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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在阮如璋前往省計劃委員會任職前龍踞政壇兩派勢力的角力還能保持體面,之后兩派的傾軋則完全撕破臉進入了肉搏階段,并毫不意外最終以二把手李向輝為首的外省籍勢力的全面落敗而告終。等到九零年五月阮如璋重返龍踞,放眼望去,龍踞政壇幾乎清一色是周澎的人。即使是以梁東海為首的曾經的中間勢力,也要么選擇站到了周澎一邊,要么被周澎一腳踢開。而梁東海本人選擇了前者,得以順利接任周澎的市長一職,成為龍踞政壇的實際當家人。沒有選擇余地的李向輝在阮如璋回到龍踞前被排擠到了市政協。市委書記周澎因為突出的政績,仕途更上一層樓,出任省政協**。回到龍踞接任梁東海第一副市長一職的阮如璋從第一天上任就被架空了,完全沒有發揮的空間。
一開始周澎就清楚自己這種只手遮天的玩法會大禍臨頭,但是沒有辦法,他只能這么做。阮如璋早晚將回到龍踞,到時候阮如璋也必然會對自己動手,周澎知道自己躲不開。正所謂兔子急了還咬人,何況是政治強人周澎。既然躲不開,周澎也就不躲了,直接迎戰。具體的運作有三,一是把阮如璋將來要用的和可能要用的人全部打入冷宮,把龍踞各級黨政機關部門悉數安插自己人,來個全面占領,讓你阮如璋回到這里后無人可用,無處下手。到那個時候,要么,你阮如璋知難而退,滾出龍踞;要么,我一聲號令,讓龍踞癱瘓。這還不夠,第二,留后手,把自己的左膀右臂調離龍踞,以防萬一,也為了將來有機會翻盤,還能讓你阮如璋不敢輕舉妄動。因此契機,女婿鄒南粵離開龍踞,調往本省第四大城市鳳凰城,任副市長。龍踞原常務副市長袁曉東調往本省第三大城市千鹿,任市長。第三,在任期屆滿之際啟動多個投資巨大的政府工程,建民航機場、修國道、建大型物流港、改造老城區、升級龍踞大學,鎮升區、等等,不但把政府的財政收入花個精光,還大量舉債,給你阮如璋留一個巨大的財政窟窿,看你阮如璋到時候怎么補。所有這一切布局,就一個目的,綁架龍踞,要么讓你阮如璋不敢接手,要么讓你接手后干不成,要么讓你干成了也筋疲力盡,反正就是不能讓你阮如璋有精力騰出手來對付我。
可是阮如璋的破局手段也非常不合常規——既然你周澎擺明了讓我什么都干不了,那我就什么都不干了,先騰出手來撂倒你周澎再說。周澎把局做得密不透風,阮如璋肯定不會束手就擒,以大軍為代表的阮如璋的貴人們更是絕對不能忍受。他們一開始的構想就是拿下整個龍踞,如果打算跟以周澎為首的本省籍勢力分享權力,當初又何必煞費苦心扶持一個阮如璋呢。可從眼前的局勢看,一點一點從周澎手里奪取權力顯然不實際,正面斗爭更是毫無勝算。所以大家最后的共識是,直接撂倒周澎本人。唯有如此,龍踞現有的格局才有可能徹底翻轉。
撂倒一個像周澎這樣的實權人物絕非易事,但也絕非難事,只要下面有人敢點火,上面有人愿扇風,很容易火就燒起來了。周澎手握實權,沒關系。周澎政治手腕強悍,沒關系。周澎的私人遍布龍踞各個角落,沒關系。像周澎這樣的政治大象,他的身上肯定有幾只虱子,先把它們找出來。沒有人相信,執掌龍踞十年之久的周澎會干凈得跟剛出生的嬰兒一樣。你周澎自己有沒有問題?你兒子有沒有問題?你兒媳有沒有問題?你女兒有沒有問題?你女婿有沒有問題?你的親戚朋友門生故吏有沒有問題?只要他們當中哪個有問題,就都當是你周澎的問題,你都要為此負責。如果全都沒有問題,還可以羅織嘛!
九一年春,升任省政協**不足一年,周澎在北京參加會議期間突然被隔離審查。一個月后,黨報刊文,撤銷周澎一切職務。至于周澎具體犯了什么錯誤,語焉不詳。兩個月后周澎被押回龍踞,交予警備區看管。周澎的問題還不是一點點,是很多,比如出國考察期間挪用公款給孫女購置了一個名貴芭比娃娃;違反規定批準兒子的公司進口冰箱彩電,收受老鄉進口鱷魚皮鞋一雙;利用職務之便為親屬辦理出國定居手續,等等。龍踞改革的功勛人物周澎最后就栽在這些雞毛蒜皮的問題上。緊隨其后,在中央的督促下,省委對龍踞黨政一把手重新做出任免安排:撤銷梁東海同志龍踞市委書記、市長職務,給予梁東海同志留黨察看兩年處分。任命省委常委李宏同志為龍踞市委書記。任命阮如璋同志為龍踞市代市長。
在這之前幾乎沒有人會料到,阮如璋不惜用這種手段打垮政治對手。大家沒有料到,是認為阮如璋只有到了發瘋的地步才會這么干,首先,怎么可能這么容易把周澎拉下馬?沒把周澎拉下馬怎么辦?你阮如璋不想活啦?第二,你阮如璋以這種手段撂倒周澎,龍踞政壇一大波干部因為你仕途盡毀,所以你阮如璋最好能保證這輩子沒有任何污點,不然總有一天會有人以同樣的手段撂倒你,而且下場只會比周澎更慘。最后,龍踞政壇上上下下都知道,周澎是個清廉忠誠的老革命,試圖從貪腐問題上下手整他簡直是個笑話。
而大家更沒有想到的是,跟自己一個派系的梁東海同志也遭了殃。梁東海當初倒向周澎是得到了郭量才的授意,并不是梁東海自作主張,而且也純粹是為了大局——周澎離任后,龍踞本地干部隊伍里沒有一個人有資格掌控龍踞局面。周澎自己也心知肚明,省委內部以郭量才為代表的本省籍天界派不會允許自己的“龍踞派”繼續掌控龍踞。而由于周澎在龍踞這些年的布局,省委空降黨政一把手到龍踞,短時間里又很難打開局面。梁東海倒向周澎其實是雙方之間的一種妥協——省委書記郭量才不希望看到龍踞發生政治危機,梁東海屬于業務型干部,又沒有站隊,即有能力控制局面,周澎對他也不反感。雙方必要的妥協,可以確保龍踞有一個相對穩定的政治環境。唯有如此,龍踞的改革才能繼續穩步前進。郭量才非常明白,龍踞如果爛掉了,中央問罪下來,誰也落不下好。所以,從龍踞的實際情況看,梁東海倒向周澎完全沒有錯。
然而梁東海還是錯了,錯就錯在梁東海無意似乎也無力全面取代周澎對龍踞的掌控,他試圖團結大多數的做法令他在中央的貴人很不高興。而梁東海尤其糊涂的是,他竟然沒有向自己在中央的貴人匯報就擅自聽命了郭量才的指示。梁東海如此惡劣的行為,可以說令他在中央的貴人怒不可遏——你梁東海到底是誰的人?你聽誰的?你是不是腳踏兩條船?你們私底下達成了什么秘密協議?在這件事上,梁東海罪該萬死。因此,在北京的貴人看來,敲打梁東海,強推阮如璋上位,迫在眉睫。留黨察看,這已經夠仁慈了,至少還拿你梁東海當同志,給了你一個反省悔過的機會。
成功掌控龍踞政權后,阮如璋的做法跟當年李向輝如出一轍,很快就領著龍踞黨政機關一把手們視察了在伏龍灘的龍踞電器廠和龍踞建筑公司,拜訪了張小園,最后在伏龍灘派出所歇腳。因為是阮如璋的人,兩年前安玉柱也從所長任上被踢了下來,成了沒有任何實權的副所長,取而代之的是鄒南粵過去的司機。在伏龍灘派出所,阮如璋對曾經的手下安玉柱、郭密和龍珊珊也沒有一句話慰問,沒有一個字表揚,有的只是劈頭蓋臉的質詢:派出所這幾年接警多少?出警多少?處理多少?工作上還有什么不足的?什么地方還有待改進的?聽了詳細匯報后,阮如璋很滿意,鼓勵大家繼續努力。一個月后,龍踞市公安局做出重大批示,伏龍灘派出所升格為伏龍灘分局,下設三個村派出所和三個街道派出所,任命郭密同志為伏龍灘分局局長,任命龍珊珊同志為伏龍灘分局副局長。至于前所長安玉柱,則在阮如璋的提拔下調往伏龍灘鎮政府,任副鎮長(九三年伏龍灘撤鎮改區,安玉柱任首任區長)。必須這么安排,而且必須馬上落實,因為陪同阮如璋視察的各部門一把手們已經清楚看到,周澎已經是過去時,自己在阮如璋面前要么好好表現,要么被阮如璋一腳踢開。這個新上司不是李向輝,也不是梁東海,而是另一個周澎,而且比周澎更強勢。
阮如璋這次回到伏龍灘派出所視察,順便給自己換了個秘書。阮如璋對之前組織上給自己配的那個秘書印象極為不好,總感覺他是周澎的人。阮如璋給自己挑的新秘書叫勞民。年近三十的勞民此時在伏龍灘派出所負責文宣,長得姥姥不愛舅舅不疼,一行領導來視察竟然也不知道出門迎接,屬于典型的不會來事的家伙。阮如璋看中勞民,是注意到伏龍灘的普法文宣工作做的非常好,尤其是派出所門口的黑板報,內容豐富,即有政策法規宣傳,又有實時案例,還有詩歌賞析,老少咸宜、雅俗共賞。阮如璋找安玉柱一打聽,安玉柱說是民警勞民一手搞起來的。阮如璋一下就看中了勞民,認定他就是做秘書的最佳人選。
阮如璋私底下把自己的想法跟安玉柱交流了一下,卻遭到安玉柱極力反對。
安玉柱說這人不行。
阮如璋說哪里不行。
安玉柱說哪都不行。眼里沒活,做事拉垮,隨時隨地能睡著,睡著就叫不醒,一碗飯得吃上個把鐘頭,細嚼慢咽,天塌下來都打亂不了他的節奏,你想想一下那畫面——你根本不敢想。
阮如璋說是不是身體有什么毛病。
安玉柱說沒有,就是拉垮,能把人氣死。
阮如璋說那他是怎么進的公安隊伍的呢。
安玉柱說居安大學英語系高材生,就因為毛病多,長得又磕磣,去了幾家單位人家都拒收,最后才發到我這來了。
阮如璋說業務怎么樣。
安玉柱說業務沒得說,只要給他分派任務,準能干好——就是拉垮,磨磨蹭蹭,凡事要人催。
阮如璋說成家了沒。
安玉柱說你不問還好,成家了,媳婦模樣還挺俊,不過比他還拉垮。剛入職的時候請單位同事去家里吃飯,他媳婦六點鐘就在廚房忙活,九點多才把飯做好。我們一開始還以為多豐盛,結果端上桌一看傻了眼——十個人吃飯,她做了四菜一湯。
阮如璋說就是他了,你盡快把他的檔案調到我那去。
九一年初,流放千鹿多年的趙守政王者歸來,重新執掌龍踞建筑公司。在完成對建筑公司的股份制改革后,趙守政連升兩級,跳過副職直接升任市建設局局長兼黨委書記。
曾經替阮如璋背過黑鍋的林炳輝也得到了應有的補償,只可惜文化水平有限,加上年紀大了,沒有辦法交給他艱巨工作。即使如此,在退休前的四年時間里也完成了三級跳,歷任市國土局副局長、局長,最后在市政協副**任上完美收官。與此同時,林炳輝把自己的女兒林曉陽托付給了阮如璋。
阮如璋唯一不能原諒的對手鄒南粵卻成功躲開了這場清洗。在老丈人周澎倒臺前,鄒南粵的仕途也完成了三級跳。在阮如璋回到龍踞前,周澎未雨綢繆,把女婿調離龍踞放去了鳳凰城,現在已經是鳳凰城市長了。在老丈人接受調查期間,因為底子確實干凈,加上有省委副書記崔凱基和副省長岳為林以及居安市委書記許子方力保,鄒南粵得以安全過關,并沒有受到牽連。鳳凰城是地級市,所以此時阮如璋比鄒南粵高一級,但這又怎樣,阮如璋動不到他了。
龍踞這次的人事變動,覃長弓是唯一沒有變動崗位的阮如璋的盟友。不是阮如璋不想用,是覃長弓不想動。覃長弓不想動有三點原因,首先是在廠長任上找到了感覺,有心把電器廠經營得更好。其次是對政治不感興趣了。第三,覃長弓害怕升官后子女過來麻煩自己。當年跟那個歹毒的女人林芝離婚后,兩個子女都跟林芝留在了居安。如果覃長弓升官了,加上龍踞的經濟發展迅猛,他們很可能跑過來添亂。覃長弓哪都不想去,就愿意在電器廠干到退休,然后在龍踞養老。
覃長弓不但自己不想升官,也不希望阮如璋提拔趙守政。在最初建立起來的這個小圈子里,大家明顯感覺到,趙守政已經淪陷了。幾次私人聚會,趙守政身邊總是跟著一個超級大美女。趙守政跟大家介紹說那是他侄女,這顯然不大可能。趙守政是安徽合肥人,老婆章蘭是安徽蚌埠人,有多大的可能侄女是福建人?如果僅僅是純粹的情人關系孰能挽救,問題是并不會這么純粹,因為姑娘遞給大家的名片上明確印著“千鹿市龍鼎建筑有限公司總經理趙燦爛”,這就可見兩人存在利益輸送。覃長弓希望阮如璋擱置對趙守政的任用,即使任用也應該等等,先調查清楚了再說,不然將來即害了趙守政,更是害了阮如璋自己。
可阮如璋等不了,因為大軍他們等不了。龍踞建筑公司是市級國企,掌控著整個龍踞的城市建設項目。隨著龍踞這十來年的飛速發展,公司已經壯大成了一個巨無霸,誰都想從中分一杯羹,所以必須馬上控制在自己人手里。趙守政是自己人,同時業務熟練,能力出眾,是最合格的人選。趙守政必須馬上動手改組建筑公司,體制改革,分配權力,引入資本,分割股權。只有完成了改制,龍踞建筑公司才能成為大軍的“盛世投資”控制下的公司。而主持建筑公司改組的趙守政,因為政績突出,又必須得到一個相應的獎賞。也就是說,提拔趙守政不像提拔安玉柱郭密他們,阮如璋并不是主導,也是身不由己。至于趙守政有沒有問題,阮如璋比覃長弓更清楚,肯定是有問題。對此,阮如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因為手里確實沒人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