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之中,明月之下,月光依舊如水,人靜漠如雕。除了草葉沙沙,偶而鹿鳴馬嘶,索聲輕蕩,竟如嗚咽!傾絕灰紅的眼中,滾下一滴淚珠!他的眼神依舊猙獰殘忍,他渾身的骨骼依舊咯咯作響,他的氣息依舊紊亂瘋狂!但有一滴淚,奪眶而出!她肩上發出濃郁的血液甜腥的味道,刺激著他的感官。但她的呼喚,又不停的拉扯他的心!
“王爺不動了!”離凌霜最近一個人喘息著低語:“王妃好像傷了!”
“拉緊了,別松手!”凌霜吩咐著,回眼看著正中的兩人:“剛才跌傷的下去,外圍的補上!”還好夜哥沒在王爺身體里,不然,燥狂起來,這些個人都不夠看的!玄寒之鐵所筑的鏈條,縛在王爺身上,如同勒在凌霜的心上一樣!
“小白!”他喉間突然發出一聲嗚咽,他感覺她細細的手臂緊緊的箍著他的頸。上次他燥了,她也是這樣摟著他。這次他燥的更厲害了,他瘋了,她還是這樣摟著他!上次是無意識的,但是這次,燈蛾撲火一樣的,飛撲到他的身邊!
聽到他說話,周圍的人微微的松了口氣。卻依舊不敢放松手中的力道!怕他再突然發作,到時他身邊的小白就是一根枯草!
“傾絕!”他聽到她細小微弱的聲音在叫他,在叫他‘傾絕’,不是相公,而是‘傾絕!’他渾身一抖,淚水要奪眶而出!他的手臂動不了,他的內心,在遭受痛苦的刑罰!他傷害了,他最不想傷害的人!
“我是瘋子,一說到我的過去,我就發瘋了!”他低語,不敢看她肩上的血漬,不敢看那破衣之下的肩骨。
“你難受就咬我吧,我不怕疼的!”她更緊的攀住他,努力讓自己跟他更加的貼近。
他的淚又滴落下來,溶進她的血里。他感覺到身體的鎖鏈在放松,一陣警懼令他不由的低吼:“別松開,拉緊了!”
周圍又是一團靜漠,許久,凌霜喑啞的開口:“王爺,試一次吧!”說著,他一下跪倒了下去,周圍的人,也跟著,跪倒了下去!鐵鎖嘩嘩的掉落下去,圍在他們身邊一圈又一圈!傾絕失了這種禁固,頓時又開始恐慌顫抖起來,他掙扎著想推開她跑得遠遠,卻因她肩頭的血無法伸出自己的手去!或者說,因她,那一雙細瘦的手臂和緊緊貼過來的身軀!
“傾絕,別怕!”她忽然說,聲音輕輕,氣若游絲。她卻在跟他說,別怕!她像個最堅強的依靠,細細的溫潤包裹著他的人心!一點點的深入他的心底,她看到他的恐懼,他對過去的恐懼!
“小白!”他慢慢的伸手去摟抱她,淚水再度墜落下來,他在她的耳邊輕輕的說,用只有她才能聽到的聲音:“我殺了我爹,我娘要殺我!我叔叔救了我,他給了我光明,也給了我黑暗!他讓我學會說話,教我讀書識字…….”他的過去,一點一滴,全部回到他的心頭,他把他的過去,從腦海中拉了出來,第一次這樣正面的講述,交給他面前的女子!他如同一個最脆弱的失了方向的孩子,咬牙切齒,嗚咽不絕,卻,不再躲藏起來!他仿佛看到了曾經的他,林中奔跑的小小瘋獸,那些交錯不定的光影,都是爪,都是牙!那些充斥耳畔的聲音,都是嘶吼,都是悲啼!他此時痛哭流涕,第一次如此痛快放縱渲泄的哭泣!
他的叔叔救了他,給了他光明,給了他人性的一半!但也正是這一半的人性,讓他懂得了仇恨!他先殺了他爹,然后才去恨他。這種恨不能釋放,因為對方已經死去!在他懂得什么叫做親情,禮儀廉恥的時候,他就更憎恨他的父親!人的規矩條款,每一條,都加深他的恨意!在他憎恨父親的同時,他同樣也恨了自己,他弒父而被家族驅逐,他背上大逆不道的罪過!如果當時讓他選擇,他寧可不知道,他寧可依舊是一只野獸,只憑生存需要,只憑對自由的渴望而殺戮!但是不行了,他有了人性的一半,跌入到人倫的怪圈之中。成為族人憎恨的對象,出賣的對象!
是他的叔叔讓他從狼變成人。他的叔叔為了救他,而殺掉他的母親!在殺掉他的母親之后,再告訴他人倫親情。他是為了他,而殺掉他的母親!這讓他徹底掉進地獄!他的人倫是腐爛的,沒有一塊完整的地方!叔叔給他希望,然后再給他絕望,叔叔給了他愛,卻又背叛了這份愛!因他時時跌入瘋狂,無法自拔,就連為了他,去殺掉他母親的叔叔,也無法再忍受他的雙面!他與他的兒子,一起背叛了他。
兩人之間的選擇,他當然會選擇更親的親子。而放棄了他!他恨,卻又不能恨,因為這是人之常情!但這人之常情,為什么沒有出現在他的身上!他的父親,為什么就從來沒有選擇過他一次!對,選擇過一次,生下他,就選擇讓他當個靈物!他的人性已經被腐爛變質,他的獸性卻被這腐爛的人性而壓制!他的人生,就長在塊陰暗潮濕的臭水溝里,開出來的,都是血腥頹敗的花朵!
“真讓我惡心!”他渾身顫抖著,狂血在這些黑暗的過往里沸騰,他的獸性又在蠢蠢欲動。他的過往讓他隨時發作!他的淚一滴一滴,他的血連同他淚,也是一滴一滴澆灌著這顆反復的心:“他的血流在我的身體里,都讓我覺得骯臟!”他顫抖不休,人心與獸性的交戰,讓他心力交瘁,生不如死!
“你叔叔教你讀書認字,給你講故事,救你的命。他對你真好!他最后不要你了,之前還是對你好的呀!”小白突然松開他一點點,看著他的眼睛,她哭花了臉。卻伸手去抺他的淚珠!她這樣特別的理解方式,震動著他的心!讓他不由自主的怔愕著看她,感覺內心某種堅固不化的東西在一點點被她震碎!
“你記不記得,你三月的時候給我畫了一幅梅花圖?”她的聲音一抽一抽的,一邊抺著他的眼淚,一邊問他。他愣了,不由自主的隨著她的思路,想那段平靜的日子。讓他的顫抖,不由自主的減輕:“記得,當然記得。畫壞的那幅!”
“沒有,你畫的好,但我把墨給灑了。根那里變成一個大黑塊!”她流著眼淚,卻笑著跟他說:“你說不要了。但我還是留下了,我沒舍得扔!”
“還是留下了?我當時都揉了!”他說著。
“我又撿回來了,把下頭裁了,請菊姐姐找人裱好了。我放西廳了!”她看著他:“上頭開的真好看。雨姐姐看了,就說,上頭開這么好看,人人都夸呢!誰還在乎下頭啊!”
他呆住了,上頭開的這么好看,誰還在乎下頭?只有簡單至極的人,才會這樣的理解!只有這樣的人,才可以幫他打開一條路來!他一直在無邊的黑暗里無休止的轉圈,永遠無法找到出口。她不僅照進一道光,她還伸出一只手!
“種樹的漠兒說,梅花折下一枝來,然后栽在土里。也可以長成梅樹!根那里爛掉,也不一定就死了,有些地方,還是可以生根發芽的!”她用右手撫著他的臉頰,像他以往那般輕輕撫著她的臉頰一般,她用最簡單的話語詮釋他的黑暗。她看他的眼神一如的明澈,她的眼中沒有悲傷,沒有痛苦!如果她的眼中有這些,他或者還是會發狂。他怕被她同情,與被她離棄一樣的害怕!同情,這種情感不牢固,這種情感會背叛,就如同他的叔叔。他一定是先同情,再厭惡,然后就是讓他深惡痛決的背叛!但她眼里沒有,她的眼里是漾著笑的,是閃著光的,一如曾經。再怎么骯臟黑暗的經歷或者過去,都無法掩蓋這份光芒!就像她這十多年的歲月,再怎么毒打,厭憎,都無礙她去尋找那一點一滴的好!
他在她面前得到最大的釋放,他十歲之后沒再哭過,就算那次的哭泣,也沒有這次這么的痛快!他最脆弱的一面展現給了小白,他一直無法碰觸無法接近的過去,只是一段早該丟掉的爛根!她用最簡單的道理,最直接的方法給了他最大的力量。是,在他發狂的時候,沒有人敢接近他。凌霜或者他自己,都會用壓制或者釋放的方法讓他渡過。渡過一次,還有另一次,一次又一次!爛根慢慢腐蝕他的心,他越來越不敢碰,越怕,就越容易燥狂!只有她敢,她渾然不顧一切的敢。曾經的她就敢,怕得他要死的情況還會跟他對著吼!傷個半死還會撲上來擋他的腳!她一直都敢!而這一次,她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了他!
“你別離開我!”他抱著她,哽咽的說著。他嘗試在她這里生根,那么,千萬不要把他拔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