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聽遠遠有聲音叫道:“盈姑娘……盈姑娘請留步。”
火光一閃,一人從樹后騰出身來,手提著燈籠,發(fā)髻蓬亂,似是頗為焦急潦倒,只有身上的一襲錦服,猶在燈籠的燭火之光中閃爍著奪目的鮮艷之色。
“鄭寥?怎么是他?”盈盈心中奇怪,可見他面色惶急,只怕谷虛懷什么急事要他來尋自己,腳步立刻為之一頓。
“哎喲,鄭大爺,您老又來了,”秦澤雙手抱臂,倚在樹上,譏笑道,“有何貴干呢?”
鄭寥瞧也不瞧秦澤,只將燈籠支在他身后的樹枝上,對著盈盈深深一揖:“在下今日得罪了盈姑娘,還請姑娘恕罪。”
盈盈淡淡一笑,點了點頭。鄭寥又上前兩步,正色道:“在下方才已經(jīng)將留在冷香苑一位姑娘,叫人送她回家去了。從今往后,在下謹遵盈姑娘的吩咐,決不做欺壓鄉(xiāng)里之事。”
他若不說,兩人還不知道冷香苑里尚留了一位姑娘。盈盈和秦澤對視一眼,一時都有些猜不透鄭寥意欲何為。秦澤笑道:“禮下于人,必有所求。鄭大爺,你有什么事情,便直說吧。”
鄭寥一聽,二話不說,“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扯住盈盈的袖子,哀聲道:“求盈姑娘仁慈,教我去除鉆心之痛的法子。”
原來他今日聽到谷虛懷同盈盈的對話,猜到盈盈必定深知同心蠱。他腦子轉(zhuǎn)得快,曉得與其求谷虛懷,不如轉(zhuǎn)求盈盈。
因此他被谷虛懷喝令離去時,便已打定了主意,守在廳堂之外,遠遠見到盈盈似乎執(zhí)意離開,又見谷虛懷不知因何斷臂之際,他也顧不得那么多,只先一步跑了出來,躲在此處候著盈盈,只求她能指點自己解蠱之法。
姑娘家總歸是心慈手軟,便是再不濟也可求得她下令,讓谷虛懷放了自己。
可他算盤打得雖好,卻不料盈盈只是和聲道:“我沒有解蠱之法。你若要不受鉆心之痛,只要從此不動□□之念,倒也容易。”
“可那也只是治標之法,”鄭寥急道,“方才在屋內(nèi)上,我見虛懷對姑娘言聽計從,若姑娘肯開口說一聲,必能幫我尋到辦法。”
他只當盈盈心中仍是懷恨自己,不肯誠心指點治本之法。他垂首拜了一拜,抽噎道:“盈姑娘,你曉得這什么蠱的苦楚,小人的胸口就如同千針萬針在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實在是苦不堪言。”
盈盈聽他說得凄苦,更曉得他心中不甘。她緩聲道:“我若能救你,定然會施以援手。可這同心蠱,其實我也只是曾聽人提及,才曉得一二,實在是有心無力。”
她話已說到如此地步,鄭寥聽得一呆,怔怔地說不出話來。秦澤在一旁接口道:“你若真受不了,就此離開這冷香苑,今生再不碰其他女子,他拿你也沒有辦法。”
鄭寥望向盈盈,盈盈微微頷首。鄭寥呆了半晌,垂首道:“我與虛懷相伴了多年,好歹也有些情份在……”
他一語未畢,秦澤立刻截口笑道:“一旦分離,便再無這樣華麗的冷香苑供你居住,再無銀子供你揮霍,再無鄉(xiāng)里供你欺凌了……”
鄭寥聽到秦澤譏諷之言,竟也不動怒,只是低下頭,咳嗽了兩聲,訕笑道:“居無定所,食不果腹,人人瞧低你一眼的滋味,也不比萬針攢心差到哪里去……”
秦澤冷笑一聲,目光望向天上,緩緩道:“我瞧鄭大爺這樣,還是回去谷先生身旁,安心侍奉他的為好。”
盈盈瞧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她柔聲對鄭寥道:“你回去吧,阿谷受了傷,此刻定然最你陪在身旁。”
她目光一垂,卻見鄭寥雙目竟是狠狠地望著自己,目光中滿含怨毒之意。她自覺問心無愧,惟有喟然不語。鄭寥跪在地上良久良久,見兩人再無動靜,才自站起身來,面向盈盈抱拳一揖,尖著聲音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再見有期。”
他說完轉(zhuǎn)身便行。秦澤望著他的身影,只覺得鄭寥此人的脾性手段,一點也不拖泥帶水,比起谷虛懷可要狠厲許多……他心中念頭一動,整了整面容,對盈盈微笑道:“這為人立身處世,總該處處以仁厚為懷。你等等我,我同他再叮囑上兩句。”
“鄭兄稍等……”他大步地追上去,一手搭上了鄭寥的肩膀。鄭寥滿臉憎惡,振臂抖開了他的手,可他混不以為意,又笑嘻嘻地,在鄭寥耳邊又說了幾句,鄭寥面色立即變得又驚又喜,拉開衣襟瞧了幾眼,連連點頭。
盈盈只當他口舌如簧,勸得鄭寥順了心,索性轉(zhuǎn)過身,只當作什么都不曾瞧見。
過得一會,秦澤慢悠悠地回來,嘴角邊似笑非笑,像是心情極好。盈盈瞧見他的臉色,卻突然心口一陣亂跳,脫口而出道:“你同他說了什么?”
“沒什么?”秦澤笑道,“不過是些富貴女色如浮云的話,難得他竟聽得進去。”
“是么?”盈盈松了口氣,可神情恍惚,仍是放不下心來。
“能免去皮肉之苦,他自然聽得進去。”秦澤一手取過鄭寥丟下的燈籠,又一手握住盈盈的手,舉步便行。
他做得理所當然,仿佛盈盈這手,天生便該在他的手里;仿佛他天生,便該與盈盈執(zhí)手并行。
遵大路兮,摻執(zhí)子之手兮。
多言執(zhí)手者,自然因思望之甚也!
而他執(zhí)己之手,所思所望,又是什么?
盈盈從前也曾毫不避諱,握著他的手好言相慰,可到了今時今刻,她忽然間全然不知所措,只怔怔道:“你做什么?”
他回過身,淺笑道:“不走么?”
夜風吹動,燭火閃爍,盈盈姣美的臉龐映著跳躍不定的火光,如同敷上一層胭脂似的,格外動人。
她不說話時,眉眼之間,是淺淺的柔媚。
秦澤越瞧越有興致,輕笑著湊到她的耳邊,低聲道:“原來你這樣好看。”
他是第一次這樣正兒八經(jīng)地贊她,盈盈本該很是歡喜,可她的手被他握著,腦中已是無法多想一點;而他灼熱的呼吸,又來了在她耳邊撩撥。盈盈咬了咬唇,忍不住抬頭向他望了一眼,那知秦澤也正在瞧著他,遇到她的眼光時,微微一笑。
他的唇薄,眉眼生的也有些輕冷之感,同義父大不一樣,多少……有些涼薄之相。莫非他天生便是個涼薄之人么?盈盈心中一亂,微微蹙起了眉頭。
一陣山風,吹起了她鬢邊的亂發(fā),秦澤伸手到她的鬢邊,挽住她的發(fā)絲。盈盈又是一陣心悸,低聲道:“你做什么?”
“頭發(fā)亂了。”秦澤仍是笑著。他凝視著盈盈,拔下她頭發(fā)的一只紫玉簪,輕輕攏好頭發(fā),再將它插好。
他駕輕就熟,自然是從前早做慣了這樣的事情。
可她,卻是從來都無人對她這般狎昵的。
盈盈怔怔地望著地上,燭火照出兩人的昏暗影子,似乎重疊在了一起。她不自覺地向左偏了偏,想要躲開他,可自己那影子竟如靠在了秦澤的身上上一樣,怎么也分不開。
不曉得,是誰的影子纏上了誰的?
兩人靜靜立著,月色如霜,身周樹木蔥翠,四下里輕煙薄霧。一陣清風吹來,四周全是花香。
“蠢丫頭……”秦澤低聲道,“到了雍城,你有何打算?”
“我……要去尋秦興之處,”盈盈又咬了咬唇,低聲道,“我要去你們嬴秦密地,你也不問問我么?”
“好,你讓我問我便問,”秦澤笑道,“這件事……可會傷及我么?”
“不會,”盈盈斷然搖了搖頭,“我怎會欺負小黃的朋友?”說到這里,回想到今日信口開河,作弄了鄭寥,取笑了秦澤,兀自心有余歡,臉上緩緩露出了笑容,便如春花初綻。
她連雞鴨魚肉都說不忍心吃,連鄭寥谷虛懷這樣的人都要維護,她怎么會去做損害旁人的事。秦澤心中早有分數(shù),只漫不經(jīng)心地笑了笑:“既然與我無礙,我問不問又有什么干系呢?”
“那你……可曉得在什么地方?”
“曉得那處地方的,惟有王族宗正與秦王。我只隱約聽過,是在雍城北。”
“你什么都告訴我,你便……這般信我么?”她將臉側(cè)了過來,燭火的照映之下,眼中似乎閃耀著星月的光芒。
便是不告訴她,以她的才智,自然也猜得到。這樣的順水人情,他為何不送?
“旁人倒也罷了,可你一而再再而三救了我……”秦澤面色坦然,“蠢丫頭,在冷香苑,你為何要不顧性命救我?”
“人命關天,我怎可不救?”盈盈訝聲道,只覺得他問得莫名其妙。
可她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救人性命,與舍了自己性命救人,怎會一樣?若按她這說法,便是說她待誰人都是不分軒輊,沒有輕重,無論是誰遇了險,她都會一樣不顧一切地救人。
可他豈能與那些凡夫俗子相提并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