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雁回聽了于媽媽的話,道:“這話是如何傳出來的?”
于媽媽道:“季舉人如今也是面上人。有一次去參加個什么詩會,不成想,縣太爺也去捧場了。季奶奶往外傳出這樣的話,縣太爺既見到了季舉人,可不得要規勸他幾句么,讓他管好老婆,別做這些有傷風化的事。后來的話,就是季舉人自己說的了。”
楊雁回自然知道季少棠不是這種人。可他這么說是為了什么?說季少棠成親,她沒有給禮錢,也不是什么太不合宜的事,畢竟男女有別,她要避嫌,別人還能說什么不成?
這話說出來,她是無甚損失的,秦菁的名聲也能挽救回來許多。她的做法雖然太像潑婦了一些,終歸也算不上無理取鬧了,可是季少棠就慘了。
楊雁回道:“哪有這樣說話的?知縣訓斥幾句,便這么‘誠實’,說出這些話來?他這分明是將責任大包大攬的攬在了自己身上。他就是故意的。”
閔氏嘆了口氣,對女兒道:“若真如你所說,倒也真是個實誠孩子。只是,他是不是故意的,都與你沒有干系,也與咱們家沒有干系。他成個親,咱們楊家沒有任何表示,這也同樣是在說,楊家與季家沒什么交情。這件事,你已經被擇出來了,別再攪和進去。”
楊雁回道:“娘說的什么話來,女兒自然不會攪和進去。本就是季少棠和秦菁兩口子鬧別扭,將女兒無辜牽扯了進去,還害得謹白被人笑話。女兒巴不得被擇出來呢。”
只是,她被擇出來了,秦菁的名聲也挽救回來許多,季少棠卻完了。
楊雁回的想法,很快得到了印證。不久,季少棠真的因為毀謗命婦清譽,被革去了功名。事情先是轟動整個丘城縣,畢竟季少棠是個少年舉人。年歲那么小的舉人并不多,丘城縣這么多年,也才出了一個,沒幾日,事情便在京城也傳得紛紛揚揚了。楊雁回如今畢竟是個名聲頗響的作者,又是蕭夫人義子的兒媳婦。事情起初鬧出來,也畢竟是因為秦菁大鬧花浴堂時,誣蔑了楊雁回。如今,連市井百姓也多有念叨這件事的——原來上次都說楊雁回如何如何的勾引有婦之夫,其實是一場誤會而已呀。實情其實是如此這般。傳言里,還增添了不少老百姓自己的想象。
趙先生因為此事,一病不起。事實上,在季少棠剛剛將自己的“丑事”傳出去后,趙先生便已經氣病了。季少棠被革去功名后,趙先生的病情陡然加重。
秦菁自然是不會伺候婆婆的,她根本沒有回去季家老宅,只管在京城的陪嫁宅子里,每日吃喝說笑,高樂不了,仿佛季少棠有沒有這個舉人功名,與她根本毫無關系一般。只是她這次,終于長了一回腦子,她在家中肆意享樂的事,決不允許下人們傳出去。
季少棠每日里煎湯喂藥,照顧趙先生。趙先生躺在病榻上,瞧著兒子很快便熬得干瘦下去的面龐,著實是心疼:“你怎么這么傻?秦菁有什么好,值得你這樣?你寒窗苦讀多年,就這么被革了功名,真是太冤枉了。她倒好,人影也不見一個。”
季少棠放下手里頗有些燙的藥碗,坐在榻邊,勸道:“娘不必替兒子心疼了。功名丟了,兒子不走仕途,也可以做別的行當謀生。”
趙先生聞言,更是心如刀割:“都是我不好,你本不愿意娶秦菁,是我逼著你娶她。其實當初……如果我不是一心逼著你考功名,娶個高門女……或許,你早是楊家的女婿了。”娶楊雁回,總比娶秦菁強千倍百倍。
季少棠打斷母親,道:“娘,莫再說這些了。雁回已經成親了,她們夫妻很恩愛,這些事都過去了,以后我們也不要提雁回和楊家了,只會給他們帶去無妄之災。”就好比這次。他閑著沒事,看李傳書的話本做什么呀?!偏偏還被秦菁發現,他好端端收藏者那么多李傳書的話本,還為此大鬧一場。
趙先生聽了,更是心酸:“鬧到今天這一步,都怪我當初糊涂。你為了考下來這個功名,耗費了多少心血……卻……”說到這里,又慘笑一聲,“我幾乎忘了,你考了那秀才后,原本就是想教教書,或者開個書鋪的。連這功名,都是我逼著你考的,還累得你大病一場。早知道這樣……”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不考了。可是當初若沒讓少棠考功名,她又怎么能甘心呢。
“做爹媽的,哪有不盼著孩子成材的?孩子不肯努力讀書、學手藝,爹媽哪有不逼著的。娘……也沒做錯什么。先吃藥吧。”季少棠端起湯藥,吹了一口,舀起一勺,略略抿了一口,道,“不燙了,可以喝了。”
趙先生喝了一口藥,瞧著兒子不知是真平靜還是故作平的模樣,心中更是悲酸難言。她越想越氣,越想越傷心:“少棠,你真是太傻了,你做這些,一點也不值得……不值得啊……秦菁她根本不領情。”
這一碗藥喝的著實艱難,趙先生喝一口就要悲憤一番,一碗藥喝完,她歇息了不大一會兒,這才道:“少棠,你不喜歡秦菁,秦菁又那般不孝不賢,我們季家不能再要這樣的媳婦了。”她算是看明白了,秦菁的出身再好,也不能幫襯到兒子,只會扯后腿。尤其如今這樣的情形,更是能看明白一個人。少棠為了秦菁,已經做到這一步,秦菁卻根本對季家的事不聞不問。雖說秦菁還有一些嫁妝,只是憑她那個花銷,要不了幾年也就敗光了。若少棠還有功名在,那時候說不定已經高中,還做了官,好歹有俸祿。可現在情況更不同了,少棠日后做什么還不知道呢,哪里養得起花錢這樣大手大腳的兒媳婦。
季少棠沉思片刻,道:“若是秦菁再過兩日,還是不肯回來,那我們這日子也就過到頭了。”
趙先生忍不住又落淚道:“都是娘看走眼害了你……”少棠已經沒了功名,季家也不是什么寬裕的人家,又做過休妻的事,那他日后還能再娶什么樣的女人?可是秦菁這樣的妻子,有還不如沒有……
本來少棠年未弱冠便中舉,生得又是那般好相貌,又乖又孝順……多少好女孩兒娶不著呢。
“我為什么要逼著你娶了這么個攪家精進門啊?!”趙先生淚落得更多了。
秦菁兩日后,自然是不可能回來的,三日四日后,也依舊沒有回來。季少棠去京里尋秦菁時,恰好那一日,秦菁命人叫了兩個歌女來家唱歌,還叫人備下了精致的酒菜,邊聽小曲邊飲酒。不知道的人,定然以為,秦菁遇上了什么開心事。
眼見季少棠來了,秦菁依舊自顧自飲酒作樂。兩個歌女不知來者是誰,見秦菁不開口,便繼續彈箏唱歌。
季少棠只得道:“秦菁,我有事想同你談談。”
秦菁這才叫那兩個歌女:“先別唱了。”
待那兩個歌女不唱了,季少棠這才道:“我們換個地方說話罷。”
秦菁道:“有什么話,就在這里說罷。”
季少棠只得從袖中取出一紙休書,遞給秦菁,道:“我們以后不再是夫妻了,從此你喜歡嫁誰就去嫁誰,一切聽憑自由。”
秦菁冷笑:“你是看我以后幫不到你了,還連累了你,所以便休了我么?可你也該想想,我將事情做得這么絕,到底是為什么!”說著,一把奪過休書,“季少棠,你跟你娘,都不是東西,不把媳婦兒當人看!你以為你休了我,我就活不下去么?你做夢!我要是再去季家求你,我秦菁的名字倒過來寫!”
季少棠道:“秦菁,從你嫁給我沒幾日,我便知道,你一點也不想嫁給我。確實,我的身份和家世,可能并不能入你眼。這場婚事,最初咱們兩個都不情愿,但我后來已盡到責任了,你還是不滿意,我也沒有其他法子了。如今……你自由了。”話畢,轉身離去。
一個老嬤嬤眼見不好,忙攔住季少棠,道:“姑爺,姑娘是我自小看著長大的。她從小被寵壞了,性子是不大好,但人不壞。姑爺,有事慢慢說,休妻這樣的事,哪里是這么隨隨便便就能休的呢。”又去叫秦菁,“四姑娘,四姑娘快來給姑爺賠禮道歉。”
秦菁卻梗著脖子道:“他都要休了我了,還要我去給他做小伏低,他做夢!明日我便回娘家,找爹給我做主去。”
一眾丫鬟媳婦都慌了神,有勸季少棠的,有勸秦菁低低頭的。那老嬤嬤尤其著急:“我的傻姑娘哎,你怎地還是這么個脾氣。”還找老爺做主。老爺聽了此事,只會更生姑娘的氣呀。
眾人終是沒有勸住季少棠,季少棠仍舊離開了這座宅子,回季家老宅去了。他剛走,秦菁便命人打發了那兩個歌女離去。不大一會,蔣裁縫上門來了。秦菁原本是叫丫頭知會了蔣裁縫今日上門做新衣裳的,這會也叫丫鬟拿了些賞錢,打發蔣裁縫去了,只推說今日不甚舒坦,改日再說罷。
秦菁將所有貴重首飾都收了起來,銀錢也歸攏了一下,又仔細點算了一些上好的衣料,和自己嫁人后,新做的幾十身衣裳,這才打發了身邊的下人離開,獨自坐在梳妝臺前,開始慢慢卸去釵環。銅鏡中的少婦,面貌模糊,唯有一雙眼睛,露出平日里難得一見的深沉。
從她被配給季少棠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了,爹是徹底靠不住了!一個窮酸舉人罷了,爹竟然也同意了……
或許爹看中的是季少棠日后會有出息。但這關她什么事呢?她原本可以嫁個更有出息的人。她原本不必還要辛苦等待丈夫熬出頭的。
成親后,季少棠不怎么能賺錢,反倒各種應酬的花銷不少,趙先生又不叫他多做些事,以免耽誤他讀書。是以,這個家,還要靠著她敗嫁妝來養。萬一季少棠下一科還是不能高中,她可能就要多養幾年家。她當然不干。若是別的女兒,還可以指望著家里幫襯些,她是指望不上的。爹眼里如今只有太太和太太的一雙兒女,哪里還有她這個女兒?!
所有人都以為,她還是跟以前一樣愚蠢,被秦芳和秦蓉略施小計,三言兩語的就利用了,其實,她從被人定親,被迫上花轎那時候起,便早已變了個人了。沒有人知道,她其實早不想和季家人過了。
如今休書已在手,她也不必再繼續大手大腳了,她該儉省一些了。再嫁由己。往后,她雖然可能連個寒酸舉人也嫁不了啦,但終于自由了。父親、婆婆,都無法再壓制和操控她了,她要靠自己了,當然她也不用繼續養夫家了。
至于季少棠……他愛怎樣怎樣,反正他也不愛她,他愛的是楊雁回。她是不會因為他包攬了這次事情的所有責任,就回心轉意的。原本,他愿意包攬責任,就是她意料中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