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大人留步。”
早朝過后,文武百官魚貫著退出昭和殿,然后三兩成群的出宮離去,騰摩多剛走了幾步,便被身后追出來的小內侍喚住了。
“陛下有事,宣您到書房小坐片刻。”
那小內侍恭敬的說道。
點頭應下,騰摩多跟等在遠處的幾個官員頷首微笑,轉身復又進了昭和殿。
偏殿內,蘇伊爾納剛更了衣,正捧著碗熱茶喝著。
“方才的事,宰相認為我處置的如何?”
賜了座,蘇伊爾納看著騰摩多問道。
“陛下決斷英明,臣不敢有異議。”
事已至此,再有不同看法也無濟于事,騰摩多臉上未露出絲毫不滿,口中恭敬的稱著。
蘇伊爾納不置可否,轉而問起了對臬兀沙的處置。
昨日在鳳鳴宮,騰摩多從頭看到尾,自始至終臉上都是一副波瀾不驚的平靜,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副畫面有多震撼。
直到坐在馬車上,騰摩多都覺得自己的小腿肚子在打著顫。
再看到蘇伊爾納和杜軒、杜轅那副成竹在胸的表情,騰摩多愈發篤定,是他們用這種手段除去了臬兀沙。
騰摩多不敢肯定的是,究竟是臬兀沙中了那種詭異的蠱毒,被蘇伊爾納三人加以利用,借刀殺人。還是那蠱毒本就是蘇伊爾納使人下在臬兀沙身上的。
倘若,那蠱毒是下在自己身上的呢?
想起從前議事時,每每自己提出與蘇伊爾納不同的意見,她不但不生氣,反而淺笑著看向自己,騰摩多此刻再回想起來,怎么都覺得蘇伊爾納的笑容透著一份詭異。
是不是,自己做的還不算太出格,所以,她愿意忍受自己的存在?
心里冒出了這樣一個想法,騰摩多說出口的話語,便愈發謹慎,“誰也沒料到,臬兀沙就是當年的沙胡。他改頭換面,以臬兀沙的身份重回樓蘭,繼而進入宮廷,聽說,也真族中并不知曉這個驚人的消息。所以,既如此,臣以為,對也真一族,稍作懲處便是。”
能讓騰摩多心甘情愿的這般說辭,自己再頒布旨意處置也真族那些做了不軌之事的人,想來,朝中之人大抵不會用處罰過輕陳情上訴了。
點了點頭,蘇伊爾納抬眼笑問,“前些日子我提起的事,宰相有何見解?”
前一次提起為杜軒和杜轅證明身份,廣告四海,騰摩多提出要用時間來考驗他們,這才沒幾日天,蘇伊爾納再次重提舊話。
見騰摩多靜默不語,蘇伊爾納也不著急,一邊,卻冷聲說道:“你心中作何想,以為我不知?”
騰摩多心中一緊,抬眼朝蘇伊爾納看去,便見蘇伊爾納面如寒霜的說道:“臬兀沙用什么條件說服你在適當的時機站在他一邊,我雖然知道的不是一清二楚,可大抵也猜得到。雖然這一年多你始終沒表態,我知道,其實,你心里依舊在衡量。看看我和臬兀沙,到底誰能笑到最后,抑或,誰的勝算更大。”
蘇伊爾納會看透他的心思,騰摩多一點兒都不奇怪,可此刻她這樣堂而皇之的說出口,騰摩多依舊變了臉色。
“臣不敢,臣惶恐……”
起身跪倒,騰摩多喊起了冤。
蘇伊爾納繼續說道:“包括前番我提起此事,你依舊態度不明,想拖延些時日。那所謂的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也不過是你們一向的拖延法罷了。可如今臬兀沙已除,你卻依舊不為所動,怎么,難道你篤定我會一命嗚呼,所以,你們想擁立新君?”
話語凌厲,一絲情面都沒給騰摩多留,蘇伊爾納冷冷的瞥著騰摩多。
汗水從額頭上冒出,順著臉頰流進了下巴上的山羊胡里,騰摩多面色惶恐。
“臣從來未曾有過這樣大逆不道的想法,陛下明鑒。”
磕著頭,騰摩多大聲的說著。
似是有些用力過度,再直起上身,騰摩多便覺得眼前陣陣發黑,似是要暈厥過去一般,讓他覺得呼吸也有些不暢通了。
“扶宰相坐……”
蘇伊爾納冷聲說著,殿門外,兩個宮婢進來,攙扶起了騰摩多。
坐在扶手椅中,騰摩多依舊覺得心發慌,面色也越來越不好,而額頭上的汗,也似是越冒越兇,如同患了重病一般。
似是此刻才看出異常,蘇伊爾納關切的問道:“宰相身子不適?可要宣御醫?”
“不敢不敢,臣回去歇息幾日便好。”
騰摩多連連推辭。
輕嘆了口氣,蘇伊爾納點頭應道:“宰相鞠躬盡瘁,為樓蘭操勞了這么多年,確實該歇息歇息了。來人,宣兩位御醫隨宰相回府診治,有什么問題,即刻來回稟。”
看著騰摩多佝僂著身子邁出偏殿,一邊擦汗一邊遠去的背影,蘇伊爾納的唇邊,露出了一抹狡黠的笑容。
“你讓人在殿內多點些熏香,就是為了這一會兒?”
不知何時打開窗戶跳了進來,澤坔有些哭笑不得的問道。
被澤坔看穿,蘇伊爾納抿嘴偷笑,旋即,有些失笑的攤開了手,“那也怨不得我。我是個女孩兒,想將屋子里熏的香些也不行嗎?誰讓他年紀大了,聞不得這些味道?我可沒有下毒害他。”
“是啊,你只是個頑皮的女孩子。”
順著她的話說著,澤坔只要一想到蘇伊爾納身上的蠱毒很快便能解了,到時候,她就恢復成了從前那個健康的蘇伊爾納,澤坔就感到異常開心。
看到澤坔臉上鮮少露出的燦爛笑容,看著他深情款款的眼神,蘇伊爾納有些不自然的挪開了眼睛。
從昭和殿出來的騰摩多,剛走到宮門處,便遇到了進宮的杜軒和杜轅。
一路而來吹了些冷風,騰摩多已經沒有了方才那氣短胸悶的感覺,面色也恢復了往日的不茍言笑。
杜軒溫和,杜轅不羈,見兩人有禮的沖自己見禮,騰摩多頷首算是打了招呼。
正要繼續前行,剛邁開步子,便被一聲“宰相大人留步”給喚住了。
“不知逍遙公子有何要說?”
轉身看著杜轅那酷似先帝的面孔,騰摩多沉聲問道。
“在下是想向宰相大人致歉,雖說是晚了,還望大人勿要怪責才是。”
杜轅笑道。
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騰摩多有些費解,“致歉?恕老夫年紀大了記性不好,不知逍遙公子說的是哪一樁。”
“半年前,在下出言不遜,冒犯了兩位公子,心中過意不去,曾多次說要前往宰相府致歉,卻覺得宰相大人未必歡迎我登門,所以便延誤至今。此刻雖然稍顯冒失,還望大人原諒才是。”
杜轅的話說的誠懇,可眼中,卻有些淡淡的戲謔。
被他眼中那毫不在乎的笑意激怒,騰摩多的心底冒出了一簇火。
正要開口斥責,騰摩多卻忽的想起了那日管家傳回來的話。
杜軒訓斥烏格墩的那些話,事后騰摩多曾讓人去打聽過,管家說完,騰摩多心中也有些微驚,他一邊篤定是逍遙公子蓄意挑撥烏格墩和忽禾兩兄弟,一邊卻又懷疑起來。
這半年,他冷眼旁觀,發現烏格墩并不似他想象的那么疼愛幼弟,而杜軒當時所說的那些話,竟都是真的。
“逍遙公子是想教導老夫怎么教育子女不成?”
沉下臉,騰摩多不虞的問道。
“在下不敢……”
矢口否認,杜轅聳了聳肩道:“只不過這些日子烏格墩在都城里鬧的太不像話,謠言四起,我擔心宰相日理萬機,不知曉這些傳言,所以,借著致歉的機會提醒大人一句罷了。我也是一片好心,還望宰相大人莫要曲解了才是。”
說著,杜轅拱手一拜,打算轉身離去。
臨走時,他輕飄飄的丟下了一句“宰相大人可知道捧殺一說?”,便笑著走遠了。
騰摩多如柱子一般愣在原地,過了好久,才轉身登上馬車。
車簾落下,騰摩多的腦海中,一幕幕的閃現出了烏格墩和忽禾兩兄弟之間的許多事。
小時候,忽禾不好好做學問,每每自己考察功課要責備忽禾時,烏格墩都會幫忽禾求情,說弟弟還年幼,夫子會好好教導忽禾,他自己也會給忽禾輔導功課。可事后,烏格墩不但沒有給忽禾輔導功課,反而帶著他去后院放風箏,到后來,則更加大膽的避開下人,溜出府去玩。
長大后,忽禾在街上調戲民女的事被人告到自己面前來,烏格墩又來為忽禾求情,說是忽禾身邊的那幾個奴才起哄,才讓忽禾一時沖動做出了那樣的事,請自己原諒,甚至在自己要動用家法處置忽禾的時候,烏格墩也撲上來抱住自己的大腿,說要代弟受過。事后,烏格墩不但沒有好言相勸,反而不動聲色的給忽禾送去了幾個美貌俏婢。
這么多年,烏格墩在人前都是一副好大哥的模樣,可他對待忽禾的態度,卻十分契合方才杜軒所說的那句“捧殺”。
越想越心驚,騰摩多發現,自己是真的看錯了長子。
蘇伊爾納那句“宰相年紀大了,是該好好歇歇了”還在耳邊回旋,此刻,又出了烏格墩捧殺忽禾的事,騰摩多忽然有些迷茫了,自己這么多年盡心盡力,到底是為了什么?
自己還沒閉眼,烏格墩好歹還會收斂些,倘若自己臥床不起,烏格墩要收拾的,第一個怕就是忽禾吧?
這么大的家業,難道就要斷送在自己這個庶子身上了嗎?
騰摩多不敢往下想。
馬車在宰相府門口停下,騰摩多下車時,本就滄桑的面孔上便多了幾分晦暗,讓整個人顯得更加蒼老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