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靈一直不能理解紅這個……人。

從遇到這個人開始，他每次出現，皆有預謀，碧海星上他能利用始源之海，將葉靈困住；小煙星一戰也做足了準備，抓住了白藍防御能力被卸除的時機，而這次卻顯得，力不從心。

他就像是垂死的野獸，試圖在死之前，做最后一搏。

卻被葉靈輕易的破解。

懸浮在空中的水銀球體，只是停頓了一秒，便毫不猶豫的分散開來，猶如降下霧雨，萬千機械團朝著四面八方墜落，穿透白霧，將整個醫療間籠罩在內。

葉靈抱住莫尼克，縱身一躍，轉瞬躍至提埃身邊，劍氣形成一道屏障，將朝她身邊聚集的機械盡數絞碎。把她和莫尼克、灰色巨狼保護在內。

提埃的皮毛上沾染了斑斑血跡，他低下頭，先是看了一眼葉靈，隨后才對莫尼克問道：“怎么回事。”

莫尼克閉口不言。

“紅又出現了。”葉靈不怎么在意的說：“他潛伏在莫尼克身上。差點被他得逞。”

可我已非——昨日之我。

葉靈在心中默默想到，她震動著手中的靈劍，無孔不入的機械，竟然無法靠近這方區域分毫。

提埃有些震驚：“紅？”

他又松了口氣：“幸好你平安無事。”

但這醫療間里，卻不止三人。

由機械團形成的霧雨驟止，葉靈放下劍，卻見白霧之中，鶴云錦驀然跪倒在地上。

被提埃咬斷了胳膊的時候，他依然筆直的站著，甚至游刃有余。以一條手臂換了提埃一只眼睛。

而現在，他卻跪倒在地上。

無數細小的傷口，遍布在他的身軀上，他踉蹌著站起來，那傷口中便流淌出鮮血，眨眼之間，他看上去竟然像從血水中撈出來一般。

鶴云錦的神情依然是平靜的，他抬起還能動彈的那只胳膊，按壓住了胸膛，過了片刻，他將手指舉到眼前，果然看見血液之中，混雜著一點水銀狀的物體。

他輕輕的嘆了口氣，那聲音綿長而冰冷：“納米機器人。”

“他完了。”莫尼克低聲說道。

“……”葉靈皺起眉：“怎么回事。”

提埃走到葉靈的身前，用身軀將她擋住，冷冷的注視著鶴云錦：“人類形態身軀脆弱，那些機械鉆入了他的體內。隨著血液遍布全身。”

提埃的聲音似譏諷：“隱藏著第二形態，卻沒想到反而因此陷入絕境，鶴首長，這滋味如何？”

改造人的三種形態，人類形態最為脆弱，而高等改造人的第二形態肉身強悍，如果鶴云錦早早改換形態，絕對不會被區區機械團所傷，提埃的諷刺聽上去便顯得格外的刺耳。

“他會怎么樣。”葉靈問道。

“……等到那些潛入他身體的機器人，進入他的神經中樞，他大概會被紅所控制。”莫尼克低聲道：“大概半個小時到兩個小時，看個人意志力了，也許能保留一些意識。”

葉靈還是第一次見到紅的手段，她皺眉道：“這些東西無孔不入，如果分散在空氣之中，呼吸的時候潛入體內，根本無從察覺，這樣一來，紅豈不是立于不敗之地？”

“并不是的，”莫尼克輕聲道：“他需要聚集成團才有足夠的能量，以最低限度來計算，也足夠通過眼睛看見。他只能通過這樣粗暴的方式。”

“你對紅很了解嗎，莫尼克。”

莫尼克又沉默了下去。葉靈也不再問，她看向了鶴云錦。

短短的時間里，鶴云錦的脊背再度彎下去，他試圖站直身體，卻搖搖晃晃，仿佛醉酒之人。

砰。

他又跪倒在了地上。

鶴云錦嘆了口氣。

這是葉靈第二次聽到他嘆氣。隨后他便保持著半跪倒的姿勢，緩緩的看向了葉靈。

“殿下，”他喚著葉靈的名字，聲音輕柔如拂面春風：“好厲害……竟然將他打成了這幅樣子，不得不選擇我的身體。”

他仿佛贊美著取得進步的幼童，又或者他現在的神情太過安然。讓葉靈不由一怔。

鶴云錦用力撐住了膝蓋，他的左臂垂在身側，只有右手可以使用，他便靠著這只手，搖晃著站了起來。

“若非走投無路，他絕對看不上我的軀殼。”鶴云錦平靜的評價著自己：“比起蘭櫻星那時，殿下更加強大了。”

“鶴云錦，”葉靈微微皺眉：“你為何不自救。”

鶴云錦微微一笑。

“葉靈……”莫尼克喘息了一聲，神情復雜：“在你之前，我從未見過，有誰能將紅從身軀中祛除。除非在他抵達中樞神經之前，將大腦取出，放入新的軀體之中。”

他沒再繼續說下去。鶴云錦自己都還陷在幻陣之中，恐怕就算他破陣而出，也沒辦法立刻造出一個軀體供他使用。

“你將紅從莫尼克的身體里驅除了？”提埃卻是有些吃驚。他之前只以為紅想要奪取莫尼克的身體，被葉靈阻止。

葉靈沒有說話，她松開了莫尼克，將他扶到提埃身邊，倚靠著灰色巨狼。

隨后她向前一步，直視著鶴云錦，良久，她才說道：“如果你愿意……就此罷手，我便為你，驅逐紅。”

她的聲音回蕩在醫療間內，白霧翻滾著，莫尼克動了動，似乎想要說話，卻又沉默了，而提埃則毫無反應。對于葉靈的意志，他從來不曾反對。

在這從天而降的生機面前，鶴云錦一言不發。

他笑了起來。

并不是葉靈或者其他人慣常所見的、猶如晨露一般稍縱即逝的微笑。

也不是表達喜歡、抑或其他感情的笑容。

葉靈無法形容，她從未在誰臉上，見過這樣的笑，像是把畢生的情緒，總算是如釋重負的釋放，太多感情混雜在一起，她莫名覺得，唯有鶴云錦才能展露這樣的笑容。

“我要死了啊。”他說。

“想不到竟然會在這樣的地方死去。”他又說道。

“鶴云錦，”葉靈忍不住上前一步，幾乎是勸說了：“你為何……不接受我的提議。”

她探究的盯住了他：“只要留住性命，你還有機會，不是嗎。”

鶴云錦的聲音異常溫柔：“因為，我不想騙你，殿下。”

“我想要革命，想要戰爭，徹底摧毀保守派。殺光軍部的高層，植入我的勢力，將聯邦徹底歸入我的掌中。”

他用著溫柔的語氣，訴說著可怕的內容，仿佛再尋常不過。

“……”

“我怎么能欺騙你呢，”鶴云錦的聲音低了下去，近乎呢喃：“這就是我的想法……我怎么會騙你，殿下。”

兩道暗影落下，鶴云錦的身軀似乎拔高了一些，一對漆黑的羽翼，從他身后緩緩展開。

他低著頭，目光凝視著葉靈，雙翼倏然展開，黑色仿佛遮天蔽日，將她的身影全部吞沒。

“葉靈！”灰色巨狼怒哮一聲，朝鶴云錦撲去。鶴云錦一翅收攏，又猛然揮開，掀起的風壓，竟然將黑色巨狼驀然扇開，提埃在半空轉了個身，落在地上。

鶴云錦沒再追擊，他對著葉靈微微一笑。

接著驀然揮動雙翼，直入半空，一拳打在醫療間的天頂上，竟然將合金制成的天頂，徒手撕裂。鶴云錦扯下其中的導管，電流打在他的身上，他卻似無所覺。

不過片刻的功夫，金屬建筑便被鶴云錦擊毀了大半，電流似在哀鳴，隨后從天頂垂落的數百根導管，似乎有意識一般，聚集起來，朝著鶴云錦絞來。

“……原來如此，”莫尼克喘著氣，割斷了一根試圖綁縛住他的導管：“紅侵入了這個地方的中樞。”

“他是怎么回事？”葉靈削斷環繞在身邊的導管，退回莫尼克身邊。

莫尼克卻沒回答，他皺著眉，竟然微微的顫抖著。

“好強的氣勢。”他緊盯著鶴云錦：“只是半轉換而已……他怎么會這么強？”

“為什么他居然會被判定為無序列。”鶴云錦掀起的風壓中，莫尼克竟然忍不住退后了一步：“他所表現的實力，足以問鼎天甲啊！”

巨狼從后方竄出來，用身體擋住狂風，他的聲音在風中搖晃著：“……他是無序列？”

他的聲音有些肅然：“鶴云錦用人類形態與我對抗了許久，并不落下風。”

提埃是高等戰斗系改造人，第二形態更是遠強過人類形態，甚至能支撐他在在宇宙中活動。

“他……是無序列？”提埃居然又問了一次。

葉靈靜靜的聽著他們的討論，目光再度轉移到了鶴云錦身上。

他正在攻擊暴露出地表的核心。

葉靈看了一會，驀然揮劍，一劍將金屬建筑內的智能核心絞得粉碎，劍光過出，金屬似乎在哀鳴，接著一束亮光穿過被葉靈切開縫隙，傾灑入這方斗室。

鶴云錦停下動作。緩緩的站直了身體。

地面上的導管仍舊在蠕動，葉靈踩住其中一根：“你既然不愿意被控制，寧愿拖著殘軀戰斗，擊殺罪魁禍首，與他同歸于盡，也不愿意低頭，換取一條生路？”

鶴云錦微微的喘著氣，他看向葉靈時，依然是笑著的：“是的，殿下。”

“……”葉靈又向前走了一步：“鶴云錦，為何你會是無序列？”

“殿下知道了嗎。”鶴云錦抬起唯一還能動彈的手，擦掉了臉上血跡：“抱歉，我并非刻意隱瞞。”

提埃也好，莫尼克也罷，他們全都提起了心神。聯邦之中，幾乎沒有人知道鶴云錦的來歷，甚至連他出生自哪個家族也沒人能說得清，他簡直像是天上掉下來的。以一副無懈可擊的姿態，出現在了大眾面前。

“為什么會被評價為無序列，”鶴云錦放下了手，他用一種異常平靜的口吻說道：“因為我是個殘廢的改造人。”

“我無法變化為第二形態。”

鶴云錦的雙翼垂下，陰影消失，露出了他的面容：“如果我出生貴族，或者哪怕是個平民，也許可以隱瞞住這異狀，評為丁或者丙，畢竟第二形態的發育緩慢，而潛力等級卻可以早早確定。”

“但我出生聯邦的生命工廠，提供最廉價的勞動力的私廠，這樣的地方，自然不可能為每個新生的改造人做細致的檢測，只能等積累了足夠的數量，一次性測試完畢。”

“我做潛力測試的時候，已經六歲，沒有任何借口可以抵賴，我沒有第二形態，是個殘次品。”

“什么！”莫尼克失聲道：“你竟然……是出自，生命工廠！”

鶴云錦沒看他一眼，他仿佛沉浸在回憶之中：“若是平常，便是我這樣的，生命工廠也不會丟棄，留著做個跑腿的也行。只是那一年剛好碰上肅清，于是我便和幾個老得走不動路的賤民一起被銷毀。”

他沒再說下去，只是對葉靈溫柔的笑著：“不過我逃了出來。”

“可這一次，卻真的要死了。”

他朝葉靈走來，第一步邁出，竟然差點跌倒，但越走便越是平穩，等走到了葉靈面前，他仿佛又變成了那個手握乾坤的鶴云錦。

即便他現在衣衫襤褸，渾身浴血。

葉靈手腕翻轉，亥以出現在她的掌中。她仰頭看著鶴云錦，他的雙眸依然是黑色的，猶如最深的夜色。但她卻不能預料，是否下一秒，這雙眼眸便會被紅色所奪取。

“鶴云錦。”她喚了一聲，便又住了口。不知該說些什么。

“嗯。”鶴云錦卻回應了。如同平常的對答。

他從口袋中拿出了一串項鏈。

細碎的金屬撞擊聲響動著，一顆圓潤的黑鐵寶石垂墜在他的指間，寶石中央，是一朵開放得極美的、完整的蘭櫻。

鶴云錦只剩下了一條手臂，他的手繞過了葉靈的雙肩，微微的躬身，呼吸貼著她的耳邊。

他將這吊墜，戴在了葉靈的頸間。

這動作太快，沒等莫尼克與提埃制止，鶴云錦已經收回手了手。金屬鏈條上沾染了他的鮮血，隨后，他將吊墜托舉著，輕聲說道：“這朵蘭櫻，是殿下與我……共觀花開的那棵樹上，開放得最美的一朵。”

他松開了手。

黑鐵寶石劃出一道光亮，落入葉靈的衣襟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