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政立刻坐到了她的身旁,緊緊地貼著她。兩人相依而坐,卻是你不望我,我也不看你。好似她與趙政兩人根本就是互不相識(shí)。
不但互不相識(shí),且根本無從相識(shí),她漠然得叫他連句搭訕的話都說不出來。
趙政見她還在觀望,心中冷笑,生了好一陣的悶氣,才一拉盈盈的袖子,悶聲道:“是你從前不來尋我,倒要怪起我來了……”
盈盈一愣,忽地便明白過來他的意思。
她實(shí)在想不通他怎么能說得出這么不講理的話來,她嘆氣道:“我不曉得你說什么……”
趙政聲音又高了一些:“我好賴也是秦王,總不能連一兩個(gè)夫人都沒有。”
左右是他有道理。
可他既有夫人,兩人又恩愛,他又何必一再地去招惹她?
盈盈仍是不理他。趙政訕笑著低頭湊到她面前,認(rèn)認(rèn)真真地看著她:“我從前也不曉得,這世上還有你這么一個(gè)蠢丫頭。不然我被質(zhì)于邯鄲時(shí),一早便去尋你了……”
盈盈怔怔地聽著他不倫不類的一番說話,心下怦怦亂跳。
他負(fù)氣時(shí)冷漠似冰,哄起人來甜似蜜。就算一句錯(cuò)不肯認(rèn),可為了她,也算是用了許多心思。
就算盈盈再是如何,此時(shí)此刻也不禁垂下了頭,但心里只覺甜甜的,眼角又不禁偷偷去看,看到趙政就在她身邊,嘴角又不禁偷偷泛出了笑容。
趙政見她笑了,一手背在后面,面含微笑,神態(tài)也頗為自得,伸手便去握住盈盈的手掌。盈盈望著他,手被他緊緊握住,冰冷的手掌仿佛突然有了暖意。
她其實(shí)萬分不舍,可仍是輕輕抽了出來,低聲道:“秦王莊重!”
趙政霎時(shí)愕然,分明感覺到自己充滿胸口焦躁與拘泥。更沒來由地一身燥熱,不安地站了起來。
他扶著欄桿,孑然一身站在木橋上。冷冷暖暖的風(fēng)灌滿他的衣袖,他能聞見風(fēng)中熟悉的梨花香味,細(xì)細(xì)的,自盈盈身上飄來,似乎含著若有若無的惋惜和悵惘。
初相見時(shí),他心中無謂,反而每每福至心靈。
如今他變得迫切追尋,卻未必便能得到。
這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的感覺,人生是不是從來如此?
他又怎會(huì)叫自己落到這個(gè)地步?
還不是因?yàn)榻癯克徊藉e(cuò),如今滿盤落索。
他從地上摸起一顆石子,輕輕地拋到湖里,悶悶地道:“反正我不許你走。”他說的一點(diǎn)都不溫柔,還甚是賭氣。
盈盈的心卻微微悸動(dòng),宛如石子扣入水面,泛起無盡的微瀾:“如今你回了秦王宮,又親政在即。我不過能勸勸文信侯收斂脾氣,實(shí)在再?zèng)]有旁的用處。”
他到也不甚驚訝,早猜到她一切都心知肚明。只是若她不挑明,他還可以再尋些借口,如今他還能再說什么?只這一瞬間,他也早已看清了自己。
她有用無用,從前種種,是他另有所圖也好,為自己尋一個(gè)理由也好。總之,留得她在身邊才是最好。
他真要她才能對(duì)付呂不韋么?
還是這么多年前歡寂寂,后會(huì)悠悠,算來算去,唯有這個(gè)蠢丫頭最是可心?
可她此刻這樣說了,心中已是拿了主意要走么?
趙政有些惱怒,回頭瞧見她臉上微紅,笑得綽約卻又淡然。他本來也想笑一笑,可竟然沒有笑起來。
他許久才回過神來,笑著說:“那也沒什么,你不肯在宮里陪我,我便去文信侯府尋你?”
“我不呆在文信侯府。”
“那你去哪里?”他又有些愣了。
“我要去見清姨,然后去尋孔周老人。”
“孔周老人?就是那個(gè)傳說擁有上古神器、商天子三劍的老頭子?”他冷哼了一聲,“你去尋他做什么?”難道他在她心中,竟連個(gè)老頭子什么的都不如么?
“我……想借他的宵練劍一用。”盈盈低聲道。
商天子三劍,分別是含光、承影以及宵練。傳說中含光,承影確有其劍,而這宵練,卻極是特殊,聽說從來不曾有人見過它的樣子,只聽說宵練鋒利非常,被它切開的東西,創(chuàng)口隨過隨合,就好似“兵不血刃”一般。這樣神神叨叨的東西,趙政自是不屑:“你尋它做什么?”
盈盈沉吟了許久,輕聲道:“我有我的用處,我不能告訴你,可也不想騙你。你莫要再問我了。”
她一句話封住他的口,他再想問都無從問起。趙政訕訕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想了想,又悶聲道:“可你便是要走,也得等到明晨,是不是?”
盈盈輕輕“嗯”了一聲。
趙政坐到了她身邊,聲音溫柔:“那我今夜不回宮了,就在這里陪你,好不好?你若喜歡聽故事,我給你講一個(gè),比他的什么少國(guó)主,牛郎織女什么的,可好聽多了。”
“是什么?”盈盈終于轉(zhuǎn)過頭來。趙政望著她笑:“你可曉得從前秦國(guó)有一人叫蕭史,善于吹簫;穆公的女兒遇見了他,兩人合奏吹簫,引來金龍玉鳳,于是弄玉乘鳳、蕭史乘龍,兩人同仙而去?”
“這個(gè)故事,我聽過許多次了……”盈盈微微眨動(dòng)眼睛,“有人還與你講得有些不一樣。”
“這都是鄉(xiāng)野傳說,若只是這樣平平無奇,我也懶得同你說。”趙政笑著,他背在身后的手中,原來一直握著一個(gè)酒壺。他的手指,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地在上面敲著。
“還有什么?”
“蕭史雖然簫吹得好,可也不過是一介草民。穆公雄才大略,早已將弄玉公主許給了他手下的一名將軍。可弄玉心中不肯,悄悄從雍城王宮中逃了出去,去尋了蕭史。穆公尋不到兩人,無法向?qū)④娊淮伤植荒苁庞谔煜拢灾坏镁幜诉@樣的故事,遮掩了過去……”
小園寂寂,連微風(fēng)吹過的聲音,都可以聽得出來。
風(fēng)中,只有兩人的喁喁細(xì)語,還有一人身上梨花的清香氣息,
趙高輕煙一般的身影,又飄然而來,卻不敢靠近,只是立在了遠(yuǎn)處的樹后。
而一旁假石的那一邊,卻卓然立著兩條瘦長(zhǎng)的人影。兩人見到趙高的身影,慢慢地從假石后退開。
走了頗遠(yuǎn),其中一人忽然停了腳步,忽然回頭笑著道:“盈姑娘方才對(duì)著杜長(zhǎng)生,既溫柔又明白事理。怎么還肯陪著秦王做這么無聊的事情,聽他說故事?她又不是沒聽過這些蕭史弄玉的故事。”
另一人自顧自走出了十幾步,才緩緩?fù)O拢焐系亩昝荚拢V癡地出了半天神,終于緩緩轉(zhuǎn)回身:“那你可瞧得出政兒與從前有些不同么?
先前那人又回頭瞧了瞧,嗄聲道:“小人瞧不出來。”
另一人低著頭,又走了幾步,忽又停下,轉(zhuǎn)身道:“從前在邯鄲,我曾無意中撞見他去逗一只小狗玩。可那狗不知輕重,在他手上輕輕咬了一口。他不哭也不叫,笑嘻嘻地將小狗縛在柱子上,又將吃食放在小狗面前半尺。”
他默了一默,又道:“后來,他叫人不住地放吃食,卻不許人松開小狗。”
先前那人遠(yuǎn)遠(yuǎn)瞧著,見趙政從背后伸出手來,笑著將酒遞給了盈盈。他遲疑道:“侯爺,后來那小狗……”
另一人沉吟了許久,嘆氣道:“我年紀(jì)大了,記性也不太好了。”
夜更靜更深,風(fēng)更蕭索。
趙政將酒遞給盈盈,盈盈淡淡的笑,接了過來。只有他瞧見了,方才趙政不經(jīng)意轉(zhuǎn)過頭去時(shí),盈盈面上的笑容綻放如春花,凝望著趙政的眼神如春水。只是趙政轉(zhuǎn)回頭來時(shí),又收斂了。
他瞧得懂,因?yàn)槎嗄暌郧埃谝幻利惖呐由砩希苍娺^這樣隱忍而克制的目光。
今夜天上月兒彎彎。可不知怎的,他忽然覺得,那目光比起月兒來,別有一股動(dòng)人處。
“呂誠(chéng),莫去打擾他們。老夏頭父子的事情,明日你叫蒙恬自己去同盈盈說,”他想了想,又道,“這次去雍城,去見一見宴清吧。”
清風(fēng)將橋那邊的酒香徐徐送來,呂誠(chéng)深深吸了一口氣。
不是女兒紅,不是竹葉青,是秦國(guó)獨(dú)有的烈酒。
伴其身者,但有清風(fēng);對(duì)其飲者,惟有佳人。
誰不知秦王素來好閑人。
※※※※※
日薄崦嵫,茫茫落落,七彩晚霞,靜靜地籠罩著秦國(guó)的咸陽(yáng)宮殿。
秦王宮偏殿,盈盈靜靜地坐著。
昨夜趙政說是不回去了,卻一路軟硬兼施,又是講故事,又是送酒,她竟然稀里糊涂地,又隨他回了秦王宮。可無論他再怎么死纏爛打,她卻再不肯進(jìn)他的寢殿半步。
他沒再勉強(qiáng),只叫人收拾了這偏殿,非要盈盈宿在里面,明日再走。
等到明日,趙高又說文信侯派了人來見盈盈。也不曉得是真是假,還是趙政要捉弄自己。
盈盈正在沉吟,突然外面腳步聲起,一名青年轉(zhuǎn)入殿中,快步到了盈盈面前。盈盈抬起頭,望見面前這人,年約弱冠,身著書吏品服,國(guó)字臉,五官頗為尋常,唯有兩只劍眉高高揚(yáng)起,直插入鬢。她瞧了他幾眼,緩緩道:“我見過你。”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后天有事,肯定沒更新了,sor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