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月明策騎灰箭,從小徑轉入風竹閣,在掛在兩旁的風燈照耀下,烏子虛坐在大門外的階臺處,見到辜月明,鼓掌道:“好馬!”
辜月明從馬背翻向地上,拍拍灰箭,要牠隨意走動,步上長階,來到烏子虛身旁坐下,道:“烏兄該是童心未泯的人,屋內有椅子不坐,卻到門外來坐地上。”
烏子虛看著灰箭在林木間溜達,欣然道:“我今天工作的成績很好,一口氣完成兩幅美人圖,已讓人拿去給周老板過目。原來寫畫可以讓人這么滿足,比甚么花言巧語更可令美人們傾心,早知入行當畫師算了。”
又向辜月明道:“見到辜兄真好!”
辜月明道:“我把馬寄養在紅葉樓,黃昏時騎牠到城外讓牠活動筋骨,回樓時順道來看你。坦白說,我見過真郎庚畫的肖像畫,他拍馬也趕不上你的妙筆,根本不能比較,你老哥才是真的畫仙。”
烏子虛嘆道:“實不相瞞,連我自己都不相信可以畫出這么動人的畫作,每當我拿起畫筆,云夢女神就像上了我的身般,晝情畫意黃河長江之水般傾瀉而來。我現在沒有奢求,只希望能保持這種狀態,直至離開紅葉樓。”
辜月明一呆道:“竟有此事?”
烏子虛道:“的確如此。女神是特別關照我,一方面使我做盡蠢事,另一方面卻是威風八面。辜兄說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辜月明平靜的道:“要知道是怎么回事,須看衪肯不肯在夢中告訴你答案,我們凡人如何去揣測呢?”
烏子虛鼓掌道:“對!辜兄說得好。”
辜月明道:“我這回來見你,是要告訴你兩個消息,一個是壞的,一個是好的,希望你的女神在這樣的情況下,仍能保佑你。”
烏子虛色變道:“不要嚇我。”
辜月明訝然看他,皺眉道:“名震天下的五遁盜,膽子竟然這么小,說出來肯定沒有人相信。”
烏子虛苦笑道:“不要糗我了!先說好消息吧!我真的想不到可以有甚么好消息,壞消息我倒可以想出一籮筐來。”
辜月明從容道:“你已猜對了,好消息有等于無,是你的胖老板故意泄漏給我知道,好讓我轉告你。周胖子不愧老江湖,幫你幫得不著痕跡,事后又可置身事外,不會惹禍上身。不過以他這樣的一個人來說,對你是有情有義啦。”
烏子虛胡涂起來,問道:“究竟是甚么事?為何有等于無?”
辜月明道:“周胖子告訴我,七月七日紅葉樓十周年晚宴舉行之夜,岳陽城南北兩門會徹夜開啟,任由來赴會的賓客出入,只要能出示請柬,門衛絕不會阻撓或搜查,此事已得錢世臣點頭答應。你說這算是個好消息嗎?”
烏子虛苦笑道:“明白了!問題在我能否捱到那一晚。”
辜月明道:“如果我是丘九師或阮修真,會于你完成第八幅美人圖的一刻,下手捉你這個賊,那樣紅葉樓將沒話可說,最好是手上拿著一封從京師寄來的飛鸰傳書,那就更是師出有名。”
烏子虛道:“若出現那樣的情況,辜兄會拔劍助我嗎?”
辜月明坦然道:“有用嗎?我是個不喜歡逃避的人,因為我愛面對死亡,如果在特別的環境下,例如一座城門,我可以發揮最大的作用,死守城門,直至你遠離。可是紅葉樓是四通八達的地方,我想幫你也幫不上忙。”
烏子虛感動的道:“為何對我這么好呢?”
辜月明默然片刻,道:“或許是我前世欠了你。”
烏子虛說不出話來。
辜月明仰望夜空,沉著的道:“阮修真是我所見過的人中最聰明的人,比你和我都更聰明,他若要對付你,會把我計算在內。他可趁我不在附近時向你發動雷霆萬鈞的攻勢,令你沒法溜掉,只是一個丘九師,你已很難應付。”
烏子虛喃喃道:“你是旁觀者清。但為何明明我落入絕境,卻仍感到前路充滿生機和希望?”
辜月明道:“你想我說甚么呢?又是云夢女神,對嗎?可是除非衪能把你變成三頭六臂,力大無窮,刀槍不入,一跳可以跳十丈遠,否則你必無幸免。你不能因有云夢女神,而不去面對現實。何況你根本不知道衪在幫你還是害你。對嗎?”
烏子虛垂頭喪氣的道:“我知道辜兄句句金石良言,可是我可以怎辦呢?唉!我真的不想死,我剛好與你相反,我最怕面對的就是死亡,更不愿是被皇甫天雄逐片肉咬下來的那種死法。”
辜月明不解道:“你是否真的被鬼迷了,這么簡單的辦法竟想不到,在寫最后一張畫前逃走不行嗎?只要我們計劃周詳,肯定有成功的機會。”
烏子虛一呆道:“我們?”
辜月明沉聲道:“我陪你一起逃走,直撲云夢澤,憑閣下的慧覺尋得古城,起回寶物,完成我的任務。”
烏子虛囁嚅道:“辜兄太看得起我了,最怕我沒辦法尋著古城,教辜兄失望。”
辜月明道:“烏兄小覷自己了。事實上在這個局里,烏兄是最關鍵性的人物,與云夢女神最接近,關系最密切。而正因為你,紅葉樓成為了云夢澤那座古城外的另一個核心地點,黑白兩道都把注意力集中到紅葉樓來。所以女神對你是另眼相看的,衪最后仍是想你回古城去,衪在召喚你。明白嗎?你已成了進城的唯一寶匙。我有把握這個想法錯不到哪里去。”
烏子虛沉吟道:“最后的一幅畫,豈非是寫百純的那張畫。唉!我怎可以令她失望呢?”心中同時想起艷娘和蟬翼,卻不敢說出來。
辜月明沒好氣道:“有時你會變得很蠢,你又不是即席揮毫,可裝神弄鬼,私下成畫,最好寫百純的畫是第七幅而非最后一幅,只要你不交出來,可瞞天過海,事后以五遁盜之名留言,讓百純去尋寶,還可盡顯你老哥的盜王本色。”
烏于虛雙目亮了起來,拍額道:“辜兄罵得好,如此簡單的辦法,我怎會想不到。”
又道:“我們如何突圍離城?”
辜月明胸有成竹的道:“我們能否到古城去,就看我們能否盡展所長。我可說是天下間最擅長捉賊的人,而你則是最精于遁逃的大盜;如果我是鋒利的矛,你就是堅硬的盾。所以只要我把生擒你的方法說出來,你便可以針對我的擒盜大計想出破解的辦法。這方面我當然及不上你,而你想出來的逃生大計,肯定是最好的計劃。”
烏子虛拍腿道:“好絕!你會如何對付我?”
辜月明道:“剛才我出城馳騁,一直在想這個問題,試想如果處于阮修真的位置,如何可以十拿九穩的活捉你。首先,我會在城內布下天羅地網,這個羅網要簡單而有效,主要集中在三重防線。最外的第三重防線,是四道城門和城墻。城門駐快馬重兵,墻頭則于關鍵地方設置崗哨,藉高墻環繞的形勢禁止你離城。且在晚間大幅增加墻頭的燈火,令你沒法借黑遁逃。”
烏子虛道:“這么大規模的封城行動,須錢世臣點頭才成。”
辜月明道:“這方面你不要存絲毫幻想,錢世臣必定全力配合大河盟,且是全心全意,不會陽奉陰違。”
烏子虛心中打了個突,忙問道:“老錢為何這么聽話?”
辜月明道:“這個你不用理會,只要知道情況必是如此便成。”
烏子虛心中叫苦,錢世臣這般和大河盟合作無間,大增他拒絕交易的可能性,卻不敢說出來,知道辜月明會大力反對,但不狠賺一筆,又絕不甘心,一時矛盾至極。
辜月明訝道:“你的臉色為何變得這么難看,不是對這重外圍防線,已無計可施吧?”
烏子虛有苦自己知,岔開道:“第二重防線又如何?”
辜月明道:“這是監察紅葉樓的防線,于樓外廣置暗哨,只要守著幾個視野廣闊的制高點,四周的民房外增加照明的風燈,如果你逾墻出去,將無所遁形。第一重防線是在紅葉樓內,我到這里來見你,或你離開風竹閣,全落在敵人眼中。你可以推想,以阮修真那么心思縝密的人,掌握了城勢樓勢后,整個監察網會是完美無瑕,沒有任何可供你鉆的空子或破綻。再由丘九師親率貴精不貴多的擒盜團,以快馬代步,十二個時辰候命,他們截上你的一刻,就是你落網之時,清楚了嗎?”
烏子虛露出思索的神情,好一會后,道:“本來我的確是無計可施,頓有上天無路,下地無門之慨。不過現在有辜兄作同黨,立即生機乍現。最難破的一關,是最外圍的防線,如果城門關閉,城墻加上護城河,除非女神可令我長出一雙翅膀來,否則必被困死于城內。所以我們的逃遁大計,必須于城門關上前進行。”
辜月明道:“你如何破紅葉樓內外的兩重防線?”
烏子虛道:“憑的當然是遁法,這回叫借水遁。紅葉樓掛瓢池的東北方,有水道貫通城內的河道網,以水閘封隔,只要我在行動前先一步鋸斷水閘底部的鐵枝,可以潛入城中的河道,那時我要到那里去都可以。”
辜月明搖頭道:“阮修真怎會疏忽這條水道的防線?我敢肯定他會在那里屯駐重兵,說不定還在水閘外設有攔河網。”
烏子虛道:“他有張良計,我有過墻梯。早在我偷東西前,我便設計出一套令我能在水中潛游的辦法,這回到紅葉樓是有備而來。辦法簡單有效,首先是在背后綁上充了氣的革囊,令身體不用花氣力便可保持浮力,再在腰間系鉛鐵,沉進水里去,然后調較鉛鐵的數量,可把自己固定在水面下某一深度,再以串接伸出水面的銅管吸取空氣,要在水內仰潛多遠便多遠。屆時雙腳將穿上像船槳般以皮革制成的槳鞋,大幅增加我潛游的速度,我的水靠則是水紋狀的外相,只要把銅管藏在身后,即使對方以燈光照河,發覺我的機會仍是微乎其微。”
辜月明聽得呆了起來,半晌后嘆道:“我現在才明白甚么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城門于每晚戌亥之交關閉,由天黑的時間算起,你大約有個半時辰的行動時間,你有把握在這段時間內抵達南城門嗎?”
烏子虛道:“一個時辰已足夠有余,但卻要麻煩辜兄提供河道的詳情。”
辜月明道:“這個沒有問題,明晚我會把有關河道的形勢詳圖,送到你手上。但城門的一關又如何過呢?”
烏子虛道:“那要靠我們幻術美人的法寶了。只要從她身上弄得十顆八顆黑煙彈,我和你一人一半,算準時間你入城我出城,煙彈齊放,憑你我的身手,又是驟然發難,任對方如何人強馬壯,也攔我們不住。你如能在城外為我另備坐騎,丘九師只能在后方吃塵。”
辜月明道:“不!阮修真一定派了人監視我,不論我在那里弄得馬兒,都瞞不過他。相信我,我的坐騎負重力強,多一個人仍不會影響牠的速度,我們共乘一騎好了。”
烏子虛道:“就這么決定。明晚同一時間我在這里等你,再研究逃走的時間和細節。”
辜月明以帶點自嘲的語氣道:“我是破題兒第一遭和人合作去做一件事。烏兄保重,希望明晚來時你仍是安然無恙。”
說畢召來灰箭,策騎離開。
丘九師從河面冒出頭來,雙手攀上船邊,輕巧靈活的離開河水,登上快艇。
坐在船頭的阮修真打個手勢,艇尾的四個手下齊齊落槳,打進河水里,快艇離開紅葉樓唯一貫通樓外河道的出水口。
一身水靠裝備的丘九師到阮修真對面坐下來,道:“鐵閘已完全封鎖出水口,只有魚兒能通過,若要破閘而出,須大費工夫,且必然發出刺耳的響聲,只要我們派人日夜輪番把守,該是萬無一失。”
阮修真道:“我們絕不可低估五遁盜的能耐,待我回去后設計簡單的機關,布置在閘外水底處,只要五遁盜從閘底潛游過來,觸動機關,會被從水底彈起來的羅網罩個結實,那時根本不用你出手,即可將五遁盜手到擒來。”
丘九師佩服的道:“好計!”
阮修真露出思索的神色。
丘九師訝道:“我們已布下天羅地網,就算五遁盜能逃出紅葉樓,仍沒法逃出城外,你還有甚么不放心的。”
阮修真道:“不怕一萬,卻怕萬一,五遁盜加上辜月明,任誰都不敢掉以輕心。我另有一個萬全之計,就是在五遁盜身上做點手腳,那他即使逃往天腳底,我們仍可以捉著他。”
丘九師沉聲道:“神捕粉?”
阮修真道:“正是神捕粉。此為江南已故名捕鄺天南發明的東西,給我們用在錢世臣的天女玉劍上,只要我們設法讓那叫郎庚的家伙沾上點兒,他可以逃到那里去呢?”
丘九師道:“這家伙如此機警,又獨居于風竹閣,恐怕很難在他身上弄手腳,除非買通樓內能接近他的姑娘。”
阮修真微笑道:“窮則變,變則通。例如他總要洗澡的,只要趁他離開風竹閣的時候,偷進風竹閣去,于浴盆底涂抹神捕粉,藥粉遇水速溶,從他的毛孔滲進他體內去,他想洗都洗不掉。開始時藥粉的氣味會被皂味掩蓋,他很快習以為常,不感異樣。如此他的命運將注定,甚么厲鬼兇靈也回天乏力。”
丘九師點頭道:“事關重大,明天我會親自處理此事。”
艇速減緩,原來已抵八陣園的碼頭。
蜂翼進入風竹閣的外院門,烏子虛仍坐在階臺上發呆,想不通該不該冒不測的風險與錢世臣交易,又怕兩袖清風的去過下半輩子,心中矛盾。
蟬翼見他坐在地上,皺眉道:“還不站起來,門階這么骯臟。”
烏子虛收拾心情,道:“不如蟬大姐來試試看,保證有意想不到的妙趣。”
蟬翼不屑的撇撇嘴,從他身旁走過,直入廳內,道:“我有你要的消息了!快進來。”
烏子虛跳將起來,拍拍屁股,追在她身后,見她在桌子坐下,忙坐到她身旁去。
蟬翼又皺起眉頭,道:“你為甚么坐得這么近?”
烏子虛聳肩道:“我們的關系不同了,當然要親近些兒。”
蟬翼大嗔道:“誰和你關系不同了?”旋又愁眉不展的道:“你這人啊!從不肯正正經經的,真教人擔心。”
烏子虛心中一動,問道:“有甚么好擔心的?”
蟬翼低聲道:“聽說城內由正午開始,緊張起來,休勤的兵士都要回布政使司府報到,城門和巡邏的軍士多了起來,我們紅葉樓外更出現很多生面孔的人。他們擺明是沖著你來的,而你仍是這副吊兒郎當、滿不在乎的樣子,真氣人。”
烏子虛道:“你真當我是五遁盜了?”
蟬翼理所當然的道:“不當你是五遁盜該當是甚么?”
烏子虛給她一句搶白,平時口若懸河、雄辯滔滔的他反而無言以對。又想到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道:“有甚么消息呢?”
蟬翼道:“錢大人在初四日來見大小姐。”
烏子虛心忖今天是初二,那就是錢世臣后天會到書香榭去,只要他明天完成兩幅畫,便可以進行計劃,心中不知是驚是喜。把半邊身子挨過去,湊到她耳旁道:“你怎會知道的?”
蟬翼俏臉微紅,垂首輕輕道:“不要靠得這么近行嗎?”
烏子虛幾乎失去自制力,想香她嬌嫩的臉蛋一口,苦苦克制著,挪開了一點,道:“移開了,說吧。”
蟬翼別頭瞪他一眼,道:“是大娘告訴我的。事情很古怪,大小姐一向對錢大人沒有甚么好感,今天卻派人送了封信給錢大人,接著錢大人派人回話,說初四晚到紅葉樓來赴大小姐之約。你知道這件事有甚么用呢?照我看錢大人像大河盟般,都想捉著你。”
她的話說中烏子虛的心事,頹然道:“我準備向他自首。”
蟬翼吃驚道:“不要!”
烏子虛色心又起,笑道:“蟬大姐很關心我。嘿!我改喚你作蟬妹好嗎?”
蟬翼嗔道:“又來了!我們在說正經事嘛!告訴我!你真的要去自首嗎?”
烏子虛苦笑道:“但愿我曉得自己在干甚么。記著,這是我們間的秘密。”
蟬翼俏臉露出堅決的神情,道:“我怎樣都不會把你的事告訴任何人。”
然后朝他瞧去,又道:“你的逃跑本領不是很了得的嗎?快逃吧!”
烏子虛坐直身體,長長吁出一口氣,道:“吉人自有天相,蟬大姐不用擔心我,我正是這么的一個吉人。”
蟬翼怎知他心中想著的是云夢女神,焦急道:“你這人啊!怎可寄望神仙來打救的,快想辦法逃走。”
烏子虛喑嘆一口氣,自己真的變了,辜月明罵得好,自己確實有點失去面對現實的勇氣。嘆道:“天無絕人之路,待我好好的想一想,想不到便去睡覺,說不定可在夢中找到答案。”
蟬翼拿他沒法,起身道:“我們的生意很好,我不可以逗留太久,我會求菩薩保佑你。”說罷去了。
烏子虛心中苦笑,蟬翼剛責他別只會指望神仙打救,這邊便說求神庇佑他,由此可見自己處境之劣,只有神仙才有辦法解救。
第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