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仁杲在“格物工程”干了三個月監(jiān)工。一天傍晚,簡光亞跟幾個合伙人正在辦公室開會,突然聽到外面食堂傳來一陣騷動。大家跑出來一看,見楊仁杲和幾個同事撕打在一起。工程施工經(jīng)理楊凡氣急敗壞,準備上去把幾個家伙拉開,被簡光亞一把拉住。因為簡光亞驚訝地發(fā)現(xiàn),文弱書生楊仁杲竟然以一敵五,不但沒被干趴下,反而把五個同事干得人仰馬翻。幾個被揍的員工見到老板站在門口,害怕被處罰,無心戀戰(zhàn),爬起來落荒而逃。滿臉鮮血的楊仁杲急了眼,不管不顧,沖上去薅住一個落在后頭的同事,又把對方放倒在地,拳頭雨點般落在對方身上,對方毫無招架之力。楊凡知道不管不行了,上去照著楊仁杲后背踹了一腳,把楊仁杲從同事身上踹了下來,這才結(jié)束了打斗。
接下來一番了解才得知,打架雙方是住同一個宿舍的六個室友。楊仁杲在宿舍是異類,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因此遭到其他同事的集體嘲笑,嘲笑他堂堂大學(xué)生竟然也做了監(jiān)工,一肚子書白讀了。據(jù)圍觀的同事反映,楊仁杲這家伙開不起玩笑,人家跟他鬧著玩,他竟然翻臉。可也有同事替楊仁杲抱不平,據(jù)他們反映,是楊仁杲幾個室友玩笑過火了。公司同事偶爾調(diào)侃楊仁杲一下,楊仁杲通常都是一笑而過。唯獨跟他同宿舍的那幾個室友,不分時間場合,見到楊仁杲就冷嘲熱諷,沒完沒了。而這里面又以最后被楊仁杲摁在地上揍的楊萬良最甚,不但是嘲笑楊仁杲的帶頭人,而且沒有尺度,還充滿惡意,楊仁杲完全是被他激怒了才動的手。
事情的是非曲直了解清楚后,楊凡問簡光亞,這事如何處理。
簡光亞說你問我呢,你是他們的直接領(lǐng)導(dǎo)。
楊凡說那就都罰一個月工資。
簡光亞說都開除。
楊凡面露難色,說要不要再研究一下。
楊凡不說這話還好,他這一說,簡光亞態(tài)度更堅決了。因為楊萬良是楊凡的堂哥,追隨楊凡多年,也是楊凡的心腹馬仔。在簡光亞看來,自己才是這個公司絕對的權(quán)威,你楊凡不過是個小股東而已。今天發(fā)生的事,你堂哥難道沒有一點仗勢欺人的意思。我今天要不把威信立起來,你楊凡將來還不爬到我頭上拉屎。
簡光亞問楊凡,說我要開除他們,你是不是有意見。
楊凡說現(xiàn)在公司正是招兵買馬的時候,你把他們開除了,我匆匆忙忙去哪找人頂上來。你不管現(xiàn)場,不知道我的難處。
簡光亞說你說的也有道理,那就先開除一個——開除楊萬良,其他人寫個檢討。
站在楊凡背后的楊萬良沖出來要替自己申辯,簡光亞大手一揮,說我不聽你的,你給我卷鋪蓋走人。
楊萬良說走就走。說完,楊萬良一把甩開拉住自己的楊凡,揚長而去。
簡光亞在后面叫住楊萬良,說你給我站那。
楊萬良說老子不在你手下混了,不聽你的。
簡光亞說沒想挽留你,臨走前送你一句話:新疆佬做監(jiān)工,那是他虎落平陽;你做監(jiān)工,是你只配做個監(jiān)工——滾蛋。
晚上回到家里,簡光亞跟操小玉聊起當天發(fā)生的事。操小玉聽后很是唏噓,說可惜了,家里供出個大學(xué)生多不容易,就因為一時糊涂,就這樣耽誤了,可惜了——要不咱幫幫他唄。
簡光亞心想也是。
于是簡光亞去找安國柱,說你手下還需要人么。
安國柱說不會又是你弟罷。
簡光亞說肯定不是,是他就不找你了。大學(xué)生,人大畢業(yè),學(xué)新聞的,人很踏實。
安國柱說條件這么好當然要——再等段時間罷,我給他預(yù)留個好點的崗位,到時候你讓他來考一下。伏龍灘眼下正在鎮(zhèn)改區(qū),我忙得頭都大了,這段時間暫時別讓他來煩我。
簡光亞說不瞞你,身上有包袱。
安國柱說早料到了,不然就這條件也看不上我這座小廟。
簡光亞說不會給你添麻煩罷。
安國柱說怎么大學(xué)生都這么輕佻么。
簡光亞說哥,這話把我嫂子也稍上了,我嫂子招誰惹誰啦。
安國柱說嚯,這話說的——得,懲前毖后治病救人,不能身上有個歷史包袱就這輩子都不給機會了,改了就好了,你說對罷。
簡光亞說我在這先代他謝你了。
安國柱說老弟,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這正好也有個好事,你要不要聽聽。
簡光亞說你老哥說話我從來都是洗耳恭聽。
安國柱說你中學(xué)畢業(yè)就再沒進過學(xué)校了罷。
簡光亞說哎,說起來一把辛酸淚。想我簡光亞,本該做個懸壺濟世的大夫,奈何命運作弄,這才遁入紅塵,做了個唯利是圖的商人。
安國柱說別貧了。你機會來了。老阮前段時間從省黨校替伏龍灘一口氣爭取到四個進修名額,我一個,孫維季不知道從哪得到的消息,從我這要走一個。還剩兩個,老阮的意思是一個給曉陽一個給吳懼。你來的正好,我就擅自做主了,把曉陽那個給你——她有本科文憑,沒必要再拿個大專文憑,浪費資源,你說是不是。
簡光亞說不會給你招來是非罷。
安國柱說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
簡光亞說我不是國家干部啊,也能上黨校么。
安國柱說不是聽說你入黨了么。
簡光亞說入了。
安國柱說履歷上有犯罪記錄么。
簡光亞說開什么玩笑,絕對的良好市民。
安國柱你的公司正常納稅了么。
簡光亞說納了。
安國柱說那不結(jié)了,趕明讓老阮寫個推薦信,齊活。
簡光亞說哥,我都要哭了。
安國柱說每禮拜去居安學(xué)習(xí)兩天,回來大家抽時間坐一起討論,兩年后頒大專文憑。
簡光亞說我該怎么感謝哥啊,我祖上到底積了什么德,讓我這一路遇到貴人。
安國柱說別謝哥,你人不錯,哥愿意你好——名額有限,你出去可不能亂說。
就這樣,簡光亞幫楊仁杲,結(jié)果順便讓自己得到了一個千載難逢的進修機會。
又過了三個月,安國柱見到簡光亞,說你說的那個家伙學(xué)新聞的我沒記錯罷。
簡光亞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說哪個家伙。
安國柱說你上次不是托我安排個人么。
簡光亞說哦,對對對,沒錯,學(xué)新聞的,人大畢業(yè)的。
安國柱說那人你了解不,別幫了他反過來把咱拖累了。
簡光亞說不會,特踏實一人,我替他擔保。
安國柱說那就好。市電視臺正在擴編,物盡其用,他去那比來我這可能更有發(fā)展,叫他明天帶著檔案去電視臺找書記李敏,是我河南老鄉(xiāng),我打過招呼了——替我叮囑他兩句,人不能在一個坑里摔兩回,機會來之不易,在那踏踏實實的,別再出幺蛾子。
當天晚上,簡光亞把楊仁杲叫到辦公室,說新疆佬,你在工地上也大半年了,最大的體會是什么。
楊仁杲說曬,油都烤出來了。
簡光亞說這就對了,我前面說了,這里根本不是你這種人的舞臺。
楊仁杲說哥,我的舞臺在哪呢。
簡光亞說電視臺你愿不愿去。
楊仁杲說去干嘛。
簡光亞說去工作。
楊仁杲說開什么玩笑呢。
簡光亞說你機會來了,龍踞電視臺在招兵買馬,你明天帶上檔案,去找李敏書記,就說是安國柱安書記介紹的——去之前安書記讓我囑咐你兩句,人不能在一個坑里摔兩次,機會難得,想干就踏踏實實干,別他媽又出幺蛾子。
楊仁杲起初是不信,接著是半信半疑,最后驚得半天沒說出話來,眼淚“吧嗒吧嗒”落下來,說哥,不怕你笑話,這幾年我一直在反思,你說我爹媽把我養(yǎng)這么大容易嘛,含辛茹苦供我上大學(xué),結(jié)果我沒能光宗耀祖也就罷了,還給他們抹黑,我當時是咋尋思的嘛。再說我又不懂政治,摻和那事干嘛嘛,干嘛嘛,哎呀呀。
簡光亞說你說的肯定是心里話——你那個老同學(xué)至今沒認識到自己的問題,你要真想好,我勸你以后少跟他來往。
這事過去沒多久,簡光亞意外發(fā)現(xiàn),楊仁杲根本不像他自己描述的那么可憐兮兮,其實這屌毛是個標準的富家子弟,家里無比有錢。他爸楊凳凳是新疆著名的玉石商人,家里屯了兩噸玉。簡光亞是怎么知道的呢,因為楊凳凳非要來龍踞給簡光亞當面謝恩。雙方在“友誼酒店”大堂剛見面,楊凳凳大庭廣眾之下“噗通”跪倒在簡光亞跟前,抓住簡光亞的手一口一個“恩公”,老淚縱橫。簡光亞驚慌失措把楊凳凳扶起來,落座后,一番交談,簡光亞才得知,楊家祖籍山西忻州,先祖是隋朝皇帝楊堅。不過到楊仁杲曾曾祖父這一輩的時候,已經(jīng)淪落到替人放羊了。楊仁杲曾祖父年輕的時候不甘心一輩子給人放羊,為了吃上頓飽飯,走了西口,一路到了烏魯木齊。結(jié)果還是給人家放羊,到死都沒能吃上頓飽飯。直到有了共產(chǎn)黨,翻身農(nóng)奴把家當,楊家也有了自己的牛羊和土地,一家人也終于可以吃頓飽飯了。滄海桑田,轉(zhuǎn)眼到了八十年代,國家開放了,楊凳凳趕上了好時代,做起了玉石販子,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十幾年工夫,一不留神發(fā)大了。
楊凳凳說恩公啊,哪怕都去上街游行了,咱也不能去啊,咱可是實實在在得了政府的好啊,咱只有報恩,哪能忘恩負義嘛,不能嘛。
簡光亞說是是是,年輕人,行差踏錯是免不了的,知道懸崖勒馬就還有救。
楊凳凳說恩公啊,你瞅瞅,瞅瞅咱這腦瓜子,你還能在上頭找出一根黑的不。咱原來一頭又黑又直棱的頭發(fā)啊,就是那年聽說咱家這瓜慫在北京鬧游行,咱一夜白頭啊——嗚嗚嗚,咱老楊家竟然出了這個瓜慫,沒天理嘛,忘恩負義嘛。
一旁的楊仁杲說爸,咱知道錯了,咱改了。
楊凳凳說改了就好,改了就好了嘛——嗚嗚嗚,你可把你爹媽半條命造沒了,改了就好嘛。
簡光亞說是是是,這一頁翻過去了,你老人家就別再掛在心上了。
楊凳凳說政府有量,但咱光改了還不成,還得永遠記在心上——仁杲啊,恩公給了你第二次生命,政府也寬仁大量給了你第二次機會,你往后可要知道咋做啊,可不能再犯迷糊啊。
楊仁杲說爸,您老放心,咱記得準準的。
楊凳凳說仁杲啊,你可要珍惜這次機會啊,一定要做個對得起國家的人啊。咱老楊家祖上富過,咱現(xiàn)在也不愁吃喝,咱不圖你升官發(fā)財,爸在家里這些年給你哥仨屯了兩噸玉,只要你哥仨不敗家,這輩子吃喝夠夠的。可你就是要做個對國家有用的人,要做個堂堂正正的人。咱老楊家上幾輩一貧如洗,你爸我為嘛叫凳凳,那是因為你爺給人放了一輩子羊,跟在羊屁股后面奔波了一輩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有張凳子坐下來。你爸我大字不識一籮筐,三十好幾才好不容易成個家。可到了你這一輩,都有機會上大學(xué)了,還是首都北京的大學(xué),生活變化十萬八千里啊。是誰給咱翻身的機會,GCD啊。你不能不講仁義啊,你叫楊仁杲啊——爸為啥給你取名楊仁杲,就是希望你做個光明磊落的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