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氣派恢宏的殿宇之中,古老神秘的玄鳥神像之后,突有人語傳出,不免叫人心驚膽寒,盈盈卻半分驚訝也沒有。她緩緩轉過身來,目光凝視的方向,正是聲音所來之處。
她目光所在、玄鳥像后,緩緩踱出一名身著玄衫的男子。一步一步,他的步伐漫無聲息。像是他突然自無形中涌現,又像是許久以前,他便已在這玄鳥之后,只是直到此刻,他方自現出身形來。
他仍這樣一步一步,緩緩走下石階,走到盈盈面前,負手而立,嘴角噙著一絲冷笑。
“阿政……”盈盈開口,輕聲喚他。
他斜覷著盈盈,面上的表情,出奇的冰冷;但那雙目光,卻似乎溫和了些。
盈盈輕嘆一聲,道:“你來這里做什么?”
趙政冷冷地道:“我做什么,與你何干?”
難道她這么快就忘了,她已將自己的生死,系于外人之身了么?
盈盈抬頭瞧了他兩眼,目光里萬千意味,柔聲道:“外頭下了這么久的雨,你心里煩悶,又無處可去……”她幽幽嘆了口氣,半晌道:“只有這里,旁人才尋不秦王,你一人才得清靜。所以你事先便不許人靠近宗廟……唉……”
這條密道有多長,他便一人走了多久,一路走到了玄鳥像前。直到聽到人語與腳步聲,才躲了起來。
這般憂深慮重,又豈是一聲輕嘆可以言盡。
趙政冷冷掃了盈盈幾眼,眼皮一翻,“哼”了一聲:“你以為你聰明,什么都能曉得么?”盈盈看到他眼中一閃即逝的懊惱,以及他言不由衷的表情,忍不住抿起嘴微微一笑,輕輕地道:“誰還能比你聰明?”
趙政垂下頭,目光盯著她瞧了許久,突地伸出手來,語氣冷漠:“拿來。”
盈盈目光轉到一旁的石壁上,笑容猶自未斂,卻淡淡地道:“秦王要什么?”
她這樣一副漫不經心、揣著明白裝糊涂的樣子,叫趙政一陣心燥,忍不住 “哈”了一聲:“你自己曉得……”說著,自己袖子一卷,一屁股坐到了石階上,悶悶地道:“出了這條秘道,外面是海闊天空,你還回來做什么?”
盈盈盯著他瞧了許久,一聲未應,只是默默無語。
趙政見她不答,垂著眼繼續道:“他從前就跟隨你爹娘,姑姑一向也喜歡他,你們回去蓬萊,便真是一家團圓了。總比我這個……”他的聲音越說越低,想到方才自己躲在神鳥像后,偷偷瞧見盈盈與李湛、李牧一家三口互相攙扶、其樂融融的情形,禁不住全身都是酸楚,再多一個字也不能說出口了。
盈盈目光凝注著他,良久良久,又輕輕嘆息了一聲,回過目光,微微額首,柔聲地道:“多謝你對湛哥哥手下留情……”
可這“湛哥哥”三字,卻如有一鍋猛油倒在趙政心頭,將他心中怒火騰然拔起。趙政眼睛瞬也不瞬的瞧著盈盈,鼻子長長重重地“哼”了一口氣,又側過了身去:“湛哥哥,哼哼……湛哥哥……”
若是從前,他便會輕輕巧巧回她一句:“我怎么會舍得殺你……”四兩撥千斤,再將盈盈的手接過來,兩人之間便又可重歸于好。可此刻,他卻是一分心思都不肯用,只是不住地冷笑:“為了你的湛哥哥,你可是花了不少苦心。”
他眼里幾乎都要噴出火來,面上也更有憤憤不平的神色,仿佛一個小孩子被搶走了心愛的玩具。他一人悶了許久,道:“你為了幫那姓李的救李牧,特意讓我瞧見你同他私會。我不能殺他,又不愿你們再相見,自然要將他關到蘄年宮最難尋最隱蔽的地方。而這樣的地方,莫過于李牧的關押之處。你再設法順藤摸瓜,將他們救出來……哼哼……哼哼……我問你……”
他越說越氣,越說越急,幾乎想伸腳便想將眼前的臺階踢個粉碎,突然間卻對上了面前盈盈的目光。
她的一雙秋波,似笑非笑、似嗔似怨,一直都凝注在趙政身上。
趙政只覺心頭一跳,幾分從前熟悉的溫馨之感,又隱隱從心底涌起,心頭更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狂喜。一時之間,心中驚喜交集猶如波翻浪涌,口中竟不知再說什么好。
她又回來做什么?
她總是要為他回來的,不是么?
盈盈明如秋水般的眼波中,一絲漣漪瞬間即失。她輕聲道:“無論是誰,都比不上你聰明……”
她又贊他聰明。
一樣的話語,一樣的溫柔。
只是方才還有些戲謔,此刻的語氣卻漸漸幽婉凄楚了起來。
趙政望著她,只見四面的長明燈下,她長發如云,面如白玉,面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凄美,叫人心悸不已。他瞧得癡了,一句話脫口而出:“你不曾真的同他種了同心蠱,是不是?”
這一句話,已埋藏在他心中數日。
無一時一刻,不在他的心頭轉動。
他不肯來見盈盈的這幾日,反反復復拿不定主意的,也不過是這一句在作祟。
他怕眼見并不為實;又怕自己如從前那樣誤會了盈盈;怕自己一念之差,再叫自己悔恨終身。
思前想后,終于決意放膽一搏,卻又瞧見了她胸口的那兩朵梨花。
幾乎叫他萬念俱灰。
可無論他對盈盈有多失望,對李湛有多痛恨,他仍是不會去殺李湛。
他不能殺李湛,是因為他不能殺盈盈。
他不信,她從前為他落下的那些眼淚全都是假的。
他也不信,她從前那些耳畔細語,竟沒有一字是真的。
始終有那么一絲絲的不甘與希望,埋在他心頭,不破不滅。
一時間,他心中竟滿是熱切與渴望,忍不住又開了口:“你同李湛……你只是怕我殺了他,是不是?”
是不是?是不是?
盈盈垂頭想了想,低聲道:“阿政,我沒有騙你,我確實要走了。”她的頭轉去了另一邊,不愿被趙政看到她雙目中的神色。
趙政只覺得自己剛剛充盈起來的心,好像又被人重重地抽了一鞭。他的雙目驟然黯淡了下來,嘴角不自覺地微微抽動著,卻忽然淡淡地笑了:“好,好……我就瞧瞧,你能同他走到哪里去?”他轉頭過去,也不再看她。
話里字字句句,都是殺意。
盈盈望著石壁,身子平靜如常,緩緩道:“你尋不到湛哥哥同武安君,更殺不了他們。”
趙政道:“我趙政要做的事,從來沒有做不成的。”
那淡淡的笑容,一直掛在他的臉上。
不怒反笑,有時比激烈的言辭,更能叫人體會他憤怒與決心。
盈盈轉過身來,嘆氣道:“莫說蓬萊遠在海外……我已叫朱伯伯支會我爹娘,預先在島上四周設下陣法。阿政,你曉得我奇門遁甲的本事,便是你派了再多的人,也上不了島。”
趙政默然立著,久久不語。
他一向自負聰明絕頂,口口聲聲說她蠢。可他也曉得,是她從來都不曾出盡全力,一貫都讓他三分。若盈盈真的刻意要與他作對,以她之能,他未必不落下風。
可從來都是他對她冷言冷語,她怎舍得與他恩斷義絕?
若不是她對他還有一分情意在,方才她怎會用假的梨花墜子去欺騙韓挺韓櫟兩人?怎會在眾人面前遮掩他的行蹤?怎會獨自一人回到此處?
可若她還有一分情意在,她又怎會與李湛種下同心蠱?又怎會不顧一切決意離他而去?
是不是她對他再有心再有意,卻始終比不上對另一人的。
終歸是那一人,強過他趙政不知多少。
與她門當戶對,珠聯璧合。
趙政目光不住閃動,心頭萬念更是紛疊而至。盈盈瞧在眼里,微微一笑,將嘴巴湊到了他的耳邊。趙政只覺得一團熱氣裹著熟悉的梨花香撲了過來,禁不住便是一陣心旌搖曳。只聽得盈盈在自己耳畔低聲道:“你殺不了武安君。可我不但可以輕易殺了你,還能毀了此處秦國圣地,毀了秦國如今稱霸天下之勢。”
趙政心頭一震,猛然抬起頭來,卻見她退后兩步,向前微伸的右手之上,托著兩朵梨花墜。
紫綠相間,一朵七瓣。
他方才向她要,她卻不肯給的東西。
趙政心口緊緊的抽著,幾乎窒息。他一言不發,只是雙眼狠狠地盯著她的手掌,兩人之間一片死寂。盈盈雙目一垂,默然良久,忽然展顏一笑:“你一定要我隨你來雍城,便是想叫我瞧一瞧這個么?”
又豈止如此……
原本是一個琉璃盞碎成兩半,一半做了琉璃佩,一半做了梨花墜。
他們兩人,原本就該如這琉璃一樣,是一而二、二而一的。
他特意叫人改了這里的機關,將能開啟圣地之門的梨花墜交給她。他是真的,要將一切一切都交給她。他是真的一心一意,要盈盈做他的妻子。
生死相依、福禍與共的妻子。
生便如趙括與月夕,死便如靳韋與呂盈。
趙政心頭一陣黯然,突見她右手一揚,“嘶嘶”兩聲,兩枚梨花墜子如暗器一般,一先一后射入了石壁之上的兩個耳孔之內。
石壁應聲升起,緩緩露出里面的依依石橋、寂寂湖水。居中石臺,上面依舊放著石桌與匣子,一道清光照下,石臺四周淡淡煙霧繚繞,洞中俱是凄清幽秘之意。
“你……你……”趙政驚怒交加,伸手指著盈盈,咬牙道,“你真敢……”卻見盈盈右手一探,突然扣住了他的手腕,輕輕一帶,兩人自石橋上面飄然越過,落到了石臺之上。
石壁已悄無聲息地合上了。
盈盈松開手,趙政退后兩步,擋到了匣子面前。他只覺身子冷颼颼的,滿是寒意,沉聲道:“你果真要這樣做?”
“我要怎么做,卻要瞧秦王你了,”盈盈笑道,“湛哥哥此去蓬萊,自秦經齊。我要他途中平平安安的。若有一絲差錯……我不管是秦王的意思,還是他人自作主張……我定會毀了此處,以泄我心頭之忿!”
趙政聽得火冒三丈,立時便要反唇相譏。一抬頭瞧見她面上的笑容,不知怎的,卻愣了一愣。
她話語里已逼迫他至此,可她的眼眸中卻笑意盈盈,只有關切,并無殺機。
一若當初,她將他自湖水中救起時,面上露出的笑容。他偷偷瞧見,卻令他絕境之中,怦然心動。
往初已矣,如今……
如今,她仍在他身旁。可他的心頭,卻不禁油然生出一種寂寞蕭索之感。
放眼望去,湖水上,清光里,薄霧中,一切都說不出的漂渺,說不出的虛幻。萬籟俱寂中,所見所聞似乎沒有一樣東西是真實的。
就連站在他身畔的盈盈,看來也是那么遙遠。唯一真實的,只剩下他心頭一線微妙的感覺。
分明她說兩人要雨斷云銷、再不相問;明明她言辭鋒利,咄咄逼人。
可他就是不肯去多信一點,就是無法恨她。
萬千頭緒中,唯一之念,只愿她為他留下。
趙政目光微微一垂,什么都不再說了。
他不能開口,也不知如何開口。
卻伸出手,輕輕握住了她的。
盈盈一怔,緩緩回過頭來。她的目光瞧著他的手,竟覺自己便是用盡全力,也無法掙脫他握住自己的手掌。
良久良久,盈盈才緩緩抬起頭來,只見頂上洞口清光之中,纖塵飄揚,宛若細雨飄飄而下。
人生何處不風雨?
她怎能就這樣硬生生將他拋在雨中?
她垂下頭,一雙明眸,呆呆地凝望著趙政的面容。忽然伸出自己的手掌,輕輕按住了他肩,微一用力,便將他按坐了下來。而她自己也一樣,緩緩坐到他的身旁。
她將頭輕輕倚靠在他的肩上,身體相偎,臉面相依。世外紅塵里的恩怨情仇,似乎已被湖水石壁所阻。
從前也不知有多少次這般共處一室,竹林中、快風樓內,秦王宮中……卻從未有一次如此刻這般。
清光之下,愛恨嗔喜,百感交錯。
盈盈輕輕哼著歌,她許久都不曾為趙政哼過的大梁漁曲。曲調荒腔零落,歌聲卻越來越是凄切纏綿。趙政靜坐在這湖水之中,靜靜的瞧著盈盈,他眼前不知不覺又泛起第一次自己渾身帶血,藏在夏家客棧之后,見到她倚在樹上飲酒的畫面。
從前一幕幕,都在清光中、湖水上閃過。
甚至于她為他縫制過的一件青衫,共騎過的一匹白馬,共相對過的一盞燭火,共仰望過的一輪明月。
如真如幻,是真是幻?他早已分不清。只愿此生此生、千生千世,都可停留在此一刻。
他默默垂下頭,原本憔悴黯淡的面容,現出了一絲光芒。
歌聲漸漸輕了,終于停了。
兩人幾乎同時抬起頭,看向彼此。
清光朦朧,霧氣迷蒙,寒意沁人心骨。清光照著湖水,湖水倒映在盈盈的翦水雙瞳,她潔白的面容顯得有幾分蒼白,卻更添了幾分楚楚可憐。趙政心情激動之極,情不自禁探過身子,在她的臉頰上親了一下。
盈盈目光閃動,也不知她心中是驚是喜,突然伸手一指,點中了趙政胸口大穴,令他動彈不得。她咬了咬唇,斂衽一禮,轉身便奔上石橋。
趙政如夢初醒,脫口呼道:“蠢丫頭……”
盈盈腳步一頓,口過頭,默默地凝注著他,四目糾纏在一起,愛恨糾纏,難以分解。
他定了定神:“你真的要走?”
她全身好似僵住了一般,目光凝望著趙政許久,腳步朝他邁出了兩步,卻立刻駐足。良久良久,她方自緩緩轉過身來,背對著趙政,輕聲道:“阿政,我許下的,是生死之約,不能不守。”她話語平靜,呼吸卻那么急促,帶動她鬢邊的頭發絲絲飄動。
趙政悶聲道:“你當初也曾應允過,永遠不會離開我。”
盈盈微微笑了,卻是苦笑:“我也想對你信守承諾。可……如今我已由不得自己。它要我生,我方能生;他要我死,我不能不死。阿政,我沒有法子……”
“你真的與他種了同心蠱么?你真的……要隨他走么?”趙政心中萬千不甘,大聲叫道。他甚至想,便是種了同心蠱又怎樣?只要她肯留下來,他一定不會碰她傷她,絕不會計較。
從前他做錯事,她不曾怨懟;如今他一樣可以原諒她。
盈盈回過頭來,默默望著他,既不點頭,也不曾搖頭。
可她眼中的無盡意味,他讀得懂。
她心中,有一件東西,比什么都要緊,更甚過他趙政。
無論是不是李湛,她是一定要走的。
他心緒大亂,腦中思潮翻涌,一會想到娘和靳韋,一會想到姑姑,一會想到莊襄王與呂不韋。死去雙親已永不會復生,姑姑隨著趙括遠赴海外,莊襄王和呂不韋因自己而死。他在這世上的至親,凡是曾經愛護照料過自己的,一個個都將他拋下。便連盈盈,他千折百轉留在身邊的蠢丫頭,也要舍他而去。趙政悲從中來,忍不住大聲嚷道:“說到底,在你們心中,我總是個無足輕重之人。便連那個姓李的小子,都比我來的要緊。”
天地蕭索,一無生趣。
便是做了秦王,奪了六國又如何。
他自己,終歸是個無父無母無親無故無人疼愛的野小子。
盈盈聽到他說這樣話,竟也似癡了,良久良久,說不出話。過了許久,低聲道:“阿政,是我言而無信……”她凄婉的語聲,在湖面上層層回蕩。她溫柔地道:“可我,不得不走了。”
她面上又露出了春風一樣的笑容,趙政永生永世也不能掙脫的笑容。可她就這樣帶著笑,決然轉身,再也不理會趙政,獨自一人走過了寂靜昏暗的石橋。
路短,情長。
再短再長,也有走完的時候。
石壁緩緩升起,她走了出去,石壁又緩緩地降下。她的身影,就這樣一寸一寸,消失在了趙政的面前。
石壁合上的那一瞬,四周一片死寂,安靜得只有趙政自己心跳的聲音。
他覺得自己心房中的血液,似乎一點點被人抽空,甚至連心,都被摘空了。
疼痛真實得錐心刺骨,卻又空蕩蕩得無所適從。
想恨無從恨,想愛無從愛,想忘無從忘,想拋諸腦后,卻還有“盈盈”兩個字在心中不住地回響。
所有的一切,就這么在他心中翻騰著。愛怨交疊,也不知道這種痛,這名字要多久才能消失不見?
或許一日、兩日,一年、再一個六年?
又或許一生一世,永生永世?
卻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