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之將離,chūn之將至。
天又降雪,萬物籠罩在一片白芒之中,雪簌紛飛,每一片飄雪,都帶著訴不盡的寒意,天空像是一個深不見底的藍(lán)湖,只是未結(jié)冰而已。
相府之中,人人裹上厚衣棉襖,或縮在屋內(nèi)不肯外出,或團(tuán)圍在火盆四周,爭著取暖,而那些守候在走廊門廳之中的家仆,也只能打著哆嗦,在濃重的冰冷之中履行著自己仆人的職責(zé)。因雨雪天持續(xù),不少家仆也已病倒在床,現(xiàn)在相府上下都人手奇缺,為此田一山已煩惱了三天。
幸好李林甫這幾天都躲在書房之中,一rì三餐幾乎都在書房里解決,要不然讓他發(fā)現(xiàn)府中的家仆少了一大截人,不大發(fā)雷霆才是怪事。
“那個誰誰誰!對,就是你!趕快把這些飯菜端到書房里去給老爺!快!”田一山大聲呼喝道,眉目帶怒,長袖一揮,一個家丁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端起盤子,腳步匆匆往書房奔去,田一山盯著那個家丁逐漸遠(yuǎn)去的背影,心中暗罵一句廢物。
長舒一口氣,府中之事大概也安頓得七七八八,妥貼無誤,現(xiàn)在正是閑適之時,又不知道找何事消遣了。
人生竟苦悶若此!
作為一個管家,在相府中還是有些地位的,不過在那些所謂的府客眼中卻不這么認(rèn)為,他最多也只是相當(dāng)一個家仆之中的老大,在府客們的眼里也僅僅是下人而已。
盡管如此,他對那些府客心中大有厭惡,卻又不得不佯裝出一副笑臉來迎上他們,扮得恭敬無比,而當(dāng)他們自傲的身影穿過他的身體后,他又會對著他們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
因此,平時他也不會太多過去西邊廂。
而今天,他實(shí)在苦悶不已,只好往西邊廂那處溜達(dá)溜達(dá),畢竟東邊廂也只是小姐少爺們彈琴玩鳥之地,無太多趣味。
繞過高挺碩大的假石山,田一山順著長廊往前走,直到“流心苑”三個大字像水中波影般浮在頭頂上,他才意識到不知不覺間他已走至盡頭。
流心苑里頭,傳來了比風(fēng)雪嘯聲還更為威厲的破空聲,田一山轉(zhuǎn)睛望去,原來是丁雨在耍槍,原本他對武學(xué)一方面也不太感興趣,不過現(xiàn)在他既無其他事情供消遣,也只好在此看他耍槍了。
槍影在風(fēng)雪之中威威生風(fēng),繚亂人眼,又伴隨著道道紅光,割雪碎風(fēng),掃刺穿插,頃刻之間數(shù)百種招式變換,實(shí)在是jīng彩。
不過在田一山的眼中,卻像是猴子戲一般,實(shí)際上,在他心里,他也當(dāng)成自己在看猴子戲。
想到平rì趾高氣揚(yáng)、扮作高人一等的府客,竟在此為他耍猴戲,田一山竟心滿意足地笑了,心中自樂。
流心苑中的一間房門打開,走出來一個憔悴模樣的人影,衣衫不整,似是多晚未眠。
正是江晟天。
江晟天望了一眼在花園中舞槍的丁雨,又看了一下站在流心苑門口的田一山,雙眼呆滯無神。田一山和他一對視,微微一怔,一個好端端的人,怎會變成這般模樣?
“田管家,請問丞相大人在府中嗎?”江晟天忽然開口問道,丁雨聽到江晟天的話聲,也停下手來,將目光投向他。
田一山怔怔地各看了一眼兩人,點(diǎn)了點(diǎn)道:“老爺他在書房之中,你可有事找他?”
江晟天沒有回答,似乎田一山化成了空氣,獨(dú)自走回房中,啪地關(guān)上了門。
丁雨一臉狐疑地望了田一山一眼,田一山老臉露出尷尬,急忙邁起腳步,離開了流心苑,活像一只剛剛偷吃完東西的狗。
順著長廊往回走,在靈影臺門前,他又停下了腳步來。
里面,是一片冷清在徘徊,風(fēng)似乎在這里肆意地吹嘯,地上一地積雪,仿佛好久也沒人來此打掃了。
這里好像沒有人居住一般,盡管田一山知道,里頭確確實(shí)實(shí)住著一個人。
也只剩下一個人了。
他也不知道,為什么魅靈會失蹤那么久,畢竟她也算是一個養(yǎng)眼的美女,平rì田一山的目光也會偷偷地停留在她身上掃來掃去,口水垂涎。
前些天,金易來回來后,這里便變成這樣了,在他印象之中,金易來的房門一直沒有開過,就像是門上被某個人心中,狠狠地鎖上。
而相對著的魅靈的房間,更是一絲人蹤都沒有,魅靈就這樣莫名其妙地人間蒸發(fā)了。
田一山望著金易來的房間,里面只是無盡的沉寂,直逼到整個靈影臺都是,死死的沉寂,所有的生氣都被抹殺了。
甚至花園里的花,都已悉數(shù)枯萎。
田一山不解地?fù)u了搖頭,他們的事都與自己無關(guān),何須多理會呢,看看天sè,大概也到了泡茶之時,連忙加快腳步,往客廳處走去。
流心苑的房門,重新被打開。
江晟天整理一番衣著后,看上去清潔了許多,但眼中依然是血絲滿布,說不盡的落魄之意。
昨rì他又發(fā)了惡夢,夢里陳如風(fēng)奄奄一息地從一片黑暗之中爬了回來找他,然后,他想將他拉回來,但那只手,力氣一泄,便永遠(yuǎn)地落入了黑暗之中。
當(dāng)他醒來的時候,心中狂跳不止。
他已經(jīng)當(dāng)陳如風(fēng)是他世上唯一的親人了,他絕不允許他出事。
他必須到李林甫那里,親自問個清楚。
東邊廂。
熟悉的池塘多了幾分濃重的寒意,池水倒映著無邊蒼穹,鵝毛白雪,充滿詩情畫意,令人遐想在那池中亭,有詩人墨客在那里吟詩作對,極富情調(diào)。
但是,在心情不佳之人的眼中,一切都只是冰冷的一片雪白。
江晟天一路往前走,穿過幾個打著哆嗦的婢仆。
書房的位置,江晟天憑著印象拐了個彎,走過了朱紅長廊,盡管冬寒侵體,但他此刻一絲也顧不上,只有兄弟的安危系在他的心頭上。
然而,悅耳如天仙之音的琴聲入耳,令他的腳步不自覺地停了下來。
往李音如的房間望去,那個仙女一般的身影,又在窗前,帶著淡淡的傷情,纖手撥弦,一裘雪白,如同跟這個冰天雪地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江晟天這一看,竟是癡了,呆呆地站在那里,目光似乎再也不曾離開,心似乎被一場雪埃洗刷過,變得凈白無塵。
琴音裊裊,似是將淚水編織成一串串柔曲,動人心腸。
無論從聽覺還是視覺上,江晟天都癡了。
琴聲忽止,江晟天這才醒過來,李音如用友善的笑意看著他,這一刻,江晟天的臉上泛起一片紅熱,他只覺得這笑容是只應(yīng)天上有,猶如九天的仙女施舍予他的。
“你好!”李音如笑著問好道。
“你好……我……我有事要找丞相大人……不便打擾了……”江晟天想起了自己有更重要的事,同時也為了令自己臉上那片火熱快速消退,便發(fā)話告辭。
“等等……”李音如叫住了他,“你……知不知道陳如風(fēng),他在天竺,可否安好?”
江晟天轉(zhuǎn)過頭去,望著李音如臉上關(guān)切的表情,心中莫名其妙地一痛。
那張?zhí)煜梢话愕哪樕希欠N迫切得知答案,和柔情似水的關(guān)懷,江晟天一臉訝然地看著她,不知道她為什么會突然關(guān)心起陳如風(fēng)來。
“我正想去問丞相。”江晟天的聲音回復(fù)了以往的平靜,李音如沒有得到答案,神sè略為一黯,隨即又抬起頭來,請求道:“若有什么消息,能不能通知我一聲?謝謝你了……”
“可以。”到底是身體什么地方,像被針扎了一下,江晟天淡淡地答應(yīng)下來了。
相府書房,一直是房門緊閉,似是一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老者。
江晟天走進(jìn)房門,將手輕輕地在上面叩了幾下。
“誰?”一道冷冰冰的聲音問道。
“是我,江晟天。”江晟天深吸了一口氣。
房中的人遲疑了一下。
“進(jìn)來吧。”最終的結(jié)果,勉強(qiáng)沒有令江晟天失望。
江晟天推開房門,房中坐著二人,一人是李林甫,另一人正是那個神秘的灰袍老人,葉之杭。
“什么事?”李林甫似乎很不高興有人來打擾他,聲音毫不客氣,葉之杭臉sè如常,雙眼似是沒有停止過思索。
“丞相大人……上次你不是說過,你可以滿足我的一個請求,作為回報(bào)。”江晟天怯怯地說道,聲音不敢大起來。
李林甫眉頭緊皺,眼珠一轉(zhuǎn),片刻道:“確有此事。你想好了?”
江晟天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我想知道陳如風(fēng)的消息。”
葉之杭的眼神有了變化,閃過一絲jīng光。
“這個,恐怕你要問皇上了。陳如風(fēng)是由皇上直接調(diào)遣去天竺的,至于他干什么,現(xiàn)在狀況如何,恕我無從得知。”李林甫冷冷地說道。
江晟天不肯輕易就被李林甫這番話打發(fā),同時也冒著老虎頭上動土的危險,不屈不撓地打聽到底。
“能不能請您問問皇上?”
李林甫終于怒火攻心,狠狠一拍桌子,大聲道:“皇上政務(wù)繁忙,rì理萬機(jī),為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打擾皇上,你認(rèn)為我這個丞相還是稱職的嗎?”
江晟天脖子一涼,見自己觸怒了李林甫,一下子不知該如何收場。
“既然那么多人都在關(guān)注陳如風(fēng),就幫他這個忙吧。”葉之杭語氣悠然地說道,李林甫一臉困惑地望向他,但他卻只是合上雙眼,再也靜默不言。
李林甫重新望向江晟天,眼中的火氣卻未完全熄滅,但語氣已經(jīng)平緩過來了。
“那我就略盡人事,冒犯皇威一次,向皇上打聽一下陳如風(fēng)的消息吧。”
江晟天一聽,感激不盡地行了幾個禮,仿佛看到了滿yīn霾的天空破出一絲亮光,雖然還不足以耀亮大地,但畢竟這也是一個希望。
待江晟天退出了書房,李林甫才向葉之杭問道:“為什么?”
葉之杭睜開雙眼,嘴角雖未笑,但眼中卻有了一絲笑意,一絲自傲的笑意,笑盡天下蒼生,在眾生迷醉之中獨(dú)自醒然的傲笑。
“那個陳如風(fēng),若能為你所用,保你以后如多出兩個金易來一樣。”葉之杭淡淡地回答道,李林甫驚惑地打量著他,也無從思索他這一番毫無根據(jù)的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