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口氣很是嚴厲,含秋只得諾諾地退了回來,又一臉愁苦地望著李湛。
可李湛早已經轉回了頭去,只是望著迎面疾行而來的一隊雁門趙軍。青衣黑襟、腰配長劍、手持戈戟。隊伍雖然疾行,可除了兵士的馬蹄落在雪地上的“吱呀”之聲,竟再無一絲聲息。雁門趙軍紀律之嚴整,著實令人驚歎。
這隊趙軍到了公孫堅身後,悄無聲息地勒定了馬。
他們似乎個個都認得李湛,人人的目光,都盯在李湛面上,都含著又驚又喜之意。
公孫堅朝著李湛,伸出了右手,大聲道:“李湛,這一萬匈奴人,不過是來探路的,後面還有數萬匈奴人。郡守已經逃了,我自己便做了郡守。今夜這戰,你說打不打?”
李湛右手一揚,握住了公孫堅的手,笑道:“我同雁門將士,都聽郡守號令。你說打,便打。”公孫堅哈哈大笑,亦緊緊地握住了李湛的手掌。
他們多了李湛一人,於今夜的戰局,根本就是無足輕重。可這生死與共的兄弟情義,卻萬金難易。
李湛回視身後的趙筠等人,不待他開口,司馬貞便搶著道:“我們同你一樣。”趙筠、含秋、含冬面上皆是十分平靜,誰都都沒有再說什麼。
他們幾人三言兩語,便決定了有關生死的大事,沒有一句廢話,沒多一句詢問。彷彿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曉得,李湛他們快馬趕回雁門,就是爲了與他們並肩而戰。
因爲當他們決意回雁門的那一刻,便已曉得將是這樣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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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飄得越來越濃密,冷風也不停地從客棧窗邊門縫邊吹進來。雖是初冬,可雁門邊塞的夜卻冷得刺骨。
窗外的那條大道上,純潔銀白的雪花已經積得很厚,居中有凌亂繁雜的馬蹄印,一直通向雁門北關。
盈盈就坐在窗邊,窗戶是支著的。天寒地凍,寒意滲透了衣裳,但盈盈卻不覺得冷。
她的面前放著一瓶花,是朱老伯爲她尋到的鮮花。
不時有雪花飄落她的髮際,飄上她的臉頰,她輕輕地拂掉臉頰上的雪花,好似在拂掉心中的雜念。
從前義父遇到難以決斷的難題時,便會叫她與他一起,坐在花前,教她將花枝插入瓶中。直到將每一枝花,都插進瓶子中,可又叫每一枝花,能帶著它原本疏落而蕭然的韻致。
兵法在於陰陽相應,插花亦是求天地平衡之道。
可是盈盈手裡的花枝卻沒有插下去。
她手上的這一段花枝輕如鴻毛,可又彷彿重逾泰山。
她在等一個恰當的時機。
朱老伯站在她身旁,望著她手裡的花,緩緩道:“以寡敵衆,唯有埋伏偷襲一途。李湛和公孫堅,方纔果然帶著兩千人出關去了。”他深嘆一口氣:“都說燕趙之地多壯士……這些北地的年青人,倒也頗有風骨和豪情。若是公子見了,想來也會喜歡他們。”
盈盈垂頭望著手中的花,雖然沉默著,卻也跟著長長地嘆了口氣。
忽聽遠處突然一陣號角聲響起,從遠處傳來,似乎不過數裡之遠。
“是匈奴人的號角……”朱老伯沉聲道,“看來李湛他們果然在關前狹道上動手了。”
盈盈兩指一鬆,手中的花枝滑入了花瓶之中。她擡起頭,凝望著北面的雁門城牆,隱隱聽見城牆之外,似乎人奔馬嘶、刀槍鏗鏘,還有曠野中旌旗獵獵抖動的聲音。
※※※※※
天下九塞,雁門爲首。
雁門北關,至於絕頂之上。南控中原,北扼漠原。關外山巖峭拔,中間唯有一條狹長的小道,盤旋崎嶇向北。
從前每到冬日,草原上千裡冰封,牛羊沒了水草,匈奴人沒有糧食,便會南下擄劫。自李牧大敗匈奴後,匈奴人已多年不敢入侵了。可今年,趙王爲了抵抗秦軍,又仗著李牧威名震懾邊關,竟將駐守雁門的趙北男兒,都調去了邯鄲,只餘下兩千守城將士。
意料之外、卻是情理之中,就是這個冬天,匈奴人又來了。
狹道兩側的陡坡之上,公孫堅和李湛伏在雪地上,警惕的望著四周。等了一炷香左右,便瞧著一萬餘人的匈奴人先鋒,就這麼堂而皇之地進入了這關前的狹道。潔白的雪地之上,一眼望去,黑壓壓地好似一條長蛇,蜿蜒而行。
照常理,匈奴人不會頂著風雪行軍。可這一次,他們早已得了消息,雁門的守軍不過兩千。李牧又早已南下,他們根本沒有什麼好怕的。
眼前距離關口已經不過百丈,城門上插著火把,照著稀稀拉拉地幾個趙兵。爲首的那個匈奴首領大喜,拔出腰間的彎刀,指著城頭一面寫著“趙”字的大旗,叫道:“誰奪到這旗子,賞他三十隻牛羊。”
話音剛落,驀地裡狹道兩邊金鼓齊鳴,萬箭齊發,慘呼聲中,匈奴人已有數十人被射殺。箭雨一停,又各有一隊趙軍,從兩邊的埋伏處殺了出來,立時填住了狹道,圍住了前頭的匈奴人。
後面的匈奴人見前軍遇襲,急著上來救援,卻礙於道路狹窄,難以一涌而上,只得揮刀吶喊,喊聲一陣響於一陣。
兩千趙軍,都已全將生死置之度外,又佔了天時地利,一開始連連得手,斬殺了不少匈奴人。但匈奴人數畢竟五倍於趙軍,不過片刻,後面的匈奴將士已是奮勇殺了上來,反將趙軍層層堵在了城門之前。
夜已三更,風雪越來越大,亂飄的雪花迷住了人眼。而漸漸地,趙軍開始不支;趙軍中倒下的人,也越來越多。
李湛揮劍刺中一名匈奴人,轉目四望,只見趙軍已傷者累累,再戰下去,即便能多殺幾個匈奴人,可趙軍只怕也剩下沒有幾人。公孫堅退到他身邊,一拍他肩頭,大聲道:“李湛,咱們退回城內再戰……”
李湛回頭一看,公孫堅已經指揮人緩緩打開城門。李湛長劍一揮,斬下面前匈奴人的一隻手臂,隨著衆人向內退去。
就在這剎那之間,狹道兩側的山壁上,殺伐之聲又是大起,無數團稻草、枯木等引火之物,隨著喊聲自山上投下!
突然之間,又有無數條紫衣人影,自雪地中飛躍而起,前前後後圍住了匈奴人。
李湛與公孫堅一時忘了回撤,異口同聲道:“這些都是什麼人?”
卻聽紫衣人羣之中,有人發出一聲清嘯。一條人影橫飛而起,一掠三丈,凌空一折,飄飄落在城頭之上,身法極是輕盈曼妙。
那人亦是一身紫衫,手中持著一柄小旗,長髮與衣裙在風雪中颺動。衆人又爲之一驚。公孫堅更是驚詫:“是個女子?”
李湛卻失聲道:“楚楚……”
他只要瞧上一眼,便能認得那女子就是盈盈。
只見她手中旗子招展,紫衣人分做四隊。盈盈手中旗子一揮,兩隊分別向前後衝殺,兩隊則頭尾包抄,匈奴人被節節斷開。另有一隊,竟無聲無息自匈奴人隊伍後尾之處殺出,當前一人便是朱老伯,手持一柄大鐵錐,錘風所至,匈奴人紛紛後退倒地。
匈奴人陣腳被衝,一陣大亂,前進後退皆是不得。而這五隊紫衣人,在盈盈的旗子指揮之下,有如五行變化,攻勢凌厲,不住地衝殺者匈奴人。他們人雖亦不過兩三千,但陣法精妙,又個個功夫高強,均是武林好手。只要盈盈旗子揮動,便人人捨生忘死,奮勇殺敵,匈奴人雖然人多,竟也抵擋不住。
李湛頓時精神爲之一振,揮劍大呼道:“咱們再殺回去。”公孫堅聞言,揮著長劍又衝上去,衆人又殺入了匈奴人之中。
激戰良久,盈盈又是一聲長嘯,五隊陣法又是一變,背面散開一道缺口。匈奴人久戰不下,早已無心戀戰。見著網開一面,帶兵的匈奴首領大叫了幾句,匈奴士兵撥轉馬頭,疾馳而去。
一夜激戰,天色已是將明未明。
風雪飛揚,狹道上的雪地之中,處處都是屍身零亂,鮮血未乾。朱老伯提著鐵錐,就立在這滿地的瘡痍和風霜中。
他微閉雙眼,臉色平靜,似乎對這沙場慘烈早已司空見慣,又似乎對著往事難以釋懷,似乎早已看透了世事,卻似乎還有許多壯志未酬。
雪花落在他花白的鬍鬚上,又都隨風飄逝。
李湛滿身血污,看著朱老伯一步步朝著城門而來,又看見盈盈至城門上輕身躍下。可她甫一落地,卻踉蹌了幾步,幾乎跌倒在地。李湛心中一驚,急忙想要去扶她,她卻已直起了身子,看也不看李湛一眼,徑自到了朱老伯和幾名紫衣人面前。
她的臉色蒼白得猶如地上的白雪,身子似乎禁受不住風雪,微微地顫抖著。可她輕言細語地發號施令,所有紫衣之人俱都奉命唯謹。
公孫堅正指揮著趙軍收拾屍體,又對李湛道:“那爲首的姑娘,好像是你的朋友?不如你替我請這些義士到雁門郡守府內歇息,再做計較?”
朋友?
她再不是楚楚,他已再難是她的舊友。
李湛苦笑著點頭,正要上前,卻聽到朱老伯揚聲道:“公孫郡守,我們盈姑娘要借雁門校場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