蛾眉月半,商夜烏蒙。東北方向馬蹄聲響,十余騎在山道上奔走正急。
這一行人皆著黑色勁裝,頭戴草黃斗笠,帽檐壓低。隊伍中間擁著一架馬車,領(lǐng)頭的那人是馬車前方白馬上一位三十余歲的男子,這男子生的身材挺拔,目若朗星,眉宇間透著一股子英氣,卻難掩滿面風(fēng)塵之色,此時背上系著一個青色包裹,顧不得疲憊身軀,正發(fā)狠趕路,每過幾息便會回頭看顧身后馬車。
山道崎嶇難走,到處蓬草碎石,坑坑洼洼。突然之間,馬車左輪滾入深坑,車子登時向左傾斜,趕馬車夫見了,收臂勒拽馬韁,馬兒吃痛,昂首長嘶,露出兩排白牙,鼻孔一團白氣吐出,左蹄跟著趕上,馬車立時擺正,穩(wěn)健如常,雙蹄繁密如初,潑喇喇的繼續(xù)向前奔行。
車夫這隨手一提,看似輕描淡寫,卻非極強膂力不可為,這一行人將趕馬車夫算在內(nèi)竟個個都是好手。
行了有大半個時辰,隊伍后邊一長髯老者拍馬趕上,對白馬上男子道:“二爺,走了一夜的路,也讓兄弟們歇歇吧。”
男子略一沉吟,點了點頭,道了聲:“也好。”那老者催馬向前隊招呼道:“二爺有令,原地休息。”眾人聽了,一齊將馬兜住,從馬背上解下水囊干糧,下馬胡亂用些水食,也給馬喂些草料。
男子拉著馬韁,面色緊繃,望著周圍山嶺,立馬遠眺,環(huán)顧四周。
“仕欣,你也進來歇歇吧。”馬車上簾幕掀開,露出一個柔美女子,這女子約莫二十五六歲,一張瓜子臉,肌膚白膩,蛾眉櫻唇,竟是一個美貌麗人,女子身上披著件男子的外衣,聲音盡是無限關(guān)切。這時,一個小腦袋也伸了出來,卻是一個身穿鵝黃色短衫的孩子,約莫五六歲年紀,生得是面目白凈,天真可愛,小手里握了一面紅色的小鼓,嘟著小嘴奶聲奶氣地道:“爹爹,你也上來陪我玩。”
男子見了妻兒,面露微笑,滿眼柔情,摘下斗笠,縱身一躍,輕飄飄地落到馬車轅上,俯身走進馬車內(nèi),坐在那女子身旁,男子攜著她手,撫摸身前兒子的額頭。
女子環(huán)住他左臂,將頭靠在他肩上,輕聲道:“仕欣,我們難道非走不可嗎?”
“非走不可。”男子抬起頭來,目光透著堅毅,隔著轎子似能望見遠方。
那孩子生得甚是可愛,眨著大眼睛問道:“爹爹,我們要去哪里玩啊?”在孩子眼中,似乎沒有煩擾,只道父母要帶自己出去玩耍。
男子望著兒子天真模樣,緊鎖的眉頭也逐漸舒展開來,剛要回答,只聽外面駿馬齊嘶,接著是隨從們一陣吆喝,馬車也跟著晃了起來,沈仕欣連忙上前將孩子抱在懷內(nèi)。
只聞遠處有人喊道:“沈仕欣?!你陽壽已盡,速回陰司銷賬!”聲音一男一女,男的陰柔,女的嫵媚,好似呵責(zé),又好似**,聲音斷斷續(xù)續(xù)的送了過來,在群山重巒之間回蕩飄散,混雜著山林野獸嘶鳴,充滿著一股妖冶邪氣。
沈仕欣聽得二人聲音,方才舒展的眉頭又是皺了皺,知道是那鬼差黑白無常,二人在殿中地位雖低,但他二人既已出現(xiàn),“東方大帝府”的人也就不遠了。
沈仕欣撥開簾幕,見所帶護衛(wèi)皆尖刀出鞘,罔顧四周。
馬車夫見沈仕欣露面,沉聲問道:“二爺,咱們怎么辦?”沈仕欣道:“這是傳音功,他們離我們至少還有五里,且不必管他,自走我們的。”
轎夫一聲吆喝,一行人又繼續(xù)向前行進,可經(jīng)過這一折騰,馬上眾人不由得一邊奔走,一邊緊握兵刃,速度也自然慢了下來。
前方一道路彎處,轎身輕輕一抖,眾人不察覺之時,沈仕欣已懷抱妻兒落在路邊草叢中。那女子面色酡紅,伏在沈仕欣懷內(nèi),目露驚奇之色,悄聲問道:“仕欣,我們怎么出來了?”沈仕欣道:“他們已經(jīng)追上來了,我們走另一邊。”
“焦叔叔他們怎么不和我們一起走啊?”孩子眼神中帶著一絲興奮,顯然對方才跳轎感到大為有趣。沈仕欣捏著他的小鼻子道:“你焦叔叔在和我們玩捉迷藏呢。”小的時候,沈仕欣就常捏他的鼻子,搞的他經(jīng)常哭鬧,上母親面前告狀,此時孩子嘴又撅的老高,將頭扭了過去。
一家三人轉(zhuǎn)路上山,沈仕欣走在前方斬荊削草,凈撿山中偏僻之處行進。夜已子時,山上涼風(fēng)颼颼,野獸嘶鳴聲疊起,此起彼伏。孩子初時覺得好玩,走了一會,心中漸漸害怕起來,囁聲道:“爹爹,我們回去吧,郊兒怕。”
沈仕欣笑道:“有爹在呢,不怕。”摸著身旁妻子的手,發(fā)覺她手心冰涼,連忙用了捏了捏。心中正感歉疚,望見前方一塊空地,便道:“姍妹,我們今夜權(quán)在這里休息,也好明早再做決定。”女子望著丈夫,微笑著點點頭。
丑時將近,眼看也有四更天了,算來沈仕欣帶著家人奔逃也有六七日,從未合過眼,縱然內(nèi)功深厚,此時也招架不住,眼皮一沉,雙眼漸漸闔上。夢中一家人來到一座小島上,島上奇花布錦,鳥語花香,一家人歡喜無倫,忽聽一聲霹靂,一個金甲人從天而降,手握金杵,照頭砸下,形若天崩地陷,沈仕欣猛然驚醒,嚇得滿頭大汗。恍惚間,似有兩人從遠處往這邊走來。
沈仕欣定了定神,果見遠處有兩人并著排徐徐而來,身子一震,連忙起身,驚醒了身旁妻子,沈夫人輕聲問道:“怎么了?”隨著沈仕欣的目光瞧去,也望見了遠處走來的兩個影子,連忙把孩子藏到懷中。
“嘩啦啦……”
“當!”
“嘩啦啦……”
“當!”
聲音漸進,來者二人相貌也逐漸清晰,只見左邊立著的是一個壯漢,身材高大魁梧,活像一座小山,手中握著一根八棱紫金降魔杵,臉盤肥大,上面黑黝黝的,顴骨并著太陽穴高高鼓起,顯是內(nèi)功深厚;右側(cè)那人身材細高,生得骨瘦如柴的,臉頰也是又瘦又長,好似一張馬臉,正面目帶笑的瞧了過來,此二人正是“東方大帝府”東方鬼帝帳下陰帥,綽號牛頭、馬面。
馬面腰間纏著一條當啷地的鐵鏈,走起路來嘩啦嘩啦直響,望著沈仕欣笑著說道:“呦,沈天曹,你走得當真好快,這就隨我哥倆走吧。”
沈仕欣上前半步,擋在妻子身前,咬著牙說道:“沈某人早已脫離鬼域,鬼帝為何還要趕盡殺絕,還望二位尊者看在往日情分上,讓我去吧,我沈仕欣立誓,此生絕不再踏入中原一步!”
牛頭指著沈仕欣斥道:“你是耳朵聾了嗎?還不速速與我等回‘東方大帝府’,更待何時!”馬面走上前來,笑嘻嘻的道:“沈天曹以前可是鬼帝身前的紅人,此番召回,想必是有天大的好處也說不定。”
沈仕欣知道今日難以走脫,望了望身旁拉扯自己衣袖的嬌妻愛子,滿心苦澀,干噎著嗓子,聲音沙啞地道:“我可以跟你們回去,但能否放了我家人?”
牛頭橫起手中降魔杵,厲聲道:“我二人奉鬼帝法旨,擒你回去,不相干之人,一概格殺!”
沈仕欣知道鬼帝對待叛徒的手段,心中一凜,正難抉擇。馬面忽然說道:“想是天曹在‘鬼帝府’中呆久了,這花錢買命的道理難道不懂嗎?”
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沈仕欣登時恍然,連忙將自己肩上包袱解下,丟了過去,馬面伸手接過,用手一掂,分量著實不輕,嬉笑道:“那讓你夫人和孩子過來吧。”
沈夫人望著丈夫直搖頭,沈仕欣輕撫她臉頰,柔聲道:“放心,我會沒事的。”一旁孩子顯然沒睡醒,揉著眼睛問道:“爹爹,我們又要去哪里?”
沈仕欣摸著他的小腦袋微笑道:“你和娘先走,爹爹隨后就來,以后爹不在了,要聽你娘的話,好嗎?”孩子迷迷糊糊的點了點頭。
馬面催促道:“沈天曹也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人物,怎地這般優(yōu)柔寡斷。”
沈仕欣怕他二人改變主意,側(cè)過頭,心中一狠,拂袖將妻子推開,沈夫人一個踉蹌,頭上金釵搖晃,回頭望著丈夫清矍的面龐,眼角噙滿淚水,掩面拉扯著孩子跑到牛頭、馬面二人身后。馬面撅著鼻子深深一嗅,大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
沈仕欣知他二人經(jīng)常外出拿人,身后各背有半副枷鎖,伸出雙手凜然道:“我們走吧。”
馬面胡亂翻了翻包袱,忽然說道:“咦?不對啊,你這錢只夠買一個人的命,你是要買你夫人的命呢,還是兒子的命?”
“你!”沈仕欣喝道,“這包袱內(nèi)足足有五百兩銀子,怎么還說不夠?”
“不必多說了。”牛頭沉聲道,伸手一把扯住孩子胸口衣衫,將他小小的身體提了起來,舉在半空中,用力往地上一擲,孩子登時委頓于地,連哭聲還未發(fā)出,眼看只有進氣的沒有出氣的了。沈夫人看到孩子滿臉是血,一時沒了主意,“嚶”的一聲嚇暈過去,伏在地上。
沈仕欣愣愣的站在那里,隨即一聲暴怒,搶上前去,卻被馬面攔住。沈仕欣滿眼淚水,喝問道:“你們,你們怎的不講信用?”
馬面手指蹭著下巴道:“嘖嘖,沈天曹休怪牛兄,這錢財夠與不夠暫且不說,難道我還要等他長大了找我們報仇嗎?”說到后一句時,干笑兩聲,眼中帶著三分戲謔。
沈仕欣凄然道:“那你們會放過我妻子嗎?”
馬面臉上展開笑容:“收人錢財,替人消災(zāi),這花錢買命的規(guī)矩不能破。只不過,看你夫人生得水水嫩嫩的,要放……嘿嘿,也是未嘗不可。”
沈仕欣雙目燒紅,雙拳握緊,大喝道:“是你們逼我的!我,我和你們拼了!”長袖一擺,不知何時,手中已翻出一根細長的鏤花判官筆,倒轉(zhuǎn)筆尖疾刺馬面小腹。這“東方大帝府”相傳有四大判官、六案功曹,皆使得一手好判官筆,不過有粗細之分,判官所用之筆略寬,多用于點穴;功曹所用之筆細長,則用于挑刺。
馬面不料他突然發(fā)難,身子后縮,眼看就要穿腹而過,身旁一根鐵杵接過,“叮”的一聲脆響,撥開判官筆。馬面見是牛頭,驚魂稍定,這突然一下子卻著實驚了一頭冷汗,不由得心中大怒,從腰間解下鐵鏈,向沈仕欣掃去。
牛頭手中降魔杵招沉力猛,揮舞起來呼呼風(fēng)嘯,馬面手中鐵鏈橫掃下三路,掄將起來嘩嘩作響,二人招法甚是詭異,此時一上一下,合力拼斗。
沈仕欣貴為“東方大帝府”六案功曹中的天曹,武藝自然不弱,一根判官筆使來,銀光霍霍,輕靈沉猛,柔中帶剛,饒是兵刃細短,以一敵二尤是進招多,遮攔少。三人縱躍起伏,已然過了十余招,仍不分勝敗。
三人激戰(zhàn)方酣,手上也越斗越狠,沈仕欣左手疾挑,逼開牛頭,右手虛晃,左手倏地探出,筆尖去刺馬面心窩。這一招去勢極快,馬面?zhèn)壬黹W避,沉肩墜肘,避過胸膛要害,還是慢了少些,只聽得嗤的一聲,判官筆已刺進他左肩肩頭。
沈仕欣見一擊不中,仍向他肉里扎,出手毫不留情,誓要將他斃了。馬面“啊”的一聲大叫,鐵鏈脫手,握住筆桿。牛頭見了,忙揮杵打來,沈仕欣側(cè)身一腳蹬開降魔杵,正要拔出判官筆,卻被馬面緊緊握住,抽脫不開。
沈仕欣手中筆身一轉(zhuǎn),立時攪動馬面肩頭皮肉,嘶嘶有聲,馬面咬破口唇,滿嘴鮮血,面露猙獰之色,仍死死握住筆桿不放。眼見身后牛頭又是一杵打來,沈仕欣抬腿一腳,將馬面踢翻。
牛頭大怒,嘴里叱喝,手上加緊招數(shù),步步緊逼。馬面倒在地上握住筆身,用力一拔,左肩肩頭的衣服被扯了一大塊,肩頭鮮血淋漓,竟也被扯下了一大塊肉來。
沈仕欣失了判官筆,也不畏懼,錯拳變掌,雙掌翻飛,仍是十分勇猛。牛頭身上連中拳腳,仗著皮糙肉厚硬挨了幾下,也不禁骨頭生疼,此時狂吼一聲,揮杵橫掃過去。沈仕欣見他勢大,輕身而起,繞到樹后,雙足落地時方才站定,不防右側(cè)一截鏈子甩了過來,原來是馬面系了傷口,復(fù)又殺了上來。
這鏈子不聲不響的繞過大樹,啪的一聲脆響掃中沈仕欣左肋,沈仕欣登時胸口一滯,劇痛難當,伸手扶住身前大樹,口中噴出鮮血,一摸左胸凹陷下去,知是肋骨斷了。
馬面甚是強悍,見沈仕欣受傷,顧不得身上濺出許多鮮血,手中鐵鏈飛出,從左邊打來。沈仕欣來不及治傷,側(cè)身讓過,正迎上右側(cè)牛頭降魔杵,于是縱身一躍,腳尖踩在杵上。剛要騰身躍起,不防身后鐵鏈飛來,正鎖住他脖頸,繞了數(shù)匝。
沈仕欣脖頸一涼,暗道:“不好!”馬面用力向后一拉,沈仕欣便于半空墜了下來,雙足卻穩(wěn)穩(wěn)落在地上,身子被鐵鏈拉得向后傾去。沈仕欣伸手握住脖頸鐵鏈,正要運力拉扯,前方牛頭一杵呼嘯落下,沈仕欣有心避讓,可一口真氣提不上來,這一擊正重重撞在他小腹之上。
沈仕欣登時雙眼昏黑,又是一口鮮血吐出,下盤站立不住,立時被馬面鐵鏈拖走。
馬面將他拖了有三丈來遠,手中鐵鏈向旁邊樹椏上用力一拋,沈仕欣身子跟著被帶起,牛頭手中降魔杵脫手而出,透過鐵鏈扣環(huán)將那端牢牢插在地上,登時將沈仕欣吊在樹上。
二人這幾招動作極為嫻熟,像是做久了的。沈仕欣雙腳踏空,便是有萬斤力氣此時也施展不出,此時雙手握著脖頸鐵鏈,額頭上青筋暴起,臉龐漲得通紅,雙目突出,面露痛苦之色,只掙扎了幾下便不動了,雙手垂了下來。
一代鬼府天曹就此隕落。
牛頭從懷中掏出一個冊子,把沈仕欣的名字用紅筆勾了,冷冷道:“割了他首級,回去復(fù)命。”
馬面指著地上萎靡的沈夫人,獰笑道:“新鮮的肥羊,容我先消化消化。”
牛頭面露不屑之色:“你當著沈仕欣的面這樣對他夫人,也不怕他的鬼魂來找你。”
馬面已將上身脫得赤條,肩頭尚在流著鮮血,口中仍笑著道:“你我既入鬼域,皆是死人,又何來畏懼鬼魂之說?”
牛頭轉(zhuǎn)過身:“別讓我等太久。”大步向遠處走去。
月伴鸤啼,赤烏銜雓,荒山上秋風(fēng)瑟瑟,吹動著樹上尸首的袍角,夜黑深處,只傳來一聲聲凄涼的梟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