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稟皇上,太傅大人在外求見。”
朱砂筆在奏折上劃了條長長的尾巴,皇甫瓚愣了片刻,才抬起頭問:“何人求見?”
喜樂道:“皇上,是太傅大人。”
皇甫瓚怔怔地問:“可還有別人?”
喜樂莫名其妙:“回皇上,只有太傅一人。”
皇甫瓚這回沉默的時間更長了,喜樂等了半天不見他出聲,以為他睡過去了,小聲喚道:“皇上?皇上?”
皇甫瓚慢慢放下手中的朱砂筆,道:“宣。”
莫默在外面等了半天不見喜樂出來,心底有點焦急,伸長脖子往里看,就看見喜樂走出來道:“太傅大人,請吧!”
莫默喜得眉飛色舞:“有勞公公。”
聽見皇甫瓚愿意與他單獨見面,莫默喜滋滋地奔進御書房。還沒等他表現(xiàn)出自己的熱情,就被里面冷冰冰的氣氛凍僵了一張巨大的白癡笑臉。
皇甫瓚埋頭于書案,并不正眼看他。
莫默只能委委屈屈,恭恭敬敬道:“微臣參見皇上。”
“太傅免禮。”皇甫瓚說話時也不看他,就好像一心撲在奏折上。
“謝皇上。”莫默看著面上毫無神采可言的皇甫瓚,心里忍不住泛酸,可皇甫瓚不看他,他只能搜腸刮肚地尋找話題:“皇上看什么奏折看得這么專心?朝中發(fā)生什么大事了嗎?為什么我不知道?”
皇甫瓚輕咳幾聲,淡淡道:“哦,并不是什么大事,是禮部的折子。”
莫默心里琢磨著如何將話題引到感情問題上,對皇甫瓚的回答就顯得有點漫不經(jīng)心,隨口就問了句:“哦,是么?禮部又有什么事?”
“自李皇后薨逝,后宮鳳位一直空缺……咳咳咳,禮部是希望朕盡快冊封六宮之主……”
“什么?!”莫默失聲尖叫,整個人像忽然被雷劈中一樣,臉色難看地瞪著皇甫瓚。
皇甫瓚終于抬起頭,眼神非常之淡漠地掃了他一眼,又重新移回手中奏折上,道:“太傅以為有何不妥?”
不妥?當然不妥!你不是答應過我除了我不封后的嗎?!
心里沸騰著,嘴上卻只能干巴巴道:“現(xiàn)在這種局勢,并不是選后的好時機……”
皇甫瓚又咳嗽了兩聲,放下奏折,端起茶杯抿了口茶,道:“朕也是這么想。先不說這個,不知太傅急著見朕,所為何事?”
皇甫瓚越平靜,莫默心里就越難受。不過他也清楚讓皇甫瓚變成現(xiàn)在這樣的罪魁禍首就是自己,所以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雖然很想講和,可是皇甫瓚這樣不咸不淡不冷不熱的態(tài)度卻讓莫默無論如何開不了口。
皇甫瓚顯然也察覺到莫默忽然低落的情緒,他忍不住想說點什么,但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你……身體好些了嗎?”憋了半天,莫默終于拋出一個擦邊球。
皇甫瓚愣了愣,低垂的眼簾掩去所有情緒,他的聲音還是不見一絲波瀾:“太傅有心了,朕并無大礙……咳咳咳……”
“并無大礙?并無大礙怎么會一直咳嗽?太醫(yī)院的太醫(yī)都是吃干飯的嗎?!”
皇甫瓚卻顯得莫名其妙:“太醫(yī)院的太醫(yī)吃干飯還是吃稀飯,與朕咳嗽有何相干嗎?”
“……”
莫默嘴角抽搐了下,道:“總之,你這樣咳下去可不行。閔太醫(yī)怎么說?”
這一次皇甫贊沉默了很長的時間,莫默先是覺得奇怪,隨之被自己的猜想驚得面無血色:“你……你為什么不說話?難道……難道你……”
皇甫瓚微微抿唇,唇線繃成一條直線。
莫默的聲音不住發(fā)顫:“你不要嚇我……干嘛不說話?”
“太傅。”皇甫瓚緩緩抬起頭,目光深邃地看過來,直勾勾地盯著莫默。不知是他的眼神過于凌厲,還是兩人太久不曾這般對視,莫默顯得有點手足無措,下意識屏住呼吸。
“你……管的也未免太多了吧?”
“……”
皇甫瓚用力握拳,指甲刺痛掌心,壓抑了他內(nèi)心另一股躁動,使他得以維持平靜:“朕是否得病,與你……又有什么相干?君是君,臣是臣,這是你說的。那么,做好你分內(nèi)的事,朕的事,用不著你來操心。那么現(xiàn)在,如若你沒有別的事的話,就跪安吧!”
……
京城西街涼茶鋪前,歪坐著一個身穿布衣,長相平凡的少年。這樣扔進人堆找不到的少年,卻有一雙霧蒙蒙如雨后蒼穹的眼眸。這個少年叫了一碗涼茶,卻不喝,只瞪著一雙泛紅眼睛看著碗中自己的倒影,出神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咳咳,這見鬼的天氣!店家!來碗涼茶!”
這時走來一個壯實的黑漢子,背對著少年在他的隔壁桌坐下,一雙銅鈴般大的眼睛瞪了一圈身邊的人,原本坐著喝茶閑聊的人立馬作鳥獸散。
涼茶鋪只剩少年與大漢背對背坐在不同的兩張桌子邊。
大漢趁著店家倒涼茶的空隙,壓低聲音道:“不知二弟現(xiàn)在如何了。”
少年瞪著血染一樣的眼睛,沒有半點反應。
大漢怔了怔,自言自語道:“難道不是?”清了清嗓子,微微提高聲音道:“我那可憐的二弟不知道現(xiàn)今何處啊……”
少年驚得一顫,沒好氣道:“嫁入豪門了!”
大漢趕緊正襟危坐,壓低聲音道:“三弟?”
少年扁著嘴泫然欲泣道:“大哥,我想哭,能借你肩膀嗎?”
“那怎么行?!”大漢滿頭大汗,卻不得不把聲音壓得更低,道:“你別忘了咱倆現(xiàn)在身份立場不同,萬一事情敗露,老子多年來的忍辱負重豈不白費?”
少年嘆道:“反正我現(xiàn)在易容成這樣也沒人看得出來,你過來調(diào)戲調(diào)戲我,我順勢撲倒在你懷里大哭不就好了?”
“……”
這時店家端著碗涼茶走過來,“大爺,您的涼茶。”
大漢很是威武地一擺手:“熱的老子一身汗,你走遠點,別擋著風!”
店家心里莫名其妙,但還是訕笑著賠著不是退到一邊。
大漢拿起茶碗,借著喝茶的動作低聲道:“出了何事?你為何要哭?男子漢大丈夫,理應流血不流淚,作何哭哭啼啼?”
少年托腮望天,幾乎不見他嘴巴在動:“皇上讓我做好自己的事,別再管他。他這是真打算跟我來個徹底的了斷啊……”
大漢“咕嚕嚕”喝了口茶,悶聲道:“如此也好,兩個大男人難道還能在一起過一輩子?”
少年幽怨道:“憑什么你的好二弟可以我不可以?”
“因為大圣王朝不能無后。”
少年沉默了,端起茶碗默默喝茶。
無聲輕嘆,大漢沉聲道:“莫要說這些了,我不能在此停留太久,否則容易惹人懷疑。”
少年微微坐直身子,伸了個懶腰;“那老麒麟什么時候動手?”
“我估摸著也就這一陣了。如今太師和元老將軍皆已辭世,元家軍又歸我所有,皇上如今是孤立無援,攝政王斷然不會白白錯過機會。”說完,一拍桌子:“店家,再來一碗!”
“他還跟你說過什么?”
“其他的也沒什么特別……倒是提了下兩個月后的鬼節(jié)祭祖一事。說什么到時候要好好熱鬧一場了,不知道是何用意。”
少年心中一省,難道……
“對了,還有一事。攝政王收了新科武探花黃柏炎為門生,接手了嚴占雄的虎豹營。你注意到了吧,最近京城之中多了許多兵巡視,都是攝政王的人。”
少年隨意掃了眼在街道上出現(xiàn)的巡邏兵,全副武裝,整齊伐一,明顯是訓練有素。
店家又端了碗涼茶給大漢,這次不等大漢開口就自覺地閃得遠遠的。
少年站起身,道:“店家,你的涼茶很不錯,收錢。”
店家趕緊走過來:“謝謝客官,客官您慢走。”
少年望了望開始聚集烏云的天空,若有所思道:“看來是要變天了,回家收衣服咯!”
少年搖頭晃腦地走進一條巷子,動作敏捷地躲到一堵墻后,四下看了看并無可疑之人跟著,才手腳并用地翻過那面墻。
所以當莫默洗掉易容藥物,換了另一身裝束從天香樓的大門走出來時,迎面遇上經(jīng)過的蕭景夜。
“……”
兩人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兒,莫默剛扯開笑臉打算熱情招呼時,就見蕭景夜漠然扭過臉,視而不見地從他面前走了過去。
莫默:“……”
自從莫默榮升成為太傅后,已有好一陣子沒光臨六扇門了。所以當莫默出現(xiàn)在六扇門時,所有人都很意外。周擒身為總捕頭,帶頭出來相迎:“大人,你怎忽然來了?”
莫默沖他翻了個白眼:“這里好歹曾經(jīng)是我的地盤,你這么問是什么意思?”
周擒干笑道:“屬下只是擔心你又和圣上鬧脾氣而已。”
莫默眉心一跳:“你這話什么意思?”
“你每次與圣上鬧脾氣都要回六扇門哭訴,難道這次不是?”
“……”莫默磨牙道:“周擒,你翅膀硬了是吧?”
周擒謙虛道:“不敢不敢。如今非常時期,屬下也是擔心內(nèi)訌罷了。”
被戳中心事的莫默只能將滿腹要哭訴的話生生咽回肚子,故作不屑道:“你以為我是你啊,我堂堂太傅豈會因為區(qū)區(qū)兒女私情煩惱!我關心的是國家大事!說吧,最近怎么回事,街上冒出這么多巡城的官兵,六扇門沒可能不調(diào)查的吧?”
“大人英明。這城中最近忽然戒備森嚴起來,屬下也覺得有古怪,所以暗地里派人查探了一番。這些人是皇城守兵,都是蕭景夜的人。”
莫默意外道:“蕭景夜?!會不會搞錯?”
周擒莫名道:“豈會弄錯?皇城守兵三萬,分別鎮(zhèn)守東南西北四個城門,部分屯守城外,部分駐守城中。守兵的安排直接關系到皇城的安危。如今蕭景夜加強城中守衛(wèi),日夜巡邏,在京城十八街四十九道都派了重兵把守,恐怕是要……”
莫默眉頭深鎖,施施然接下去道:“圍困京城……”
周擒大驚:“這么說,攝政王真的打算……”
不等周擒說完,莫默已經(jīng)起身離開。
“你說什么?要收回蕭景夜手中的兵權(quán)?”
西門嘉俊詫異地看著難得嚴肅的莫默,道:“這是為何?當初說要把皇城守兵三萬兵權(quán)交給他的,可是你啊!”
“他是攝政王的人。”
西門嘉俊無語道:“這個誰都知道。”
“所以,皇城的安危不能交給他。”莫默臉色凝重,語氣中透著不安道:“不知道為什么,今天在街上遇到他,他居然當我是空氣一樣,看都不看一眼就走過去了。當時我就覺得奇怪,現(xiàn)在想想,估計蕭景夜已經(jīng)作出決定了。”
“什么決定?”
莫默沉聲道:“他還是決定站在攝政王那邊,注定與我們?yōu)閿场!?
西門嘉俊呆了呆,怒道:“那個笨蛋!攝政王到底有什么好?他非死跟著他!?”
“現(xiàn)在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既然蕭景夜不肯幫我們,那么他就是敵人。”莫默頭疼地閉了閉眼,道:“我靠,事情怎么會變成這樣!?我們一定要想辦法削去蕭景夜的兵權(quán)。皇城三萬守兵,關乎我們的成敗,我不能冒險。”
“可是無緣無故,怎么削他兵權(quán)?”西門嘉俊焦躁地走來走去,道:“再說了,他是仇老賊的心腹,要削去他的兵權(quán),也要仇老賊同意才行!如今我們和仇老賊勢同水火,除非仇老賊腦子出問題,否則怎么可能交出皇城的兵權(quán)?”
“所以,為今之計,只有想辦法離間攝政王和蕭景夜的關系。”莫默嘆道:“我真的不想和蕭蕭為敵,如果可以,我還是希望他能來幫我們。”
“又是離間計?”西門嘉俊懷疑道:“你離間了仇老賊身邊三個心腹,仇老賊就是笨蛋也該有所警覺了。如今正是用人之際,蕭景夜跟隨他多年,又是他一手帶大的,他豈會這么容易被離間?”
莫默沉默著,眼神復雜地看著西門嘉俊,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西門嘉俊狐疑道:“你看著我做什么?你想干什么?”
莫默嘆了口氣,幽幽道:“我知道,如果我這么做,你一定會覺得我卑鄙……”
“等下!你打算做什么?”
莫默心虛地看著別處,嘀咕道:“我打算利用仇連霸……”
“仇連霸?”西門嘉俊一愣,又是一驚:“是那個死胖子!?難道……喂我反對!你不能這么做!那個胖子是冰山心頭的陰影,你這樣做會害死冰山的!”
莫默大吃一驚:“你也知道?喂你怎么知道仇連霸是蕭景夜心頭的陰影?”
“……”西門嘉俊摸摸鼻子,轉(zhuǎn)移話題道:“現(xiàn)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反正我反對!”
“那你說,除此之外,還有什么別的辦法?”莫默懊惱道:“又不能削他兵權(quán),又不能離間他和仇老賊!他又是鐵了心要助紂為,難道我們真的打算和他在戰(zhàn)場上拼個你死我活嗎?”
西門嘉俊沉吟半晌,拍拍莫默的肩頭,道:“你先別急,我去調(diào)查調(diào)查,興許還有別的什么辦法。總之,在我允許之前你不能輕舉妄動。”
此時此刻的蕭景夜也是壓抑著一肚子的火,不顧下人阻攔直闖進攝政王府的會客堂。仇麟高高坐于堂上,手下兩邊分別坐著丁凱和黃柏炎。見到一臉怒氣的蕭景夜進來,似乎并不驚訝,淡淡地問了句:“景夜,這府里的規(guī)矩,你是忘了還是怎的?”
蕭景夜稍稍平息怒氣,對仇麟拱手行禮道:“屬下參見主公。主公,屬下有一事不明,不吐不快。如若主公要責罰,也請等屬下將事情問清楚。”
仇麟淡淡道:“你說。”
“不知道主公可知黃柏炎擅自帶兵在城中駐守?”蕭景夜說這話時死死盯著黃柏炎,眼中難掩殺氣,看得黃柏炎生生打了個冷顫,不敢與他對視。
仇麟施施然道:“這是本王的意思,不知道蕭將軍覺得有何不妥?”
蕭景夜驚訝道:“主公?!”
“本王安排黃將軍幫你,希望加強京城守衛(wèi),確保京城安危,莫非蕭將軍覺得本王做錯了?”
“屬下不敢。”蕭景夜用力握緊手中的古劍,心底涼颼颼的,似有寒風過境,“屬下只是不知主公這么做是何用意?京城三萬守兵,保護皇城綽綽有余,何苦勞駕黃將軍?”
“本王這么做自有本王的道理,你只需奉命行事。還是說,”仇麟冷眼掃了過去,眸光犀利如刀,“你堂堂守城將軍,已不打算再屈居他人了?”
蕭景夜雙膝著地,聲音冷硬卻透著絲脆弱:“屬下豈敢違抗主公命令?屬下斗膽,冒犯主公,請主公治罪。”
仇麟放下手中把玩的茶杯,懶洋洋道:“這次就算了,你退下吧!”
“……謝主公。”
蕭景夜渾渾噩噩從攝政王府出來,之前闖府所用的勇氣早已消耗殆盡,如今的他仿佛丟了魂似的,行尸走肉般在街上晃蕩,臉上不見一絲表情。
突然,有東西直直飛來,快要打中他的腦袋時,他忽然驚醒過來,險險接住不知從哪飛來的包著石頭的小紙團。
張望了下四周,不見任何可疑之人。蕭景夜更深地皺起眉頭,打開那張包著石頭的紙。只見上面的字跡飛揚跋扈,可見寫字之人何等張狂不受拘束。
這種自成一家的風格,蕭景夜從未見過。
紙上只有幾個字:戌時,醉紅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