉搓我的臉。
待我回神過來,她已脫下身上的棉襖蓋住我并要扶我回房,但被我拒絕,秀眉緊蹙的她見坳不過我轉身離去。
在我以為她定是見我倔強而撒手不管時她又折了回來,塞給我兩瓶藥并帶來喂我吃下幾顆:“方秦,這是我從師傅那偷來的藥,你吃下去能活血御寒。等師傅不再罰你,你記得也要繼續吃完,這樣才能驅除體內的寒氣。記住,最近睡覺最好都要捂得嚴嚴實實噢。”
當我想道謝,她已巧笑著翩然離開,留下那件淡紅色的小棉襖。也許這對很多人來說只是很普通的小事,可對我來說,它卻是我生命里最亮最真的顏色,最初最濃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