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漪連夜離開青橙, 出了青橙不過百里,卻見不遠處有一絳衣公子背對著他立著。
蕭漪停下腳步,問道:“時公子, 你來做什麼?”
時絳轉過身來, 不過眨眼的功夫就掠到了他跟前, 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蕭漪吃了一驚, 連聲問道:“你果真是華嚴上仙麼?卻爲何變成了這般模樣?!?
華嚴上仙有與天帝一戰之力, 天生仙骨,落地即功德圓滿,被一衆上仙迎回天庭, 眼前的時絳法力卻不知爲何弱了這許多,連容貌也有些不同。
時絳笑道:“華嚴上仙乃是我的前世, 我現下不過一介散仙罷了?!?
蕭漪點點頭, 時絳畢竟是點化他之人的現世, 他不好再多問。
卻聽時絳道:“你還有數月就要歷天劫,你照著我方纔的法子修煉, 應能躲過一劫,但重傷難免,你且去尋君汝,她定能救你一命。”
君汝是狐妖,醫術高明, 蕭漪與其相識已有千年。
蕭漪略略彎下身, 道:“多謝。”
時絳低聲道:“卻未想, 數千年前的一潑酒竟爲阿青結下了這段孽緣, 他對你執念已深, 強迫於你,是他的不是······”
“是我縱容的。”蕭漪打斷時絳, 苦笑道,“我喜歡他,又恐自己命不久矣,不敢坦白。我同他之間,是我對他不起,我本應早些離開,卻沉醉在他的身子和愛戀裡。我不止一次想過,死在他身邊也是好的······”
蕭漪憶起方纔時青那番話,續道:“無論如何,我都不能死在他身邊,在渡過天劫之前亦不能表露半點心意,就讓他當我對他半點情意也無纔好?!?
時絳輕拍了下蕭漪的肩膀道:“你多保重。”
蕭漪回了山中的住處,不食不眠地修煉。他住在一處竹屋內,外頭是潺潺的流水,常有飛鳥掠過。
原本他只覺得自己壽命太長,望不到盡頭,即使被告知將死於渡劫,也並不在意,但既有了時青,他便貪婪地想活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他偶爾會偷偷地回去瞧時青,時青愈發清瘦了,像是要隨風而去一般。
距天劫還有月餘時,他去了狐族,君汝聽他說明來意,便頷首應承了。
天劫來時,蕭漪正在屋內修煉,突地夜色被從四面八方透進來的光亮逼得消失殆盡,下一刻,天雷衝著他劈了下來,天雷還在半空,他所處的竹屋就被掀翻了去,又轟地燃了起來。
天雷逼到他頭頂心時,他念了時絳教他的一句口訣,口訣一出天雷威力弱了一些,但還是劈地他噴出一口血來。
一道既落,又是一道,毫不留情地將他劈得幾乎是體無完膚,起初他還勉力挺直著背脊盤腿而坐,天雷堪堪過半,他已不支歪倒在牀上,氣息奄奄地吸著氣,血從他口中溢出,染溼了牀鋪,又一路蜿蜒到地面上。
他若是死了時青怕是會傷心的罷。
但,他若是死了,時青又如何會知曉?
蕭漪閉著眼,迷迷糊糊地想著與時青的過往,腦中像是走馬燈一般,末了,畫面停留在他與時青道別那日,時青卑微地哀求著:“蕭漪,蕭漪,你摸摸我,你摸摸我?!?
畫面愈發鮮亮,垂首含淚的時青從畫面中走了出來,伸手撫過他沾血的嘴角,眼淚“噼裡啪啦”地打在他面上,哭道:“蕭漪,蕭漪,你別死?!?
他伸手想抹去時青面上的淚痕,手卻落了個空。
時青轉而站在不遠處含笑道:“蕭漪,你不喜歡我是對的,像我這般污穢之人哪裡值得你喜歡,我逼迫你留在我身邊,我逼迫你同我交歡,你遇上我真真是你的不幸?!?
“不是的,不是的,時青······”他低吼著,勉力坐了起來,朝著時青伸出手去,一時不慎,竟從牀上滾落下去,他半點不覺得疼,粗粗地喘著氣,費了半天的力氣,仍半點站立不起,索性以手指扣著地面,向前爬行著,嫣紅色的血從他渾身上下數不盡的傷處竄了出來,熱熱鬧鬧地鋪了一地。他的雙臂痙攣了,十指也根根破開,離時青卻還遠著。
時青半點瞧不見他的情狀,寂寥地笑道:“我之一生,別無所求,唯一所求,求而不得,蕭漪,你是我的劫數······”
突地,時青又哭了起來,清淚流了半刻,變作了鮮血,染得一身藕色的緞子開出了數不盡的紅花,他一面哭,一面道:“蕭漪,是我對不住你,你不要怨恨我······”
蕭漪心疼不已,揚手想去抓時青的衣角,但無論如何都抓不到,明明那塊柔軟的緞子近在手側,卻仿若遠在天邊。
這時,最後一道雷落了下來,蕭漪的手終是不動了。
蕭漪再醒來時,人在狐族,君汝在他身邊照料。
君汝見他醒了,低聲問道:“你感覺如何?”
蕭漪點點頭,又問道:“我昏迷了多久?”
君汝以手探了探他的額頭,嘆息道:“已有足足四十七日?!?
四十七日,那次本應奪了他性命的天劫,已過了四十七日。
蕭漪虛弱地笑道:“點化我之人曾說過我會死於這次天劫,我半點不在意,死了也就死了,卻未料想,竟是沒死成。”
君汝奇道:“蕭漪,你若是不想活了,爲何要來求我救你?”
“我天劫前曾來求你救我性命麼?”見君汝點了點頭,蕭漪疑惑道,“我爲何要如此?”
君汝猜測蕭漪或許在天劫下失了部分記憶,但現下蕭漪還病著,她半點不提,將煎好的藥喂蕭漪喝了,又收拾了藥碗才道:“我費了好大的功夫才救活你的,你還未報答我,可莫要去想生生死死之事了?!?
蕭漪在狐族一住月餘,一日夜裡,卻聽到有人在撫琴。
琴聲清澈靈動,但裡頭卻又含著綿綿求而不得的哀愁,他循聲而去,行至花園中,瞧見了撫琴之人,那人一身藕色的衣衫,眉目清麗,蹙著眉,脖頸稍稍仰著,露出白皙的喉結,手雖按在弦上,雙目卻放著空。
突地,那人也瞧見了蕭漪,蕭漪被那人一瞧,不知爲何竟覺得心緒大亂,下意識地轉身而去。
再見到撫琴之人,是用早膳之時。
蕭漪問君汝:“是來了新的客人麼?”
君汝點點頭,指了指穿絳色衣衫的公子道:“這位是時絳時公子?!?
時絳拍了拍坐在隔壁的撫琴之人的手背,向著蕭漪伸出手,微笑道:“許久不見了。”
撫琴之人像是與時絳頗爲親密,蕭漪不知怎地心裡頭有些吃味,問道:“這位公子,我與你應是初見罷?我們曾在何處見過麼?”
“那就失禮了?!睍r絳朝著蕭漪襲了過來,直逼脖頸。
倆人過了幾招,時絳看了眼撫琴之人道:“這是我胞弟時青。”
卻原來是胞弟,蕭漪鬆了口氣,道:“我喚作蕭漪,請兩位公子多加照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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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青卻不知爲何咬了下脣瓣,才展顏道:“蕭公子,說笑了?!?
蕭漪窺見了時青眼底層層疊疊的哀愁,那哀愁安穩地沉在底下,好像是死去了,又好像是要將時青纏死了去。
蕭漪不由地撫了下心口,掌下皮肉裡的臟器劇烈地跳動了下打得他的掌心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