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撲簌簌的落了一整夜。天亮起時,雪還在下。
屋子里暖融融的。楊雁回撫著案幾前的木制寶船,又細細賞了一回她男人的手藝。
俞謹白合衣躺在床上,枕著雙臂,一只腳擱在床架上,另一只腿架在自己另一條腿上,一副沒正形的樣子。他看著小嬌妻玲瓏窈窕的背影,懶洋洋的取笑道:“這么大的人了,還喜歡這些個。”
楊雁回道:“你懂得什么?我只喜歡你做的這個。別人給我的,我還不稀罕呢。”
俞謹白笑道:“明兒就帶你坐真的去。”
俞謹白和楊雁回近日常提起要離京去游玩的話題。原本就是說好了的,那時的語氣雖是半真半假,好似開玩笑,但兩個人都沒當這是玩笑話。近來,二人更是將這話越說越真了,連走后怎么處置京中的宅子和人手都聊過。這京城,他們是越來越待不下去了。何況,二人本就更向往外頭的廣闊天地。
他們夫妻正拌嘴,秋吟進來道:“奶奶,外頭的大雪住了。師娘和林姑娘尋思著,要去哪里賞梅花呢。”
楊雁回道:“去花浴堂啊。那里也有梅花,專為冬天賞梅種下的。這么一說,我也想去了呢。“
這會子還不到開張的時候,若現(xiàn)在就過去,能在那里玩上大半個時辰呢。若是開張了,賞梅泡澡的女客陸陸續(xù)續(xù)的過去,人一多了,楊雁回該不自在了。她如今在外頭人眼里,真要跟怪物沒兩樣了。
俞謹白聞言,也來了精神,從床上下來,道:“不如我和師父陪你們同去。”
“那里……”
“不許男人進去。我知道規(guī)矩。可我反正已壞過一次規(guī)矩了。”
楊雁回道:“若只有師父去,那倒也罷了,可若你也去,成什么樣子了?林姑娘是官宦小姐,我大哥是個舉人,你問問林姑娘如今肯和外男一起拋頭露面么?”
以林妙致這樣的身份,早先若不是沒有辦法,也斷不會跟著俞謹白或者楊鴻上京。如今她沒什么難處,自然不會再輕易去拋頭露面了。
尋常人家夫婦,滿可以結伴去游覽名山大川,那些老古板看不慣,鎮(zhèn)日里口誅筆伐,卻也阻不住年輕人的腳步。更何況只是賞個梅。偏林妙致是個未婚的官宦小姐,她往后又是要嫁楊鴻的,需得在京中生活很久,自然也不會輕易留人話柄。
俞謹白覺得這話不無道理,只得長嘆一聲打消了念頭。
……
楊雁回帶著秋吟和云香翠微,與林妙致紅衣共乘一輛車,一道去了花浴堂。
花浴堂雖不似以往那般繁花似錦,但被冰雪籠蓋,好似琉璃世界一般。在錯落的小橋樓閣之間,點綴于各處的梅花也頗有韻致。一眾妙齡女郎,身披輕裘,發(fā)挽云髻,花顏玉貌,裊裊婷婷游走在花間。
楊雁回走到一處梅花開得正艷的墻角,那一樹艷麗的梅花后,忽然轉出一個身形窈窕的佳人來,竟然是綠萍。
楊雁回下意識的退了兩步。她怕的不是綠萍,只是下意識的想避開那段過去。綠萍早已不再亂說話了,但也許久不來花浴堂了。不想今日綠萍竟也在這里。
云香和翠微見到綠萍也在,幾步便飛奔至近前,以防綠萍又來害雁回。
綠萍已然清醒了,不再是一副神神叨叨的模樣,只是定定站在當下,冷冷的瞧著楊雁回,忽然道:“大小姐,咱們就當扯平了罷。我受了幾年罪,也夠還太太掉的那個骨肉了。”言罷,轉身而去。
落后了幾步的紅衣等人也過來,將楊雁回圍在當下。林妙致問道:“她對你說了什么?”
楊雁回道:“她說我們扯平了。她的罪孽,也洗清了。”
紅衣冷笑一聲:“各人還各人的債,誰都跑不了,公平得很。做人么,本就不能隨意造孽。”
楊雁回忽然有種深深的倦怠之意。這水晶宮一樣的花園,這開得熾烈的紅梅,都失了顏色,再沒了叫她賞玩的興致。
林妙致瞧她忽然意興闌珊,紅衣似是也有些累了,便也就提議不逛了。
她們一行人在望花樓上一處暖閣里,圍坐在一起燙酒吃。外面的寒意,便被窄窄一道門,一扇窗,擋在了外頭。屋里的炭盆被秋吟燒得正好,每個人手里,也都塞著個手爐。暖閣的案幾上,擺著楊鶯親手插的幾瓶盆栽,端的是漂亮雅致。
紅衣道:“有熱茶沒有?要清茶,不要濃茶。我近來不宜飲酒。”
楊雁回抱著個手爐,對著墻上一幅山水圖看得入迷。她忽然幽幽開口,道:“這畫上再添上一對游人就好了。最好還是一男一女。”
紅衣瞧了她一眼,似是聽出來了些意思。她問道:“你和謹白是要走么?”
楊雁回道:“我們一直有這個意思,何況如今又是這般情形。”
他們夫妻一人背著一身爛名聲,站到人前,便好似個笑話。俞謹白略好一些,楊雁回的聲譽尤其差,不只差,還怪。留下來,自己被人指指點點不說,也要連帶各自在乎的人被一起指點。總不能他們兩口子一輩子龜縮在俞宅里,不出去見人。
若是出去遍覽各地美景,本就是他們想要的活法兒不說,遠離眾人的目光后,身邊人的日子也好過很多。
林妙致忙問道:“你們真要走?”
楊雁回道:“林姑娘,我們走了后,那座宅子就送你也罷。你就住在這里,莫回貴西去了,京中能看顧你的人還多一些。那些家人媳婦子,也都還伺候你。”
楊雁回已買了那許多家人,總不好隨隨便便再轉手賣。林妙致一介孤女,又不好這時候住到楊家去,還是應當給她留個容身之處。
林妙致道:“無功不受祿,我怎么好收下?何況,一直都是你們幫得我。若不是俞大哥和楊大哥兩次從貴西帶我入京,我爹的遺愿只怕也不能完成。你們已經對我有恩了。”
楊雁回道:“林姑娘,你送來的證物也極重要,可是幫了大忙的,以后莫再說什么恩不恩了。”
紅衣笑道:“如此也好。雁回,你們那宅子附近,還有幾座空置的宅子,我和你師父正想著買一座呢。我們打算在這里久住。林姑娘,咱們往后雖不在一起住了,可還是鄰居。”
林妙致驚奇道:“向太太要在京中久住啊?”
紅衣的手撫在小腹上,笑的柔柔的,道:“總要等小家伙大一些了,才好再像以前那般四處游玩。”
眾人聽得這話,俱都一喜。楊雁回道:“師娘居然已……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我們竟還拉著師娘來賞梅,這卻是我們的不是了。”
紅衣道:“這是無妨的。若是有妨礙,你師父也不會叫我出來了。”
楊雁回又道:“我和謹白都還不知道呢。回去告訴謹白,他定然也高興的。”
……
俞謹白和楊雁回決定離開京城的事,很快便定了下來。過完年后,他們便走。雙方的長輩親朋,也都理解他們的決定。接下來,其余人等便開始忙著為她夫妻二人悉心準備贐儀。
楊雁回聞訊后,忙勸眾人別再忙了,他們二人只要輕裝簡從即可,不用帶那許多東西。
莊秀云卻不是先忙著準備贐儀,她如今恨不能一日來看楊雁回三遭。直埋怨她,連她成親的日子都等不到。楊雁回也只能嘆息一聲:“我便是留到那時又如何?你成親的日子,我若去了,就喜慶不起來啦。”
莊秀云一怔,又道:“你這是怎地了。當初還勸我別懼怕人家的閑言碎語呢。”
楊雁回道:“咱們兩個的事,畢竟不同。”
一句話說的兩個人都有些沉默。
后來,莊秀云便抱著楊雁回落淚:“你能來了真好。可你怎么這么快,又要走呢?”
楊鶯也很舍不得楊雁回,也時常來陪她說話,還給她新做了一件披風,好叫她御寒,又給她編了兩個精致的草籃子,叫她放在馬車里,或者船艙里,里頭專門放些吃食用具等物。楊雁回很是喜歡,覺得楊鶯送來的衣裳和籃子,又合身又合用又好看。
楊鶯如今的手藝,在京城一帶也小有些名氣了。花浴堂的大堂里,有一架六扇屏風,是她用青藤和干花編出來的,更給花浴堂平添了幾分妖嬈和詩意。就是那架屏風,叫眾女客驚艷的。后來,京中體面人家的內眷,重金請她幫著編屏風,或者教人編屏風,抑或請她幫著弄弄盆栽。
楊雁回連連夸楊鶯的手藝好時,楊鶯也是淚漣漣道:“姐姐若是不走,我以后天天都給姐姐做這些小玩意兒,讓姐姐開心。”
楊雁回笑道:“小鶯如今也是大姑娘了,還要來說這些孩子話來哄我。”
楊鶯道:“哪個說孩子話了。”
楊雁回深深嘆口氣,忽然又正色道:“我若去了,也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再回來看看爹娘。他們身邊,以后便好似沒女兒了,你就多代我向爹娘盡孝罷。”
楊鶯紅著眼圈點頭應下了。
秋吟每日里看著她們傷感,也未免傷心起來。楊雁回若走了,她又該往哪里去呢?云香和翠微,阿四和阿五,還有宋嬤嬤,都還可以再回鎮(zhèn)南侯府去。可她并不是侯府的人哪。所幸楊雁回已替她想好了。楊雁回道:“你在楊家好些年了,我若走了,你往后自然還回楊家服侍太太去。”
秋吟猛點頭:“我一定盡心盡力服侍太太。”對于這個安排,秋吟很是滿意。
阿四阿五也頗為傷懷,奶奶還沒幫他兩個娶媳婦呢,這就要走了。
就這么,在大家萬分傷感的氣氛里,轉眼便是除夕。
這日一大早,俞謹白先攜楊雁回給向經天夫婦拜了年,又去育嬰堂給張老先生拜年。
張老先生如今看到俞謹白,是一絲絲脾氣都沒有了。他又蒼老,又傷懷,直嘆說還沒看到小兩口生兒育女,他們便要走了。說著說著,便說道:“也不知我這把老骨頭,還能不能等到你回來。”
俞謹白其實很想和老爺子多待會兒,都到這個時候了,聽他嘮叨會兒也無妨。怎奈不過聽老頭兒多說了一會兒話就受不了啦,眼圈紅紅的道:“我以前又不是沒離開過京城。有一回,我去了那么遠,足足走了一年。還有一回,我足足走了三年,還不是又回來了?怎么這回大過年的,你老說的如此傷感,好像我不回來了似的。”
張老先生唏噓道:“早些回來呀。”
“你老這回是真啰嗦。”
“死小子,又討打。”
……
告別了張老先生后,兩口子又進京給方天德夫婦拜年。
蕭桐倒是沒怎么見傷感,只是說了句:“日后常來信,給我們這些老家伙們多報幾聲平安。”
楊雁回很乖覺,忙道:“干娘一點兒也不老,看著也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身子骨就更不用說了,比媳婦兒好多了。”
蕭桐笑瞇瞇拉過她,輕輕拍她手背兩下,道:“雁回最乖,這張嘴最甜,最會哄人了。”又從一旁的小幾上拿過一個紅包遞了過去,道,“這是壓歲錢。”
楊雁回忙接過來,又謝過了蕭桐。
方天德則是對俞謹白道:“除夕夜,老馮是一個人過的,這么些年了,他除了有一年除夕不小心犯了家規(guī),是跪著搓板過的,其他時候,倒也都是有人一同守歲的。你莫忘了也去瞧瞧他。大過年的,一個人守著那么大個宅子,也怪可憐的。”
楊雁回在一邊聽得直抽嘴角。方天德口中的馮世興,和她所認識的馮世興,差距真是太大了。她真是想不出來,一副儒將風范,又生得清俊英挺的安國公跪搓板,還跪了一晚上,那得是個什么樣兒。
俞謹白也聽得甚是無言,最后也只能應了方天德一聲:“孩兒知道了。”
待離開鎮(zhèn)南侯府,上了馬車,楊雁回這才拆開紅包,看蕭夫人包的銀票。
雖然楊雁回早料到了蕭夫人出手大方,但看到手里的銀票后,還是怔了怔,這才拿給俞謹白瞧。俞謹白也瞧得呆了一呆。
楊雁回嘆道:“五千兩,蕭夫人也真大方。她這是怕咱們路上受苦吧?可咱們怎么能要蕭夫人這么多銀子?”
俞謹白沉默片刻,這才道:“收好吧。”
楊雁回料想他是不愿辜負蕭夫人一番好意,便也就依言貼身收好了。
小兩口趕到馮家后,已快到午飯時分。馮世興見到他們來,簡直笑得要合不上嘴,當下便留了他夫妻二人吃飯。
待下人擺上來一桌子豐盛的伙食后,馮世興便將一眾下人都揮退了,一個不留。
飯桌前沒了其他人,俞謹白才不再口口聲聲的“馮公爺”了,他道:“爹,近來可好?”
馮世興道:“也還過得去。”
俞謹白道:“爹,如今事情都過去了,爹不如及早將溫夫人接回來吧。就說先前的事,不過是夫妻吵架鬧了一場,誰又能說什么?”趁著皇帝眼下還顧不上管臣子家變這些小事,將溫夫人接回來,既能將先前的事一把抹平,又能讓他們夫妻團聚,多好,一舉兩得。
馮世興苦笑道:“我這么做,將她當什么了。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她的性子,也容不得我如此。”
“爹……”
馮世興道:“不說這個了。爹的事情,你就別操心了。咱們一起吃頓年飯。你陪爹喝幾杯。”
楊雁回此時此刻雖不必像大戶人家的媳婦一般站在一旁布菜,還是有個上桌吃飯的優(yōu)待的。但她還是很有眼力勁兒的幫他們父子倒了幾杯酒,瞧上去很是殷勤。惹得馮世興夸了好幾聲“賢媳”。
楊雁回也就卻之不恭,勉勉強強收下了這夸贊。
馮世興這頓酒,喝得又高興又傷懷,他道:“咱們往后若能連年夜飯也在一處吃,那可就好了。”
可這委實難辦。他們無親無故,若如此行事,難免惹人懷疑。何況若溫夫人還愿意再回來,也是絕容不下俞謹白的。
見俞謹白沉默不答,馮世興自嘲的一笑:“是我想得有些多了。”
俞謹白道:“爹的想法,也不過是人之常情。”
馮世興又問道:“你們兩個過了元宵節(jié),真要走么?”
俞謹白道:“留下來也沒什么好處。只會有無窮無盡的麻煩。”
馮世興道:“出去走一走,看一看,也好……也好……”
……
拜別馮世興后,楊雁回手里又多了一個紅包。她坐在馬車里抽出來看,里頭是一張五百兩的銀票。楊雁回對俞謹白道:“還不知道爹是從哪里湊來的五百兩銀子。”
安國公府幾乎已被溫夫人搬空了,馮世興俸祿雖不少,可馮家的下人多,開銷也大。他如今拿出五十兩只怕都不容易,何況是五百兩了。
俞謹白望著那張銀票,出神半晌。
……
楊雁回初二回娘家時,跟閔氏說了想叫秋吟再回來的打算,她道:“秋吟聽說能再回來服侍娘,也高興得緊。”
閔氏和楊崎聽了這話,反倒傷心起來。閔氏道:“走了以后,多給家里寫信。”
“女兒一定會的。”
楊崎道:“等過幾年,事情淡了,一定還回來。”
“這是自然的。”
楊鶴道:“小丫頭夠狠的,二哥的喜酒,秀云姐的喜酒,你竟都不喝了。”
楊雁回笑道:“要么,二哥晚幾年再娶?”
楊鶴立刻道:“那可不成。”耽誤爹娘抱孫子也就罷了,居然還要耽誤他早日抱得美人歸。這卻萬萬使不得了。
兄妹倆的話,又引得滿屋子人都笑起來。
楊鴻搖頭苦笑,道:“我看你們兩個,這輩子是改不了這吵嘴的毛病了。”
……
轉眼又是元宵佳節(jié)。
京中和以往一樣熱鬧。無論先前因為太子和范佩行謀逆之事,倒下了多少不可一世的權貴,都不能損這熱鬧一絲一毫。
俞謹白和楊雁回沒帶隨從,兩個人一道在京中賞花燈。街市上到處都是陌生人,兩個人隨意走在人群中,卻不必被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俞謹白還笑道:“咱們兩個第一次一起看花燈時的情形,你可還記得?那天晚上,你被人追的很是凄涼哪。”以至于都慌不擇路了。
楊雁回氣得拿著手里新買的風車作勢打他:“你又來提這事。”她那晚著實狼狽。
不過,說起往事,楊雁回還是很感激俞謹白的。那一日,他幫了她不少呢。這么想著,楊雁回也就不打他了,反而挽住了他胳膊。管他呢,反正街上誰也不認識誰,就算別人當她不是個正經婦人,又與她何干。
兩個人一直從楊雁回興致勃勃喜笑顏開,逛到她瞌睡連連。
俞謹白最后抱著睡著的楊雁回,進了他早就定好的客房內。這是京中最氣派的客棧里最好的客房。楊雁回躺在床上,睡得很安穩(wěn)。俞謹白幫她蓋好被子,這才輕手輕腳的離去了。
……
楊雁回睡到半夜里時,悠悠醒轉。目力漸漸適應了黑暗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里。一片潔白的月光,灑遍了大半個屋子。只是她的枕邊并沒有熟悉的呼吸和體溫。
楊雁回推開錦被,披衣下床,叫了一聲:“謹白。”
自然是不會有人回應她的。
夜半時分的屋子里靜的出奇。那會走過的喧嘩熱鬧的燈市,仿佛只是在夢里似的。
楊雁回心底里忽然從未有過的害怕。她又叫道:“謹白,你快出來。你別戲弄我。”
這一回,俞謹白終于被她喊了出來。他背著個厚實的麻布縫制的袋子,從窗子里跳了進來,落地雖輕,但那麻布袋子里的卻發(fā)出了一陣還算好聽的聲音。
楊雁回連忙撲上去,依偎在他懷里:“謹白,你去哪里了。”
俞謹白騰出一只手來,點燃桌上的油燈,笑道:“我去拿了些好東西來。”
“回來怎么不走門?”
“我走時,怕人進來擾了你,是在里頭插好了門的。既是跳窗子走的,自然還跳窗子回來。”
俞謹白將麻布袋子里的東西倒在桌子上,那里頭滾出來的,竟是四錠挺大的金元寶。楊雁回拿起一枚金元寶,掂了掂,道:“這么重,有五十兩吧?”
“奶奶好手力,一錠元寶正是五十兩,這是二百兩。”
“你從哪里弄來二百兩金子?”
俞謹白道:“這是我在賭坊贏的,遲遲未去領。再晚一些,日子就過了,賭坊就能賴掉不給我了。昨夜雖是正月十五,那賭坊也是通宵營業(yè)的。我便去將這錢領了來。”
“你居然去賭?”楊雁回不但不高興,反而有些生氣。
“就……就去了一回……去年就去了一回。”俞謹白道。
楊雁回更不高興了,用力一拍桌子:“怪不得這般鬼鬼祟祟的。哪里是怕吵了我?我有那么不通情達理么?你定是想藏私房錢。”
俞謹白:“……”
……
正月十六,是個極好的天氣。藍天白云,好風好日,比平日里暖一些,并不如何冷。
俞謹白和楊雁回走時,來送行的人甚多。
二人決定從通州碼頭,登舟離京。岸邊充斥著離愁別緒。楊崎閔氏向經天紅衣張老先生莊山和夫婦等一眾長輩就不說了,楊鴻楊鶴莊秀云楊鶯焦云尚九兒等人也都來了。連許久未見的云澤云浩也來了。
眾人正在話別時,趙先生也帶了贐儀來為他們兩個送行。只是并未見季少棠來。
不多時,葛倩蓉也趕了過來。葛倩蓉望著楊雁回,對她最想說的,只有兩個字:“謝謝。”秦明杰到現(xiàn)在還好好活著,已是楊雁回夫妻兩個大度了。楊雁回道:“小姨,你往后都要好好的。最難的日子都過來了。”葛倩蓉聞言直掉淚:“莞……雁回,保重。”
蕭夫人來得晚一些,但她甫一過來,便是一副氣勢洶洶的模樣:“俞謹白,我有話問你,你先跟我來。”
蕭桐拉過俞謹白,上了船,進了艙里。岸上的人不明所以,又不好去打攪。何況蕭桐才拉了俞謹白進去,云香和翠微便守在了船頭上,他們也沒法過去打攪。
楊雁回忙道:“我先進去瞧一瞧。”
蕭桐也不敢在這時候大喊,進得艙里,只是一把將俞謹白推在一張矮幾上,這才壓低了嗓音,低聲質問道:“你在戰(zhàn)場上,殺人沒殺夠么?好端端的,你昨日半夜?jié)撊腭T家,殺馮世莊和馮世端夫婦做什么?”
楊雁回此時進得艙內,聽聞這話,嚇了一跳。
俞謹白瘋了么?馮家二房三房的人再如何,畢竟也和他是血親,勉強也還算得是他的長輩。他如此行事,卻是為何?原來他昨夜出去的那一遭,不光是為著取回他的私房錢哪
俞謹白站好后,理了理衣襟,道:“姨母都知道了?”
蕭桐道:“馮世興原本要尋個借口來送你,如今也送不得了。他雖不認得那殺人的功夫是你使出來的,我卻是認得的。一劍封喉,你怎地這么狠?還做得神不知鬼不覺,你沒少撒迷香吧?”
俞謹白道:“他們本就該死。姨母既然知道了,還請姨母多幫忙遮掩一些。我爹他還是有幾分本事和手段的,若真查到我頭上,對誰都沒好處。”
“到底怎么回事?”蕭桐問道。
俞謹白道:“我當初抓到齊聲后,刑訊過他。他親口跟我說,當初是馮家那兩個老王八蛋暗中指使他殺人的。那時候,齊聲和那兩個老王八蛋,都喜歡流連煙花之地,機緣巧合之下,他們便認識了。這才有了后頭的事。”
楊雁回驚得一把拿帕子捂住唇,這才壓制住了驚呼出口的聲音。
那兩兄弟竟如此算計自己大哥。這頭故意指使人激怒胎相不好的大嫂,讓她動胎氣,那頭便對俞凝華母子痛下殺手。他們果真了解自己大哥,馮世興經此一事后,多年無子,也不愿納妾。可惜的是,馮世興卻沒能真正了解過兩個弟弟。
蕭桐也被這話驚住了,半晌,方開口問道:“他們兩個是如何知道你們母子的?”
俞謹白面色慘白,道:“他們并未對齊聲說過這個。不過齊聲聽兩個老畜生說話時,大約能猜到,是我爹有一日喝多了,宿醉在外。馮家派人去找他。那兩個老畜生后來找到我爹時,聽他說的醉話。”
楊雁回是聽過這么一件事的。那一日,馮世興眼見俞凝華打扮的花枝招展,在煙花之地勾引男人,便喝醉了……原來后頭,竟還有這樣一件事。也難怪俞謹白從陜榆回來后,有段時間對馮世興態(tài)度大變。
楊雁回原本見過最骯臟的內宅,便是秦家和霍家。不想馮家也是不遑多讓,甚至更陰毒。
俞謹白對蕭桐道:“他們難道不該死么”
若非他還要為俞家翻案,在整垮范佩行和太子之前,不宜有更多麻煩纏身,他早就動手了,才不會忍到昨夜。
俞謹白又冷笑一聲,道:“我昨夜殺他們之前,倒也叫他們說了幾句話。原來那兩個老畜生做了這樣的事后,也害怕被我爹發(fā)現(xiàn)。他們也曾想過殺齊聲滅口,只可惜已沒那個本事了。這么多年了,他們也因心里有鬼,活得很有些不自在。我一劍了結他們,還叫他們解脫了呢。”
蕭桐又呆了半晌,忽然道:“馮世興這個糊涂蛋。他這輩子,都活得稀里糊涂。”
俞謹白急道:“你別跟他說。”
蕭桐問道:“為什么?他憑什么不用知道?”
俞謹白靜默半晌,道:“他已經過得很苦了。”
蕭桐怔了半晌,火氣雖已全消,口中仍是道:“說的好像別人都好過似的。”
“這些事都已經過去了”俞謹白道,“不要再有人繼續(xù)被那些事折磨了。往后,大家都開開心心的活著,有什么不好。”
楊雁回在一旁道:“姨母,謹白說的很對。”
蕭桐最終也只得揮揮手,道:“我知道了。這件事,從今往后,就爛在我心里。便宜馮世興了”言罷,轉身出艙。
……
船開了,岸邊揮手的人群越來越遠,直到漸漸看不見,楊雁回這才放下手來。
船順著風勢,一直沿著運河向南去。她并未回艙,仍舊站在甲板上看兩岸風景。俞謹白自然和她一起站在甲板上,瞧著兩岸大好河山。
楊雁回道:“那些骯臟的事,總算真的都過去了罷?”
冤情都已昭雪,惡人都已自食惡果。這人間,又是一個朗朗晴空。
或許晴空下的陰暗角落里,又有新的罪惡在滋生,日后,又有人為自己所受的冤屈復仇。只是這滾滾紅塵里的無盡輪回,都好似再和她們無關了。
俞謹白道:“自然都過去了。”
楊雁回忽又嘆道:“我到底還是天真了。我以前總是想著,若當年公爹能娶婆婆做正室就好了,婆婆就不會被賊人殺害,公爹也不用娶一個不喜歡的女子,夫妻兩個半生都不順心。”
可馮家真實的一面,竟比她所知道的更陰暗。俞凝華就算嫁進去了,只怕還不如做外室。
俞謹白道:“這想法倒是也沒錯。”若馮世興沒有那樣兩個混蛋弟弟的話。
楊雁回又笑道:“或許有一日,每一對有情的男女,婚姻都可以自主,也再不必講什么門第,只肖品貌般配,性情相投便可。”
俞謹白大笑道:“你可真是喜歡《焚書》里講的那套東西。或許會有那么一日吧,不過咱們有生之年,怕是看不到了。”
風大了一些。俞謹白在楊雁回的襖子外頭,又裹了一件斗篷。
楊雁回對著碧藍的長天伸了個懶腰,道:“謹白,不如你來吟詩一首罷。”
俞謹白見她好興致,倒也不扭捏,擁著她,望著浩浩蕩蕩的運河,目力所及,是兩岸不斷向后退卻的冬景,他朗聲道:
“舊日豪華事已空,銀屏金屋夢魂中。
黃蘆晚日空殘壘,碧草寒煙鎖故宮。
隧道魚燈油欲盡,妝臺鸞鏡匣長封。
憑誰話盡興亡事,一衲閑云兩袖風。”
楊雁回摸了摸被震得有些發(fā)疼的耳朵,不滿道:“你又背著我偷偷讀《金瓶梅》。我已沒了你兩本了,你怎地還敢買?快交出來。”
“為何你讀得我卻讀不得?”
“我當那是正經書來讀,你卻不是。你只能看到那書里的淫。”
“你也太小瞧我。”
“快交出來別逼我搜身。”
“巴不得你搜,快來搜。要不要為夫幫你搜。”