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記得六歲時,父親剛過世沒多久,我的親叔叔,涼玉登基為帝的那一日,禁兵蜂擁而入王府,面無表情,手中握著明晃晃的長矛,將所有人圍住,我躲在母親的懷中,茫然的看著這一切,母親的身體在發抖,冷汗跌在我的額上,我不解的仰面看她。
她被逼喝下了毒酒,倒在了我眼前,而我,來不及悲傷痛哭,便被帶進了皇宮里,一身正紅龍袍的叔叔坐在金椅上,唇畔帶著一貫溫柔的笑意。
他說:“舜瑛,為何哭泣?”
“母親死了,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他臉上浮起悲憫之色,似乎很同情我,“既然如此,以后,就搬到皇宮里住吧,叔父也好照顧你?!?
于是,我被送進了鬧鬼的鳳陽宮,六歲的我,一個人呆在黑暗空蕩的行宮里,被夜晚嗚嗚的風聲嚇得痛哭流涕,縮在角落里不敢亂動。
后來,我才知道,所謂的鬧鬼,不過是人為而已,鳳陽宮是我祖母生前的行宮,祖母去世后,她身邊的貼身太監一直守在鳳陽宮,直到我搬進去住后,他告訴了我一些我以前從不知道的事情,祖母父親的死因、母親為何會被逼喝下毒酒、叔父溫柔的表象下藏了什么……包括一張名單。
足以讓我翻身的名單。
十一年后,叔父駕崩,涼念登基的時候,我已經徹底控制了鳳陽宮,與名單上的所有人取得了聯系,雖是表面被軟禁在了皇宮,其實暗地里可四處行走。
叔父一死,單靠太后這個女人和什么都不懂的涼念,根本無法維持皇朝,也正是我擴充力量的階段。
就在我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的時候,機會悄然而至。
“你是太后的男寵?”她瞧著我,挑了眉,歪歪勾了唇,露出壞壞的笑,杏眸中滿是戲弄的波光,與上次見她不同,她換了一身涼國宮裙,淡紫色的羅裳,露出一片凝白的肌膚,青絲如墨,腰肢不盈一握,神情語氣與普通女子很不一樣,眉心難掩乖張稚氣。
我輕笑了一下,問道:“姑娘呢?”
她得意的輕哼一聲,將紙張塞入袖中,如初見一般,飛快的嗔了我一眼,“我傻啊告訴你,讓你去舉報我???”說罷轉身利索的躍過墻頭,頭也不回。
果然是絕代佳人,只怕……野性難馴。
她被太后為難,天天被逼著抄寫女德,每日總會偷空來鳳陽宮清閑,坐在對面,一邊下棋一邊喋喋不休的抱怨,深深皺著眉頭,仿佛很大怨氣般,我隨口道:“你大可以不聽她的。”
她沉默不語,卻更加皺緊了眉,落子隨意且心不在焉。
能讓如此張揚叛逆的女人寧愿自己委屈也不讓他為難,涼念倒是沒白長了那張臉。
我心底嗤笑一聲,情又是個什么東西呢。
這個女人,除了臉可以拿得出來外,別的……我是真沒發現她的過人之處,放肆乖張的糟蹋我的古琴,還要挑釁的問我如何,弄傷了手指,也不似正常的女子那般哭哭啼啼,反而將一肚子氣撒到了琴上,對血流不止的傷口,視若無睹。
若不是怕她死在鳳陽宮,給我招惹不必要的麻煩,我又怎么會碰她,隔著衣袖,她的手腕纖細的似乎一折就斷。她近乎慌亂的抽出手,說不上是羞惱,只是一種倉皇和顧忌。
顧忌什么?擔心被人看到,傳到涼念耳朵里?那一瞬,我確實微微有一絲不舒服,仔細想想,我并無惱怒的資格和閑工夫,于是又釋然。
一個無知淺薄的女人而已……
我低估了她的敏銳,抑或是我方才不慎流露出了一絲不悅,她臉上隱約有些不安和愧疚,長睫掩映下的波光閃動了幾許,終于又抬起了頭,朝我伸出受傷的手,低聲道:“你幫我。”
倒讓我有些好笑和微訝了,故意調侃了她一句,她頓時羞惱,一雙杏眸瞪著我,明明是理直氣壯的說話,可臉上卻紅了一片,那雙明凈的眸子越發的波光粼粼,撩人心懷。
我低了眸,避開她的視線,執了她的手,白皙柔嫩,指節修長纖細,指甲透著淡淡的粉色,瑩瑩如玉,不過是順了心意贊美了她一句,卻被她罵了流氓。
呵,倒是生平第一次被人這樣罵。
她為了給涼念下廚,經常偷溜進鳳陽宮采花,雖然麻煩,卻樂此不疲,一邊穿梭于花叢中低眸采花,一邊和我絮絮叨叨的閑聊,究竟是多單純無知的人,才會問出:當皇帝有什么好的這樣的問題。
當皇帝有什么好的?
當皇帝有什么不好的。
一句話便可決定人的生死,至高無上,無人敢反駁抗拒。寂寞孤獨又算什么,我已經習慣了二十年了。只是,我未曾想到,她是那般深深的喜歡著涼念,更沒想到,素日嬉笑嗔罵的她,居然也會落淚。
眉心微顰,眼眶紅潤,從漆黑的睫毛上不斷的掉下眼淚,晶瑩剔透的淚珠滑過白瓷般光滑的肌膚,簌簌無聲,卻又百般哀婉,待我回過神來,已如同中蠱一般用帕子拭去了她的淚。
我終于明白,這絕世的盛寵也并不無半分道理,起碼,任何男人都會控制不住的疼惜她此刻的柔弱無依,我甚至懷疑,這個女人,若為后妃,必定會殃及江山。
在得知她的母親是女帝后,我曾想過把茶水中的解藥去了,讓她隨涼念一同死去,可見她一口一個念兒,句句維護包容之意,我忽然不想這么輕易的饒過她,很想看看,涼念死在她面前,她會是什么反應。
不過是一念之間的決定,我以為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后來才發現,正如她所說,未來的事,一切都說不好。
曾經,我只道她是上天給我的最好的棋子,后來才明白,她是一把沒有劍柄的利刃,想要掌握她,就要做好血肉淋漓的準備。
當她被我抵在墻壁上倉皇怯怯的看我時,那雙波光粼粼、明亮皎潔的杏眸,那近到咫尺仍看不到一星半點瑕疵的臉龐,那張飽滿紅潤的唇,以及在這個角度下,正好可以看到她抹胸中的一抹春色,無一不在挑撥我的心弦。
她被我扣住了手腕,不安而惶惶的掙扎,對上我的視線,忙慌亂的錯開,漆黑的長睫輕垂,微微別過臉,就連耳垂都泛著紅潤,凝白的頸就在我眼前,我低眸看著,攥緊了她的手腕,第一次,這般明確的對一個女人起了欲念。
“我要是想看的話,找念兒就好了,何須千里迢迢跑到你鳳陽宮看你?又不是多好看……”她如此這般的說道,成功勾起了我的怒火,我握住她的下頜,逼她正對我,冷聲道:“方才是誰眼睛一眨不眨的看了半天?”
她臉上的紅暈更甚,羞怯而無措,慌亂的如同受驚了的兔子,絲毫不見素日的張揚狂妄,笨拙而小心翼翼的解釋。
“你猜,我要是將此事告于皇上,他會怎么處置你?”我不知道我當時在和誰慪氣,或許我只是想看她惱羞成怒,亦或者是千方百計哀求我的模樣,脫口而出了這句話。
她震驚而慌亂的看著我,眼底浮起一抹惱怒與冰冷,猛然對我出手。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自己有多蠢,居然心生了在她眼中與涼念一較高低的念頭。
她如此在意涼念,我便更加想看到當她得知是自己將毒藥一口口送入涼念身體里時的表情。
按照計劃,俘獲蕭凝,讓她撞見,封后大典取消,借助古蘭的脅迫,恢復身份……
一切都是那么的輕而易舉,躺在床上的蕭凝,明明與她姿色相當,可惜卻不曾令我再如那日般**蠢蠢。
為了警告我別妨礙她的念兒,她不惜暴露自己的靈力,甚至意圖與我決裂,而涼念倒也對得起她這份深情,違抗百官,甚至以皇位要挾來保全她一個。
大典上,她一襲華麗曳地紅裙,金流蘇遮面,步步生蓮的朝涼念走去,晃動的珠光下,隱約可見那絕世明媚的容顏,及勾人心魂的如花笑靨。
不知是否是我的錯覺,她似乎看了我一眼,卻又清清淡淡的移開,沒有厭惡、沒有溫柔,只是清淡,那一刻,我在想,在她心里,我究竟屬于一個什么身份呢?
不,這不該是我在意的,我抬眸望去,她正溫柔的望著涼念,一笑傾城。
這女人果然不該留……
被呈進去的合歡酒中,放的不是情花,而是大量的煙云散,****,普通人飲下,倒不至于當即斃命,只會讓其性情大變,暴躁無常而已,只是云熹幾乎每日都用煙云散灌溉過的花瓣給涼念做晚膳糕點,日積月累,今夜,毒性便會提前發作。
他們說,太后未倒,提前動手,會不會不妥?
太后?我何時將她放在眼里過。我所做的一切,都將在我的掌控范圍內。
一想到今夜她要躺在涼念的身下嬌媚承歡,心頭就莫名的煩躁。
如我預料的一樣,她得知一切后那悲痛憤怒的表情,只是,我卻沒有預料中的那么高興,甚至是心煩,她的每次落淚,都是因為涼念,她的每一個溫柔的眼神,都是對著涼念……
江山是涼念的,我可以奪過來。她是涼念的,得不到……便毀了她!
當把她壓在身下的那一瞬,我聽不到她的任何哭泣,腦海中只有占有二字,但隨之而來的臨危感,讓我明白,過了今夜,絕不能留她……這個禍水。
也就是那晚,我方看清一切,方明白……初見時,她一眼望到我,臉上那震驚與錯愕的神色,以及那日采摘梅花時,她獨坐一旁,望著遠方,眉間眼底不慎流露出的黯然與憂郁究竟是對誰。
呵,這該死的女人,耍了涼念就不說了,居然還敢把我當作那人。
她見到趙修靈的第一眼,那模糊的淚眼中一瞬間浮起的萬般委屈、依賴,與辛酸,幾欲噴發,卻又不知何故,強行按捺,千回百轉,只說了一句:“趙修靈,你是來我過得多凄慘嗎?”
“趙修靈!你為什么不早點來?!”
她只當自己發泄恨意,殊不知,一句簡短的話,便可暴露她內心對眼前此人有多依賴……
一旁的我,此刻才是真正的忍不住想諷笑一聲,望向閉目沉寂的涼念,我一直在和這個可憐蟲較什么勁?
她走了也好,也免得我著了她的魅惑,不忍下手殺她,強留她在身邊,將來又禍害了我的江山。
登基,囚禁太后,軟禁蕭凝,處理政務,批閱奏折,臨幸宮人……一天接一天的忙碌,讓我沒有時間去想她,就在我幾乎快要忘記云熹這個名字的時候,卻又不妨被臣子提議納齊三千佳麗充盈后宮。
忽然就想起那日鳳陽宮中,她明眸直直的看我,半是黯然半是茫然的問我,“舜瑛,若你為帝,你會納三千佳麗嗎?在明明有了喜歡的女子后,你會開設后宮嗎?”
不會。
女色誤國,若想發泄,隨便一個略有姿色的宮人便可,何需三千美姬?豈不是自掘墳墓?更可笑的是,我怎么會蠢到動感情呢?
我倚在龍榻上笑了一下,卻又想起了那日在鳳陽宮寢殿窗外,她低眸羞怯不敢看我的模樣,還有她揚唇笑著喚我舜瑛時,漆黑的雙眸中跌宕的光亮,一樣的撩人心懷……
侍寢的宮人極力的討好,我懶散的睜開眼,看著面前陌生的女人,亦是兩頰羞紅,媚意橫生,卻總覺得……缺了什么。忍不住皺了眉,推開那宮人,攏了衣袍出殿門。
漫天星輝,偌大的皇宮,此刻或許真讓我心生了空虛,竟找不到一個與我閑話說笑的人,被禁封的鳳陽宮居然隱隱傳出琴聲,我輕笑,鬧鬼了?
明知此刻不該進去,卻還是進去了。
不是沒想過她會再次出現,只是很早就明白,她一旦出現,便是我絕命之時。
兩年過去了,兩年未見她了,今夜的她,比任何時候都要美麗,一勾唇,一輕嗔,都是致命的毒,蔥白的指尖,滲出大滴的鮮血,猶如她眉心絕艷的桃花,點于她的唇,越發勾魂攝骨。
握著她的手,竟錯生出還在當年的恍惚,她輕笑著轉身避我,行動之間,幽香滲骨,我拉她入懷,卻再難見她半絲羞怯,只剩嫵媚風情,甚至,那恨意,竟也藏得極好,讓我心甘情愿的墜入美夢。
如愿以償的與她抵死纏綿,周遭的一切都是朦朧不清的,唯她是我一遍遍沉淪的真實存在,從未有過的愉悅感,讓我驟然明白,原來,這才是纏綿存在的真正原因,這世上,只有一個人,唯一一個人,可以讓你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滿足。
只可惜,我卻不是她唯一的那個人。
“舜瑛,你什么時候喜歡上我的?”她眸光半斂,媚意橫生,唇角似有譏諷。
這女人,哪里來的底氣……
她得到了她今晚想知道的答案,云雨散去,便是我的死期了,只是……莫名的不甘,卻只能問一個可能會被人譏諷的問題,云熹啊,你可記得,你我的真正初見?
那日,你初來涼國,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安坐在龍輦上,明眸皓齒,笑意傾城,被涼念吻在脖頸時,那副慵懶風情的模樣,果真不負禍水二字,含笑回眸望來,那眼中的惶然悲傷,及回神時匆匆的一瞥,勝過大涼的一切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