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籍
等他再回來時,趙正則已經(jīng)穿好了。他整個人瘦得剩個骨架子,衣服穿在身上倒也不覺得小很多。皮膚黑沉,面上蠟黃,一看就是個嚴(yán)重營養(yǎng)不良的孩子。但更讓張小柳心驚的,是因?yàn)橐滦涠塘诵┒冻鰜淼氖直郏锩娌紳M青紫。再仔細(xì)看去,左手更是有個橫貫整個手背、幾乎可以見到白骨的傷口。
“這是怎么回事?”他抓起他的手,倒抽一口涼氣。這樣的傷口,只看一眼都覺得自己手背也疼起來。他掀起衣擺,果然發(fā)現(xiàn)他身上和后背也布滿各種淤青,一看就是外力毆打致傷的。
趙正則用力抽出手,緊張地拉下衣服,搖了搖頭。
“你身上的傷是怎么來的?”
趙正則只是把手背到身后,抿緊了嘴,一聲不吭。
張小柳想起大順么么剛剛說過,他前兩天去割豬草,把手弄傷了。再看那傷口,確實(shí)是鐮刀這樣的利器才能傷成這樣。但那身上的傷痕卻沒可能是自己弄的,唯一的懷疑就是在那個家里有人打他。
可是這個苦主不說話,他也沒辦法。
“他們就沒給你上點(diǎn)藥?”張小柳剛說完,就知道自己說得不現(xiàn)實(shí)。要是有人會為他上藥,又怎么會眼睜睜看著他被打成那樣子?實(shí)在是不知道他那個大伯是不是親的,這樣的傷口要是發(fā)炎,能要人命吧?他回想起張爹爹去世的事,就覺得應(yīng)該是傷口感染破傷風(fēng)才致命的。
偏偏這個家里一窮二白,現(xiàn)成的藥自然是找不出來的。張小柳只得燒開水放涼,勾兌了些鹽做成鹽水給他清洗傷口,然后小心擦干。幸好剛才因?yàn)樗谏缴喜羵圆闪诵┐虄翰说娜~子回來。這種葉子是上好的化瘀止血藥,只要把葉子揉出汁,一起敷在傷口上就行。當(dāng)下便幫他手上的傷口敷了藥,只是身上的青紫卻是沒辦法了,只能讓它慢慢消退。
當(dāng)天夜里,張小柳就用粗糧和大米一起做了一鍋雜燴飯,又切了足有三四斤的山筍,焯水以后用小蒜爆香炒好。沒辦法,飯不管飽只能用野菜充饑。想到幾個人小的小弱的弱,又拿出兩只雞蛋加水打散做成了水蒸蛋。即便這樣,依然是僧多粥少的局面,最后連一片菜葉也沒有剩下。
只一個晚上,張小柳就對趙正則以前的處境有了更多了解。這孩子被虐待得委實(shí)不輕,眼看著叫吃飯了也只敢坐在灶間看顧燒水洗澡的火。把他拉過來坐下,裝了飯放在他手里才敢張口,也只是扒著碗里的東西,害得張小柳不但要看著兩個小的,還要不斷幫他夾菜。
農(nóng)家里吃完飯沒什么事做,便熄了油燈睡覺。趙正則聽他這么說,竟然直接蜷著身子往地上一躺,大有睡在灶膛下的打算。張小柳哭笑不得,把他拉到床上,又翻開被子示意他蓋上,才帶著小麥和小松去了另一間房。
不知道其他人睡得怎么樣,張小柳自己久久難以入眠。家里的糧食最多還能頂用兩天,然后就真的沒有一粒余量了。現(xiàn)在是春天,雖然山上路邊都能挖些野菜,但也不能盡吃這些。現(xiàn)在已經(jīng)個個都是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再這樣吃下去就真的要出事了。另外據(jù)他觀察,這里的春耕也快要開始了,他不知道家里究竟有多少田,在哪里。如果這一次春耕弄不好,意味著他們更要餓上大半年的日子……
東想西想,最后這累了一天的小身板受不住,就睡了過去。再睜開眼,天已經(jīng)亮了。一張床睡了三個人,因?yàn)槎歼€是孩子,所以并不覺得擠。張小柳睡在最外側(cè),起了床幫兩個弟弟掇好被角,輕悄悄地走路。
他還保持著現(xiàn)代的習(xí)慣,每天醒來首先就是要去洗漱。誰知剛推開門,就看到趙正則直挺挺的站在門外。
“你在這里干什么?”張小柳被嚇了一跳。
“干什么活?”也許是原本沒人,趙正則是抬起頭正望著房門方向的。這時一見他出來,頭又低了下去。但至少也說了幾個字,讓張小柳不至于一頭霧水。
“怎么起得這么早?現(xiàn)在也沒什么活兒干,你可以到處看看,等你伯么來了,再一起去村長那里。”
趙正則聽了,點(diǎn)了點(diǎn)頭表示知道了。
“等等,阿正。”張小柳見他那樣子,叫住他。也許因?yàn)樗x的是師范,特別容易注意到一個孩子的精神氣。雖說改造一個人要徐徐圖之,但他剛到一個新環(huán)境正是改變的好時機(jī),要是與他們相處也養(yǎng)成這樣不說話的習(xí)慣就不好了。
趙正則停下腳步,對著這個身高與他差不多,年紀(jì)比他還小一歲的哥兒,竟然沒有半分反抗,完全是一個指令一個動作。
“阿正既然和我們一起生活,以后就跟我們一起吃飯一起干活了。你愿意嗎?”
趙正則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昨天劉么么扔下他的時候就知道以后要留在這里干活。本來心里有些害怕,但是這里沒有人打他,昨天還吃了一頓摻著大米的飯,睡在有被子的床上,他又沒那么害怕了。此時見這個小哥兒與他說話,便點(diǎn)了點(diǎn)頭。
“阿正,以后有什么話要說出來才行,不能光是點(diǎn)頭。”想起大順么么說他有些木訥,張小柳嘗試著從讓他多表達(dá)自己的意見開始。
趙正則只望著自己的腳尖,不出聲。
“怎么不說話?”
等了許久,就在張小柳以為他不會回答自己的時候,才聽到極輕地一聲。
“好。”
“這就對了。”張小柳露出一個笑容,“你知道我的名字嗎?我是小柳,兩個弟弟大的叫小麥,小的是小松。以后你要幫我照顧著他們。”
于是,趙正則內(nèi)心覺得他在這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照顧好兩個弟弟。
趙伯么來得比張小柳預(yù)想的還要晚。
早上他先去挑了水,那水井倒也離得不遠(yuǎn),有七八戶人家一起用,大概是以前合打的。然后給菜地澆水的工作就被趙正則搶了去,很快把地澆遍了,又開始整理剩下的菜壟,除草。
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確實(shí)比八歲的小麥能干的多,就是在現(xiàn)代,農(nóng)村里十二歲的孩子也是下田整地插秧割稻樣樣能做了。這樣一想,張小柳也就放手讓他去干。這么多張嘴吃飯,他一個人肯定是做不過來的。
趙伯么來的時候,張小柳已經(jīng)整理著昨天挖回來的野菜,準(zhǔn)備做午飯了。那是一個生的十分高大的男人,比張小柳這幾天在村里見到的哥兒都要壯碩些,眼神很是嚴(yán)厲。不過張小柳內(nèi)里也是見過世面的,自然不會怕他。招呼上大順么么,一行人就往村長家里去。
張小柳腦海里雖然知道些村里的人家,但是畢竟不是自己的記憶,也不甚清楚,這次也就趁機(jī)認(rèn)認(rèn)村里的人家和路。
下壩村的村長姓李,叫李學(xué)水。他們家的日子過得明顯比其他人家好,住的房子也是整潔明亮的青瓦大房。屋前用籬笆圍成一個小院,里面養(yǎng)著一群數(shù)量可觀的雞鴨家禽。
“村長,村長。”隔得遠(yuǎn)遠(yuǎn)的,趙伯么就叫了起來,聲音中氣十足。
“大田家的來了?進(jìn)來吧。”李學(xué)水家的聽到聲音打開門,隔著院子招呼幾人。趙正則的大伯正是叫趙大田。
進(jìn)了屋,就看到村長正坐在堂屋的小矮凳里抽大煙。兩個大人都沒有了在路上的不耐神情,笑著與村長打招呼。趙正則和張小柳跟在身后,沒有出聲。
“什么事?”李學(xué)水的煙桿在墻上磕了磕,問道。其實(shí)下壩村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村里真有什么大事,一天也能傳遍了。看起來村長也聽了些消息,只是現(xiàn)在還要他們主動說。
大順么么當(dāng)然不愿開這個口,只望著趙伯么看他怎么說。
“村長,這時候還來麻煩你真是不好意思。但是前兩年大田他弟弟留下石柱這個小子,以前因?yàn)槟昙o(jì)小都是當(dāng)自己的孩子養(yǎng)著。現(xiàn)在孩子大了,他爹爹在的時候又留下有婚約,這不趕著熱孝期,他伯伯想著就讓孩子趕著日子成婚,獨(dú)自立戶出去,也不耽擱他們。”
自從劉么么昨日回來遞了話,趙伯么就想著來不來,怎么說的問題。在來的一路上更是想了好幾遍要怎么說,這一開口就把話漂漂亮亮的說了出來,一點(diǎn)事兒也不往身上攬。反正老人也說了,這小子動不動就暈,怕是有什么問題。早些讓他立戶出去,沒人說他們什么不是,以后出什么事也與他們無關(guān)。
這話說得太過冠冕堂皇,大順么么都聽不下去的要開口,被張小柳輕輕拉住了衣袖。
“哦?”李學(xué)水聞言抬頭望了趙正則一眼,“這么大的孩子就要出去立戶?”
“不小了,按虛歲就十三歲了。”趙伯么陪著笑說。
“你是正則?”李學(xué)水沒有理他的話,沖著趙正則問道。
趙正則點(diǎn)了點(diǎn)頭。
“你伯么說讓你立戶出去,你愿意嗎?”
趙正則又想點(diǎn)頭,被張小柳捏了下,才說:“愿意。”
李學(xué)水聞言,又磕了磕煙桿,吐出一圈煙霧。似是思考了許久,才點(diǎn)點(diǎn)頭。
“既然大小都同意,就把戶書拿來吧。”
趙大田以前與弟弟并沒有分家,戶書都是在一起的。立戶也簡單,只要在村長這里登記清楚,等村長統(tǒng)一再去鄉(xiāng)鎮(zhèn)里上報,就可以了。分了家,以后田地宅屋、繳稅抓丁都是分開算。
趙伯么連忙拿出戶書文件,遞給他。李學(xué)水這才直起身,瞇著眼看了會兒。
“既然是立戶出來,家里的田地物什可有分清楚?”
趙伯么就防著他這么一問,有些不太情愿:“家里公公么么在的時候就把他們兩兄弟的田分好了,本家老人都知道。后來他弟弟和弟么病重,又先后賣了幾畝地給我們,他爹爹早就沒了田地留下。只是他大伯說了,既然柳哥兒家里也不好過,便送他一畝旱田,也做他立戶的根本。”
“既然如此,你尋個老人過來與我說。這立戶之事,也要有你本家的人見證。”李學(xué)水看起來做什么都慢悠悠的,事情卻做得不含糊。三兩下把情況都問清楚,做了決定。
趙伯么見他沒有與自己清算家里的田地問題,心中高興,忙一迭聲答應(yīng)了。張小柳心知所謂的分田地只聽他一面之詞肯定有貓膩,但是家里沒有大人出頭,也只能這樣不明不白了。一畝旱地什么的,真是少的不能再少了。只是這樣的形勢,也唯有苦笑了。
“那就這樣吧,我先把立戶的文書給你們,明天之前你把正則該分的地契送過來。還有你們說的成婚,什么時候辦事?”
張小柳暗自叫糟,還真沒想好該怎么說。幸好這時大順么么替他說了話:“兩個孩子年紀(jì)也還小,家里什么也沒有,就先不辦事了。等他們長大些,再補(bǔ)過吧!”
辦事就是做酒席宴請親朋好友,兩個孩子肯定沒那個能力。再說村里窮人家也有不少是說好了嫁到人家去成了,也不辦酒席。
“這樣也行。”李學(xué)水點(diǎn)了點(diǎn)頭,這事就算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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