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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水輪流轉,八八年底,簡光伢的事業回到原點的時候,陳嶺南卻賺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個百萬。小舅子林子燁開創的“送貨上門、服務到家”服務功不可沒,不過主要還在于陳嶺南一開始押中了寶。
正應了那句古話:福之禍之所依,禍兮福之所伏。如果當初陳嶺南沒有抱阮如璋的粗腿,而是和他的鳳凰城同鄉一樣拜了周澎,可能日后也有機會,但機會不會這么大,發家也不會這么快。在權勢熏天的周澎那里,陳嶺南即是后來者,也是小角色,輪到他頭上的機會肯定不會太多。而阮如璋的仕途還在起步階段,還是冷灶,這個時候拜在他的門下,既可以成為他的紅人,也能跟著他一起成長。
事實上也確實如此,在陳嶺南生死攸關的時候,阮如璋把他引薦給了趙守政。因為趙守政,陳嶺南的困難迎刃而解,同時又結識了新的貴人,那就是趙守政。趙守政任龍踞建筑公司一把手多年,任職期間趕上了一個黃金時代,建筑公司發展如日中天。趙守政又是個講義氣的大哥,很多人跟著他升了官發了財。因此,如今趙守政人雖走了,但茶還沒涼,門生故吏遍布龍踞建筑行業。陳嶺南結交了趙守政,等于結交了龍踞整個建筑行業。陳嶺南也會做人,誰都不得罪,而且最大的特點是為人慷慨大方。上到建筑公司大大小小的領導,下到普通采購會計辦事員,只要跟陳嶺南打過交道,沒有人不說這人夠朋友,因此也愿意關照他。僅僅不到兩年,陳嶺南賺海了。
因為業務需要,八七年秋天,陳嶺南斥資一萬六買下了伏龍灘派出所淘汰下來的那輛帆布頂篷北京吉普。因為這輛吉普,陳嶺南幾乎天天有飯局。因為有飯局,陳嶺南的車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放著數條價格不菲的“555”“阿詩瑪”以及“五糧液”“杏花村”。因為應酬太多,加上年紀到了,陳嶺南的身體開始“噌噌噌”發福。原本渾身幾乎沒有二兩肉的陳嶺南,先是肚子鼓了起來,接著臉上有了橫肉,再梳個油光锃亮的大背頭,一掃早年的那副倒霉模樣,看起來還真有幾分老板派頭。作為對自己前面三十年所遭受的苦難的補償,發達后的陳嶺南也不能免俗地風流了一把,跟隔壁瓷磚店的老板薛云意眉來眼去勾搭在了一起。
薛云意是伏龍灘本地人,丈夫七十年代末去了香港,在那邊混得不錯,重新組建了家庭。薛云意獨自帶著三個孩子留守在鎮上,在外面找個男人,也在情理之中。可這對陳嶺南來說卻是饑不擇食,因為薛云意即沒姿色,又已三十好幾,何況老婆林子芳這個時候已經來到他身邊了。這段奸情持續的時間不長,八七年秋天上的車,八八年六月就翻車了。為息事寧人,陳嶺南支付了薛云意一筆分手費,同時把新開的分店登記在了林子芳名下,交給了小舅子林子燁打理。鬧劇看似妥善解決了,沒成想多年后成了陳嶺南的一個巨大的災難。不過這是后話。
而真正標志著陳嶺南發達了的,還不是已經到手的看得見摸得著的百萬財富,而是成功躋身進了阮如璋在伏龍灘的那個小俱樂部。在這個權力與財富組成的小俱樂部里,如今大家聚會的時候會想到把陳嶺南叫上。盡管此時陳嶺南在其中還只是扮演端茶倒水的角色,但這已經是可遇不可求的禮遇,至少阮如璋還不會想到叫上干兒子簡光伢和何必,也不會想到安玉柱和郭密以及龍珊珊。能給你陳嶺南端茶倒水的機會,就已經是對你天大的恩寵,因為他們一句話,一個招呼,就能讓你結交新的朋友,抓住新的機遇,擁有新的資源,讓你的財富幾何級增長。當然,也可以讓你傾家蕩產,萬劫不復。
所以,即使在這個小圈子里,陳嶺南也要搞清楚一個狀況——自己究竟是阮如璋的人,還是趙守政的人。這非常關鍵,一個人可以同時有很多朋友,但不能同時效忠兩個人。首先效忠的人做不到,其次被效忠的人也不會信任兩邊押寶的人。至少在眼下,無論在阮如璋眼里,還是趙守政眼里,陳嶺南身上都沒有太多對他們有價值的東西。兩人愿意帶陳嶺南玩,目的只有一個,那便是我把你拉起來,日后用得著。你怎么才能為我所用?無非就是只向我效忠。
陳嶺南面對的狀況是,貴人阮如璋對他有知遇之恩,而貴人趙守政跟他的利益休戚相關。雖然此時兩個貴人是盟友關系,但即使如此,陳嶺南也不能同時效忠兩人,必須只效忠其中一個。陳嶺南甚至不能分出主次,比如說我效忠你,更效忠他,這種投機的做法只會讓兩個貴人更加不信任他。陳嶺南的選擇只能是效忠其中一個,絕對不能效忠另一個,哪怕不向另一個效忠會給自己帶來災難,也必須承受這樣的災難。
所以,其實陳嶺南要考慮的問題是,不效忠誰會給自己帶來更大的災難。從眼下看,顯然是不效忠趙守政會給自己帶來更大的災難,因為一旦趙守政翻臉,自己下一秒就會被打回原形。
陳嶺南選擇效忠阮如璋。從眼下看,不效忠阮如璋,阮如璋顯然也不足以把陳嶺南打回原形。而從長遠看,又看不清楚,因為變數太多了。但陳嶺南依舊選擇效忠阮如璋,沒有什么高瞻遠矚的理由,即不是更看好阮如璋的發展前景,也非跟阮如璋更投緣,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做人要有始有終。如果實在要找個理由,那就是阮如璋更令人敬畏。
陳嶺南發現,自己跟阮如璋越熟悉,就越敬畏他。當初做垃圾佬的時候,陳嶺南怕阮如璋,因為阮如璋管著他。兩人接觸多了,陳嶺南覺得阮如璋平易近人,也就不怕了。等到自己也做老板了,進到了阮如璋的小圈子里,潛移默化的,開始對阮如璋產生了絕對的敬畏。
在這個小圈子里,覃長弓和林炳輝是長者,也沒有多少利益瓜葛,陳嶺南敬重他們。趙守政是軍人出身,性格豪爽,即使有利益瓜葛,陳嶺南言聽計從就可以。唯有阮如璋,陳嶺南完全探不到他的底,也不敢去探他的底。
阮如璋是這樣一個人,儒雅、睿智、內斂、嚴謹。他說話和風細雨,但不會感情用事,任何時候都不會像覃長弓和趙守政那樣開屎尿屁玩笑,無論在公務場合還是社交場合都保持著一個職業政治人物的一絲不茍。阮如璋是典型的南方人,身高一米七出頭,體重一百三上下,在一米七五體重一百四五的覃長弓和一米七六體重一百六七的趙守政面前,他最矮小,可是他的光芒卻連覃長弓和趙守政也掩蓋不住。他氣場強大,在任何場合下都顯得與眾不同,都能引人注目。比如他的寵辱不驚和從容不迫,即使天塌下來也打亂不了他的節奏。這份從容不是刻意裝出來的,是天賦、出身、教養、學識、閱歷、職業訓練等等的綜合產物,是骨子里散發出來的自信。他的坐姿永遠是四平八穩,雙腿平行、雙膝呈九十度、雙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敞開胸懷。他作風嚴謹,信仰堅定,但絕不刻板,做事講究方式方法,對待工作會隨機應變,手腕靈活。他的思維往往比你快一拍,但言行舉止又總是比你慢一拍,所以你找不出他的弱點。最讓人敬佩的是他無與倫比的聽力和記憶力,典型的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無論現場多少人,無論他們在說什么,他都能關注到。具體的表現是他跟你交談的同時耳朵也在聽周圍其他人交談,當他認為有必要加入其他人正在談的話題的時候,他會在跟你把話說完后再參與進去,并且能馬上進入主題,幾句話就能把大家之前聊的熱火朝天的話題梳理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即使其他人的話題已經進行了很久。所以阮如璋給人的印象是,他是那個做最后總結拍板的核心人物,而非一起參與討論的次要角色。
陳嶺南對阮如璋的敬畏可謂深入靈魂,甚至稱得上到了恬不知恥的地步。陳嶺南私底下叫趙守政和覃長弓為“哥”,公開場合叫“總”。趙守政比阮如璋小幾個月,覃長弓比阮如璋大九歲,可從來沒有誰聽到陳嶺南在任何時候任何場合叫過阮如璋“哥”。在私底下跟他人聊天,陳嶺南會叫阮如璋“老阮”,但多數時候都是叫阮如璋的職務。盡管也沒有人聽到陳嶺南叫阮如璋“叔”,但大家都知道阮如璋在他心里的輩分,因為陳嶺南叫安慧真為“安嬸”。這也就是說,在比自己年長八歲的阮如璋面前,陳嶺南自覺地把自己降了一輩。
更有趣的是,陳嶺南會刻意模仿阮如璋的言談舉止。阮如璋的母親是老上海富家女,阮如璋本人雖然沒在上海長期生活過,但在家庭環境的熏陶下,身上至今保留著老派上海人的一些特點,比如能說一口標準的上海方言,愛吃上海產的食物點心,愛穿上海產的衣裳鞋子,愛戴上海產的手表,愛用上海產的鋼筆,總之就是對上海有著特殊的情懷。阮如璋平時都是說普通話,只有偶爾情緒高昂的時候會脫口而出幾句滬語。在阮如璋身邊呆久了的人,都能通過環境和語境猜出他要表達的意思。然而陳嶺南為了向阮如璋無限靠攏,竟然特意花工夫學了滬語。滬語的精髓是一句最簡單的話也絕不一口氣說完,而是一定要分成好幾句說。比如:今天天氣真好。這句話在阮如璋和陳嶺南嘴里就是:唉,儂曉得伐,這天氣哦,很好的耶。另外,阮如璋開口說話前會先掃視一遍眼前的眾人,心里醞釀一下情緒,腦子里組織一下語言。這個特點陳嶺南也學的有模有樣,但又讓人感覺完全不像,因為跟他的實際身份不符,同時他也沒有阮如璋身上的那份與生俱來的儒雅氣質和強大氣場,所以透著幾分滑稽。更有甚者,陳嶺南原本視力正常,可因為阮如璋覃長弓孫維季等人平日里都戴眼鏡,為了讓自己無限接近自己的偶像,他也配了一副低度數眼鏡,一輩子沒有再摘下,發展到最后,以至連他自己都以為自己是近視眼。
“這小子,學習精神可嘉,可就是學了堆沒啥用的東西!”覃長弓在朋友面前如此調侃陳嶺南。
在其他細節上亦是如此,比如參加小俱樂部聚會,如果哪一次阮如璋沒有到,事后陳嶺南會第一時間打電話問候阮如璋,會把參與聚會的人、說了什么話、開了什么玩笑、喝了什么酒、吃了什么菜都一一匯報,事無巨細。可如果哪一次趙守政沒有到,事后陳嶺南也不會打電話跟他匯報。起初就連阮如璋都覺得陳嶺南很奇怪,大家都是朋友,完全沒有必要盯梢,自己又不是魏忠賢。但幾次下來,阮如璋還真從陳嶺南嘴里聽到了一些有必要知道的信息,也就默許了陳嶺南的東廠做法。阮如璋的目的倒也不是為了收集朋友們不可示人的黑材料,而是為了掌握朋友們私下里在談些什么,以便必要的時候做出應對。
而陳嶺南向阮如璋宣示效忠,回報自然也無比豐厚。至少在阮如璋這個圈子里,以及這個圈子能輻射到的范圍,大家都會自覺地關照陳嶺南。陳嶺南只要花心思維護就可以了,而不必費盡心思去攀附。八八年底,陳嶺南的建材生意以坐火箭的速度發展到了三家,而且一家比一家規模大,兩家在龍踞,一家在千鹿。可以說,陳嶺南積累的財富百分之九十九是因為依附了趙守政。即使這樣,陳嶺南也沒有考慮過對這個貴人效忠。物質上肯定有表示,平日里送條好煙送瓶好酒,逢年過節給家屬包個紅包,這都是必不可少的人情打點,但也僅限于物質上而已。至于趙守政跟自己說了什么話提了什么要求,那就得先跟阮如璋匯報,聽聽阮如璋的態度再做定奪。這很有必要,因為你有沒有對阮如璋之外的人效忠不是關鍵,關鍵在于阮如璋有沒有感覺到你對除他之外的人效忠,哪怕他感覺到有,你即使沒有,那也是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