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澤楞然抬頭,嘆氣道:“怎么又哭了?”
盈盈卻低下頭,半抽泣地喘息著,聲音輕如耳語:“是你……你又欺負我。”
“可我很喜歡。”秦澤的目光蘊滿笑意。他喜歡什么,他和她自然都一清二楚。
“你出爾反爾。”
“是么?那又怎樣?”秦澤笑瞇瞇的,又探身在她的紅唇上輕輕啄了一下。
他一副瞞不在乎的樣子,惹得她又氣又急,卻又不敢看他。
他卻肆無忌憚地望住她,望著她纖黑的睫毛鋪在緊閉的眼簾上,如嫩芽初發,怯生生地顫抖著。
夜闌人寂,依稀可聞的,只有盈盈的呼吸聲,與潺潺得溪水流聲。一淺一深,一急一緩,仿佛有人在吟誦一曲歡歌。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瀼瀼的,是她眼里無盡的秋水。
他笑吟吟地瞧著,可漸漸得,他又慢慢地收斂了笑容,變得心思沉沉。他的眼神更是變得越來越陰鷙,便連天上灑下了毛毛細雨,他幾乎都沒有察覺。
他輕輕撣了撣沾在身上的雨水。
烏云掩月,寒風細雨,這樣的夜,從前是他頂不喜歡的。
可方才,他怎么會覺得心中甚是歡樂。
目光望到她的身后,一切都似變了一幅模樣。雨淡如霧,如輕煙。
他覺得這樣的一夜,竟也很美。而更叫他惶然的,是這歡樂之外的……一種異常古怪的害怕。
是惟有在覺得自己極如意充盈時,才會生起的害怕。怕此刻有的太過不真實,怕一切難以長久。
而他,從前似乎從未曾體會過這樣的滋味。
秦澤望著盈盈的眼睛,有些發怔。他深深吸了口氣,笑著道:“我騙了你,你要怎么罰我?”
盈盈平復了心情,有些懊惱:“你走開些,不許再碰我。”
他靜靜地退開了三步,盈盈瞥了他一眼:“走開些。”
他索性一連退開了三丈,可盈盈仍是低著頭,話語里仍是有怒氣:“再走開些。”
可會有誰,是在生氣的時候,眼睛里還是彌漫著一層層的,似花似霧般朦朧的笑意呢?
她才不要告訴他,她有多喜歡,他方才那般出爾反爾。
“那我索性離開這里,讓你眼不見為凈。”遠遠地,秦澤笑嘻嘻的,高聲叫道。見到盈盈輕輕地點了點頭,他大大地嘆了口氣,越走越遠,好似真的要走到竹林里去了。
他的身影漸漸地融入無盡的竹枝里,盈盈不叫她,也不阻止他,只是微微笑著,坐在秋千上,徑自一下一下地蕩著。
“秦澤……”她在心里默念著這個名字,只覺得無比的歡喜,眼角眉梢都布滿了淺笑。甚至于心中又想起了那渭水浣女的曲子。
不知不覺間,她輕聲哼起了那小曲。她唱歌本會走調的,她本都不愿意多唱的,可她如今不僅自顧自唱起來了,似乎還覺得自己唱得很順耳。
“月兒彎彎柳絲兒長,小妹妹一日三遍喲,想情郎……”
今夜沒有月兒,沒有柳絲,惟有春雨與梨花。相距不過咫尺,原來也是禁不住要想念的。
夜風吹亂她的發絲,春雨綿綿灑在她的身上,四處都是濕濕潤潤的,可她卻絲毫也不覺得難受,也不想躲開這風雨。
忽地哪里噼啪一聲,似有一只野雁,自身后溪水的水草中鼓翅而起,將她嚇了一跳。
一經展翅已飛身空中,不及交睫,便已置身青冥云煙之中,不見了身影。
形單影只,來去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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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盈的目光倏然間有些凝滯,停在了那野雁消失的盡處,而忽然之間,她的眼里又有水霧氤氳。那似方才天上的月兒,突然被無盡的云霧掩住了。
好在他此刻不在,她也不必去拭淚水。否則她決不會讓他看見自己眼中的悲傷。
她已變得越來越愛哭了,因為她曉得,她變得越來越在乎一個人。而越在乎那個人,便越不能告訴他,自己心中的秘密。
即便生存華屋,難免落歸山丘。德人知命而無憂。
所以她從前從不曾有過半分怨懟,可此刻她心中卻真的生出一絲不甘。
這天地江湖,她滿腹心事,又有幾人可訴?
一股寂寞無助之情頓時涌上心頭。盈盈抬頭望天,夜蒼蒼,煙雨渺茫,一切似乎什么都看不見,卻又什么都看得見。
她望著滿天的細雨,有時候似是朦朧云煙,有時候卻化作無盡的迷霧。她出神半晌,終于輕輕拭去了眼中的淚水。
微雨中,一片梨花落了下來。又有無數的梨花,一瓣一瓣的落下,落在盈盈的頭上、衣上。漸漸的,樹枝上的香氣濃郁了起來,還帶著一股說不出的清甜。
芳香氤氳,往四周飄散,裹住了她,占滿了這溪畔。
這梨花香味,與方才樹上普通的梨花香味全然不同,濃郁得有些古怪。盈盈這才想起來,秦澤生性挑剔,這里的一草一木,若都是他叫人精心布置的,那么這株梨花決不會只是尋常之物。
竟會遇風雨,而出奇香。
而方才她竟也忘了問他,這梨花的來歷。
她苦苦思索著,想著以前似乎哪里聽說過有這樣奇妙的梨花樹。突然間,靜夜中有人聲傳來,似乎在竹林之外,還閃起了火光。
人聲漸近,火光漸亮,又似走向這竹林而來。人語、腳步聲十分嘈雜,顯然來的人數不少。
荒野靜夜、驟然之間,處處都是閃爍的火光,顯得有些詭秘。
盈盈想到傍晚時見到的那幾名秦兵,難免心中有些不安,急忙輕呼秦澤的名字,聽他并無動靜,又輕呼道:“你莫要再胡鬧了,快些出來。”
林內仍是毫無聲響,四處也無半點蹤跡。盈盈心中頓時有些慌了。她輕身飄入竹林,沿著小徑四處尋找,可竹林內內外外,無論何地何處,都瞧不見秦澤的人影。
竹林外的聲響,又漸漸地輕了、消失了,只有隱隱人喊馬嘶聲隨風自遠處傳來。盈盈只覺得身上一陣涼透,她一躍一折,輕輕立于竹枝之上,極目四望。
風搖竹影,竹枝搖曳,四周空曠而幽寂,卻聽北面極遠處傳來呼喝聲。
一隊秦軍,幾點火光,正迤邐朝北而去。
盈盈緊緊盯著那火光,迎面吹來的寒風,撲到臉上,是一陣徹骨的勁寒。夜鳥受驚,鳴聲一聲高,一聲低,也隨風送至耳邊。
而她的心跳,竟然有若擂鼓。
※※※※※
秦都咸陽,街市繁華熱鬧,人煙阜盛鼎沸。
自商君衛鞅在秦國實行變法,秦孝公便將秦國都城自雍城遷到了咸陽。
八百里秦川腹地,惟有咸陽一地,渭水穿南,宗山亙北,山水俱陽。
四面更有關中四塞防護。北有蕭關防備匈奴;西南有大散關為川陜咽喉;東南面出武關即可深入南陽盆地與楚國腹地,往北則可進入中原;東面函谷關,則高山河谷,深險如函,一出函谷關則可直接兵臨中原。
秦國有關中之地,富饒足以安民養兵;建咸陽一城,便可立足于關中、窺視天下。
而當今的咸陽城,秦王宮殿在北,文信侯府在東,長信侯府在西。小小咸陽城,隱隱竟含著三足鼎立之勢。
城東這一條街甚是僻靜,但一轉出去,市面又頗為繁盛。
街內一座巍峨府邸,圍墻高高,大門輝煌。門前開闊處蹲著兩座大石獅子,意態猙獰威武,兩扇烏黑的大門上掛著閃閃發亮的獸頭銅環。清晨的陽光灑在門上的匾額,“文信侯府”四個大字閃閃發光。
有人以銅環敲門,正趕上清晨守衛交接,里面打開一道門縫,兩名守衛一左一右探出頭來,瞧見外面站著一名紫衫少女。守衛正要開口詢問,卻見她目光一揚,清脆的聲音道:“咦,誠叔呢?”
“什么誠叔?”那守衛皺起眉頭,正要趕這少女走。里面又有個蒼老的聲音道:“等等,我怎么聽著像是盈姑娘?”
大門緩緩打開,又露出一張白發蒼蒼、皺紋叢生的臉來。他一見到紫衫少女,便驚喜地去拉她:“盈姑娘,你終于回來了……”
“謙伯,是我回來了。”盈盈笑著扶住了他,朝著里面探了探,“怎么沒見到誠叔?”
“進來,進來,進來再說。”謙伯急急拉著她的手入了府。兩名侍衛目瞪口呆地瞧著兩人朝府內一角而去,半晌才回過神來:“怎么沒聽說過還有什么盈姑娘?”
“是有些神秘,聽說是侯爺的私生女兒,都是謙伯和呂誠親自服侍。”
“我說么……難怪和侯爺長得有些像。”
他們附耳說話,除了自己兩人其實誰人都聽不見。可遠處的謙伯卻忽地鼻子里哼了一聲:“等呂誠回來,叫他好好教訓這兩個愛嚼舌頭的。”
總有些人雙目明亮,卻好似盲了一般。而有些人老邁失聰,卻常常什么都聽在耳里。不過是是否用心察人而已。
盈盈微微一笑:“謙伯,誠叔怎么不在?”
“剛剛又入宮去了。自那日說什么長安君行刺秦王,侯爺便日日宿在宮中,呂誠就跟著他,方才回來為侯爺拿了些東西,便又走了……”
“秦王宮內再無其它動靜了么?”盈盈又輕聲追問。
“也沒什么動靜。噢,對了……方才聽呂誠提了一下,說是昨夜李信將軍在外面捉了一個人,關在厲興宮……”
“捉了一個人?”
“是……”謙伯又嘟囔了幾句。可她已全然聽不見謙伯再說了,盈盈的心緒,霎時成了亂麻,更忍不住,轉頭朝著西北方向望去。
天高地闊,彤云萬里。
滿天霞彩,與秦王的咸陽宮殿交輝相應,好一副巍峨堂皇的帝王氣派。
(卷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