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倉皇地在林間穿梭,光線昏暗,有人輕輕在呼喊著她的名字,那聲音一直在林間回蕩。
她苦苦尋覓,卻怎么也找不到人。
暮然回首,卻看見一條溪水從身旁的梨樹下穿過。溪水中,淌著一副琉璃棺槨。
盈盈的心頓時沉下來。她一步步朝著溪邊走去,顫抖著伸手碰上棺槨,忽然四面八方飛來無數的蝴蝶,覆蓋住了棺槨,將棺槨的蓋子抬了起來,露出里面躺著的一副尸身
她不禁嚇叫了一聲,卻突然發現,是自己正靜靜地躺在棺槨里,雙目緊閉,神情安詳,面無表情。
她忍不住撲簌簌掉下淚來,眼淚滴落到自己的臉上,棺中的自己突然卻變成了趙政。
他睜開眼睛,溫溫柔柔地叫了她一聲:“蠢丫頭。”
仍是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仍是那樣一貫撒潑無賴的模樣,仍是含著那纏綿繾綣的情意。
她果真是到死,也放不下他。
盈盈頓覺渾身都失去了力氣。她伏在了棺槨上,眼淚傾瀉而出,哀哀地喚他:“阿政……阿政……”一垂眼,卻對上趙政一雙寒氣逼人的眼睛,叫她不禁生生打了一個寒噤。
夢里夢外都是他。
是他,因他。
有悲,有喜。
無盡憂懼,無盡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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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該如何處之?
盈盈茫然而立,只見那無數的蝴蝶,突然朝自己涌來,將自己卷入一個碩大的蛹中。
化蛹成蝶,不過三日生機。
生又何歡,死又何懼?
所眷戀者,不過那三日內曾遇著一人的歡愉。
盈盈被蛹包裹著。漸漸的,她開始感覺一陣沉重的倦意,遍布全身。她的呼吸漸漸沉重,眼簾漸漸下垂,眼前的人影,也漸漸模糊、模糊……四周很溫暖舒適,叫她不愿醒來。可突然間心口一陣揪痛,教她痛得不得不睜開了眼來
一縷清澈而溫暖的陽光灑落在枕邊,隨之在一旁的,還有她的承影劍。
她驀然四望,自己竟像是在一所茅草屋里,四面簡陋又雜亂,堆滿了雜物。到是沒有什么灰塵,似是曾有人簡單地打掃過。
盈盈腦中昏昏沉沉的,思慮紛雜,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回復了清醒。可昏迷前的一切,也頓時驚濤駭浪般蜂擁著涌入腦海,叫她驚魂不定,一個激靈坐起,牽動內傷,忍不住痛得輕輕喚了一聲。
又過了良久,她方自緩過勁來,只覺身上中掌之處,俱都發起痛來。
她不斷思索著自己之前的遭遇,卻始終整理不出一丁點頭緒,只記得自己吐了好大一口血,中了蒙面人四五掌,將要掉下懸崖之時,點了自己的護心大穴,便直墜而下,不省人事。可后來如何,實在想不起來。
“哎……你醒啦!我就說我這藥一定對癥,哈哈……”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有人走了進來,一襲襤褸青衫,手中端著一個藥盅,里面傳來裊裊的清苦藥香。
“三帖……”盈盈認出他的模樣,又驚又喜,“原來是你救了我?”夏三帖遞過他手中的藥盅,眼巴巴地看著盈盈接過去,二話不說便喝了好大一口。他心中高興,得意洋洋地道:“我這回,這藥煎得沒錯罷?”
“煎得很對,”盈盈微笑道,“我怎么會在這里?”
“你問我,我問誰去?”夏三帖睜大了雙眼,“我那日一大早出門采藥,便瞧見一個人死了飄在水上,我瞧著你衣衫有點眼熟,哪曉得是你飄在水上?”
可盈盈卻立刻明白了。
她從十二峰懸崖上掉下,便掉進了下面的芒水里,雖然暈了過去,好在心脈得護,人就猶如尸體一般,反而浮在了水面上。
芒水乃是渭水支流,向東北五里,便匯入渭水。她在渭水上漂流了幾十里,一路上便是有人見了,大約也只當她是溺水死了,決不會施救。可不料如此幸運,竟被夏三帖瞧見了自己,將自己撈了上來,否則她早晚也會死在江湖之上。
若他曉得她未死,他又會如何?
那日離開秦王宮時,他尚且戀戀不舍,轉眼之間,卻……心狠如斯。
盈盈垂下眼:“多謝你救了我!”她又瞧了瞧周圍:“可這里……并不是你們夏家客棧?”
夏三帖瞪眼道:“我早不住那里了……”
“那這里……”
“那天你叫那個姓蒙的送我回了家,我就想先尋個好地方把我阿爹埋了。尋來尋去,便到前面一處地方……”他已多時不曾與人說過話了,一說起來便停不下。夏三帖指著南邊:“那邊是渭水,我想起我阿爹跟我說什么山南水北乃至陽之地,一定是個好地方。他應該喜歡,就把他埋在了那邊。”
“你歪打誤撞,倒是給老夏頭選了一個好地方,”盈盈嘆息道,“至陰颶颶,至陽赫赫,相接成和,而萬物生焉。你阿爹在地下,一定會保佑你福澤延綿,多子多孫。”
“什么多子多孫?”夏三帖忍不住嘻嘻發笑,“就我這樣一個窮光蛋,誰肯嫁我?我哪來兒女?一人孤獨終老也不錯。”他擺了擺手,又挺了挺胸膛:“我本來也不想回客棧,瞧那些人對我指指點點。恰好這里還有一座破茅屋……你不知道,這里沒人來,旁邊林子里有好些不錯的藥材……我便把這茅屋整了整,索性住到這里來了……”
他葬了老夏頭之后,先回了客棧。村里有人曉得他家的事情,便指著他家門口說閑話。他本不善與人交際,更不會操持家務,經營客棧。而藥死人害死阿爹兩件事情,更如噩夢一般,時時纏繞心頭。他心中焦慮起來,便常常不衫不履,不櫛不洗,也不計算時日,滿心悲哀,無可宣泄時,便滿山遍野地狂奔一陣,有時還跑到老夏頭墳前痛哭一場。
日夜來去,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心緒終于漸漸平靜,終于在這個地方,得了清靜,落了腳。
前些日子春夏之交,遍地俱有野果,他饑了便胡亂吃些山果,喝了便隨意喝些山溪。再后來,竟也曉得挖菜種菜,隨意煮食,也能自己養活自己。
他腦子轉著自己過往,又想起一件事來,指著盈盈便問:“哎,你怎會掉到渭水里?還受了極重的內傷?”
盈盈勉強撐著自己,挪動了一下,倚靠在窗旁。清晨的陽光灑在她面容上,更顯得她面色蒼白,憔悴至極,傷勢彷佛又加重了幾分。
她既不肯說話,夏三帖不免多瞧了盈盈幾眼。見她眼色深沉,神情落寞,像是心事重重。他也沒覺得什么,更沒有追問之意,只是嘟囔道:“喂……你,可有家人啊?那個什么姓蒙的呢?”
這幾日盈盈在昏迷中時,他是一心一意只想將她救回來,也好為自己的醫術正名。可她眼下醒了,他又有點懊惱,若是盈盈沒醒還好,他大可在她身上隨意試用自己配的藥。可如今她既然醒了,萬一她賴在此處……他連自己都照看不好,哪能再多看管上一個貴人小姐。而她只怕又要對自己,講這個道理,說那個規矩了。
可若讓她立刻離開此處,實在又是背信忘義,有違阿爹的囑托。他心中苦惱,一邊想一邊撓頭。盈盈也不說話,只是一直緘默著。
兩人都只是想著自己的心事,陽光在窗戶中緩緩轉動,照得兩人的臉,從明亮都變得陰暗了下來。
盈盈終于抬過頭來,道:“三帖,我……我一時沒有去處……”
“哦……”夏三帖長長地應了一聲,瞥了瞥嘴。
“我身上這傷……只怕還要叨擾你些日子。”
“哦,哦……”夏三帖訕訕地應了一聲。
“你救了我,我無以為謝,”盈盈伸手探入懷里,白玉盒仍在,那余下的三片蘼心草葉子也仍在。她合上蓋子,反手把盒子翻轉過來,在盒底輕輕一推,竟又推開了一個蓋子。
原來這白玉盒兩面有匣,上下兩面都有蓋子,一面匣內較深,放置的是蘼心草;而另一面匣內極薄,里面放的似乎是一張折疊得十分整齊的薄絹。
夏三帖生平從未見過這般精致之物,只瞧得目瞪口呆,看著盈盈將那薄絹提起,薄如蟬翼,輕輕一抖,展開竟有一尺長半尺寬。
“我瞧你方才煎的這藥,較之從前,已經大有精進,”她將這薄絹遞給夏三帖,“這是我五歲時,我娘交給我的,我一身醫術,皆從其中而來。她師從太一門,這是她師門所傳,其中醫術博大精深,我只怕我將來……”她默然許久,又嘆了口氣:“與其隨我埋落黃土,不如將它傳授于你……”
夏三帖一聽與醫術有關,忙不迭接了過來,只見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薄絹右上角寫著“長桑”兩字。他又仔細看了看,懊惱地大叫一聲:“我從前沒好好讀書,這里面好些字我都瞧不懂……”
“你瞧不懂,不打緊,我會一一教你,”盈盈柔聲道,“實在學不會,便先將他背下來,將來……再慢慢研習,總有心領神會的一日。”
作者有話要說: 小朋友又生病了,明天不一定來得及更,原諒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