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音十分陌生,盈盈不禁愣了一愣,便聽趙高冷冷道:“蒙三姑娘,這是秦王的貴客,煩請讓開。”
“秦王哥哥的貴客?是什麼人?”那蒙三姑娘的語調立刻變得十分好奇,她銀鈴般的聲音便在簾子邊上轉來轉去。盈盈歪過頭,從簾子下面的縫隙裡瞧出去,瞧見外面停著一雙青花布鞋,上面是一條錦花裙子。此刻天色將黑微黑,簾子邊上透進薄光,似乎在發著光。而這隱隱的光采中,一隻潔白的小手,便要伸過來。
盈盈笑了笑,正等著那小手掀開簾子,她也好見識一下這位什麼蒙三姑娘。卻見簾子前壓過一重黑影,趙高已然擋到了前面。
他冷聲道:“三姑娘還請住手。得罪了貴客,小心秦王責罰。”
只聽得馬車外哪裡“啪”的一聲,清清脆脆地響起。接著便是蒙三姑娘大叫道:“你是什麼東西?敢來指點我?你不曉得秦王哥哥最疼的人便是我麼?”
沒料到這蒙三姑娘年紀小小,身上竟是一股驕縱之氣,倒真的有幾分被趙政寵壞了的樣子。忽聽得有人遠遠地,厲聲喝道:“茵茵,你做什麼?”
這一把聲音清亮中帶著五六分沉穩,聽來也甚是熟稔,正是蒙恬。
他喚這蒙三姑娘做茵茵,莫非她便是趙政口中的那個茵茵……
“大哥,我沒……”蒙茵語氣先是弱了下來,可瞬間又強橫了起來,“大哥,二哥說的就是他。就是他爲了爭功請賞,殺了那兩個無辜的小孩子,對不對?”
“莫非蒙三姑娘與兩位兄長,日日在家中非議秦王之策麼?”蒙恬尚未及回答,趙高的陰冷的聲音立刻接了上來。蒙茵聽不出他話裡有話,竟又出聲嘲笑:“是又如何?莫非你……”
“茵茵,還不住口!”蒙恬急忙喝住了她,聲音愈發嚴厲,“快向趙府令致歉……”。
蒙恬自然曉得輕重,盈盈緩緩透了一口氣,悄悄提起車窗後的簾子,望了出去。只見四周樓閣紆連,宛然是一座大莊院。她心中恍然,瞧來趙政對這蒙氏兄弟,倒是頗爲信任,這三日便將她安頓宿在蒙家的莊院裡。
趙高淡淡地道:“不必了。蒙三姑娘是心地純良之人,只是這樣心直口快,不知將來要許配一個怎樣了得的夫婿……”說著毫不遲疑,轉身躍上馬車,策馬便行。
馬蹄踏在園子的小徑上,是沉悶的得得之聲。盈盈掀開簾子的一角,瞧見那位蒙三姑娘不過十餘歲的年紀,容貌甚美,瓜子臉,高鼻樑,頗有英氣。大約是被自己兄長喝止,又被趙高譏諷,心中氣急,臉上流滿淚水,撲在蒙恬的懷裡又哭又鬧。
蒙恬勸了幾聲,她仍是啼哭,蒙恬拿她無法,無可奈何擡起頭來。卻正瞧見簾子下盈盈的凝視目光,他不便招呼,只得苦笑頷首示意。
盈盈微微點頭回禮,放下了簾子。
君子報仇,十年未晚。蒙氏兄弟再得趙政信任,因爲蒙茵得罪了趙高,來日總有苦頭要吃。
趙高趕著馬車,一路朝南出了咸陽城門,夜色也隨之而臨。大約又過了半個時辰,馬車停了下來,趙高的聲音在簾子外面響起:“盈姑娘,莫讓秦王久等了。”
竹葉青青,竹林幽幽。
來來回回,果然他還是要她回來那片竹林的。
盈盈忍不住抿嘴一笑,舉步欲行,忽然心念一動,轉過身來,輕輕喚道:“趙巽……”
趙高身子一挺,卻沒有擡起頭來,蒼白的臉上全無表情,左邊臉頰上印著五道鮮紅而短小的指痕。盈盈深深嘆了口氣,搖頭道:“這位蒙三姑娘,真是嬌縱成性。”
趙高鼻子微掀,輕輕地“哼”了一聲。盈盈伸手,從懷裡摸出那日曾爲趙政的手療過傷的藥瓶,遞到趙高面前:“這藥是我前些日子煉製的,就地取材,雖不算上好,可止血去瘀的藥效卻也不錯。你……”
趙高垂手低頭,似乎根本沒聽到她說什麼。盈盈取過他的手,將瓶子放到他的手中:“無論……人家如何瞧你,自己總要顧惜自己一些。”
趙高瞥見她右手上一道傷口,眼眸微微閃動,一聲不吭將瓶子接了過來。盈盈轉身要進竹林去,卻聽見身後趙高陰冷的聲音又響起:“盈姑娘……不怪小人心狠麼?”
他明明曉得自己做的事情,會遭天下人非議,可他絕不會因之而放棄。
只是心中,又盼著總有一個人,能明白體諒,對自己寬容以待。
他和趙政這主僕倆,便連這一點小心思也都是一樣的。
盈盈微微嘆了口氣,輕聲道:“若說不怪,自然是騙人的。可要說怪……也輪不上我來怪你。我曉得你的苦衷,做這麼多事情,也都是爲了秦王。”
這世上最狠心的人,從來都不是趙高。她若要責怪趙高,又如何能對另一人另眼相待?
她從來也不曉得,要如何才能去怪責怨恨一個人。
就算明辨春秋大義,知曉善善惡惡,可她如今……就當她私心太重,所剩日子無多,她實在不願將這些光陰,都浪費在計較責怪上。
趙高聲音清亮了一些,又從身後傳來:“多謝盈姑娘。”
他謝她贈了他這這一瓶藥,也謝她體諒。
更謝她,終於回到趙政身邊。
無論他對待旁人如何薄情寡義,他在趙政面前,卻是忠僕,也是親人。
盈盈心下不由得一陣難言的惆悵,她步入竹林,卻又默默停了好一會兒,才又緩緩向前。她三步兩步,轉過眼前重重的竹枝,驀地一轉,便瞧見眼前新月當空,那梨花樹下,正站著一個人。
溪水潺潺,夜風冷冷,吹得他那一襲玄黑長衫左舞右蕩,襯上他瘦削的身材,清秀的面頰,竟有幾分飄飄羽化之感。他笑吟吟地望著盈盈,梨花的葉子被風吹起,落在他的衣裳上,他也沒有拂去,只是朝著盈盈伸出雙手來。
盈盈掩不住的內心欣悅之情,提著裙子,才奔到了他身邊,便被他一把抱入懷裡。他將她抱的好緊,好似兩人已經分離了許久許久一般。
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他抱著盈盈,臉頰在她的秀髮上輕輕地摩挲著。盈盈靠在他的肩上,目光從他身後望去,瞧見他的身後,不知幾時已經修築了一條青竹長廊,從梨花樹下穿過,直通溪水之中一座新修的竹亭。
趙政察覺到她的驚詫,卻只是笑而不語,拉著盈盈的手,朝竹亭而去。
可他腳只踏出一步,盈盈便聽到腳下“咚”的一聲,竟是個宮音。她愣了一愣,輕輕踩出去一腳,腳下也是“咚”的一聲,她再走一步,腳下仍是發出咚的聲音,只是聲音高亢許多,是一個商音。
聽說從前吳王夫差曾築響屧廊,令足底木空聲徹,西施著木屧行經廊上,輒生妙響。也不知趙政從哪裡尋來的工匠,竟連木屧都不必著,便能踏出聲響。
她又驚又喜,回望著趙政,趙政只是微笑,還朝亭子揚了揚頭。盈盈脫下鞋子,笑著朝前跑去,一路便聽到宮商角羽徵的咚咚之聲不絕。她站在亭子前,瞧見長廊的那一端,趙政站在禮花樹下,正笑吟吟地望著自己。
她心中生了調皮之意,忍不住便來來回回地跑著。趙政由著她在長廊上嬉鬧,咚咚聲不絕於耳,似乎在彈奏著一首歡快的曲子。
天上一彎新月扶在檐牙上,便如她纖細潔白的雙足。她跑回來時,似乎正從月中向自己奔來。趙政不由自主攤開手,盈盈撲入他的懷裡。他摟住她,親著她的秀髮,笑著問:“好不好玩?”
“嗯……”盈盈笑著仰起頭,笑得眉眼裡俱是新月。
上一次她這樣子喜動顏色,也是在竹林裡。
只要她開心歡喜就好。無論要他如何補償她,都不爲過,何況不過是修了一條竹廊。
“果真是個蠢丫頭。”趙政笑著在她的鼻子上點了一下。他不忙帶她去竹亭,反而拉著她的手,先到了當中那間大屋前。
他推開門,盈盈才見到裡面已經修整一新。當中那張席榻不曾動過分毫,只是打掃乾淨,且將上面的被褥收了起來。而大屋的兩邊,卻沿牆設立了不少書架,上面書卷滿架,全是詩書典籍。一旁書架前放了一張書幾,上面擺著硯臺毛筆,還有空白的大小書簡,陳設甚是精雅。
盈盈隨手取下一卷竹簡,展開一瞧,是《黃帝內經》,再一路瞧去,《禮記》《公羊》《轂樑》《商君書》赫然在列,甚至連《海島算經》之類的雜家著作亦在其中,諸子百家一樣不少。盈盈一卷卷地看過去,忽然瞧見一卷書簡上寫著“魏公子兵法”。
她微微一怔,取下書簡緩緩展開,只見上面寫道“魏公子無忌者,魏昭王少子而魏安釐王異母弟也。昭王薨,安釐王即位,封公子爲信陵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